再見
在機場被人潮擠倒在地的時候,我沒想過伸手扶我的會是江居。
身穿黑色風衣的男人摘下墨鏡,溫柔地拉我起來,錯身的一瞬間,耳邊傳來輕飄飄的問候。
「好久不見。」
1.
江居臉上還掛著得體的笑容,拍拍我衣擺上的灰塵,「沒事吧?」,說著還提高音量朝周圍的人笑著,「大家不要擠,別傷到人了。」
隨行人員攔住周圍一直想要靠近的粉絲。
「啊啊啊啊江少江少!這里這里!」
「崽崽崽崽!媽媽愛你!」
粉絲大軍一邊慢慢往后退給江居讓出空間,一邊大聲喊著「加油」「愛你」等字眼。
我愣了幾秒之后,快速掃了一眼人群,抿嘴搖搖頭,走出包圍圈,全程沒有分給江居一點目光。
我深呼吸了幾下,就聽見來接機的師弟唐天的聲音。
「許晗,我在這里!」少年穿著橘黃色的衛(wèi)衣,雙手朝我揮動著,兩顆小虎牙若隱若現(xiàn)。
映入眼簾的少年朝氣不禁讓我莞爾,抬腳走向他擊了個掌,「不是說了不用來了嗎?」
「反正我也沒事干就來了唄,走走走,大家都等著給許大設(shè)計師接風呢。」唐天順手拿過我的行李箱,往前催促著我。
我回頭朝另一個方向看去,猝不及防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眸子。
江居臉上再沒了笑容,我心里一跳,連忙移開視線,轉(zhuǎn)身回應(yīng)唐天,「來了!」
去吃飯的路上,唐天一直在旁邊嘰嘰喳喳說著話,我撐著腦袋看車窗外飛速后退著的梧桐樹和行人。
我和江居從小學(xué)三年級起就在同一個班,兩家人還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小時候就一起調(diào)皮搗蛋,被稱為「雙霸」。
只是高二那年,江居父母出了車禍,喪禮過后他被親戚接走,辦了退學(xué)手續(xù)去了廣州,后來又聽說走上了職業(yè)電競選手的道路,熬了幾年終于出了頭,今年的總決賽過后,正式宣布退役。
不知道他這次到北京是有什么行程。
恍惚間又記起臨走前的那句「好久不見」,我輕笑出聲。
那可算不上什么「好久不見」。
到達酒店的時候,已經(jīng)黑了天,唐天攬著我走進包廂,「主角來了!」
我給了他一肘子,微微推開了點距離,隨后朝著院長和老師鞠躬。
包廂里每個人都掛著笑,卻沒有人先說話,直到聽到我堅定的聲音。
「學(xué)生許晗,幸不辱命。」
包廂里爆出一片歡呼聲,同事們紛紛上前來和我擁抱,拍著我的肩膀祝賀我獲得了這次亞洲地區(qū)比賽的亞軍。
「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老師坐在我身旁,看著我隱隱的愧疚安慰道,「冠軍是林深那小子吧?你倆較勁了這么多年,都是最了解對方的設(shè)計風格的,珠寶這一行不能想太多,要專注自我。」
我點點頭,「我明白的,這次林深的想法切入點確實很好,我自愧不如。」
老師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像是生怕我因為輸給了林深而自閉。
高考過后我毅然決然選擇了珠寶專業(yè),畢業(yè)后如愿進入設(shè)計院,在這里工作了五年,老師和院長都對我很好,同事間也很和睦。
而林深算是我工作以來遇到的最大宿敵。
出師后的第一場比賽,我就是輸給了他,同樣是出師后第一場比賽的林深,在那時還有著矜貴和傲氣,一雙丹鳳眼挑眉看過來的時候,就像是在挑釁。
盡管后來也贏過,但在心里還是耿耿于懷。
畢竟當年那場比賽,我是信誓旦旦和老師說要拿個冠軍回來的。
所以這次我故意放了他鴿子,自己一個人偷偷改簽,提前回了北京。
只是沒想過會碰到江居。
晚飯過后,我送喝了酒的唐天回家,在等紅燈的時候,身旁剛說要睡覺的人冷不丁地問,「師姐今天是見到他了?」
敲打著方向盤的手指一頓,,有點不在意地反問回去,「你不是看見了?」
「都過去五年了啊。」唐天直起身子,悠悠感嘆。
我抿抿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卻依舊沒有放棄,笑嘻嘻地開口,「師姐,就不能給……」
「唐天,」我打斷了他未說出口的話,面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笑容,說話的語氣卻是不容拒絕,「到家了。」
我看見眼前這個只比我小一屆的師弟慢慢收起笑容,瞇著眼嗤笑出聲,邁腿向外走去,只輕聲地留下一句,「那就等著看吧。」
唐天背對著我揮手,我心下無奈,默默嘆了口氣。
2.
這個師弟不論是在學(xué)校還是在設(shè)計院都是團寵,人長得俊嘴又甜,大家也都樂得寵他。
少年人的感情來得熱烈而顯眼,弄得整個設(shè)計院都知道,我招架不住就只能和他攤開了說。
可少年人根本不相信我有一個心上人的說法,認為那只是我推辭的借口。
直到在我辦公桌上看見了總決賽的門票,又順藤摸瓜找到了那個戰(zhàn)隊,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居然真的讓他找到了我高中時和別人的合影。
可盡管如此,他還是口口聲聲說喜歡,定定站在我面前,不移心。
自那以后,我便開始有意識躲著唐天,直到他在辦公室門口攔住我,告訴我一切到此為止。
「師姐,你不用這樣,」高大的少年堵在面前,看起來頗有點可憐巴巴的樣子,「我以后會注意,不給師姐帶來困擾。」
我嘆了口氣,不知道怎么說,就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權(quán)當安慰。
他倒也說到做到,之后就和我保持著正常朋友的距離,熱情又疏離。
很普通的相處,普通到快讓我忘記了這件事。
我回到家后噸噸噸喝了一大杯水,突然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我隨手掛掉,只是沒想到它還挺堅持,又打了兩個。
我接起電話,「喂?」
對面卻沒有人說話,我又喊了一聲。
恍惚間我仿佛聽見電話里傳來清清淺淺的呼吸聲,一瞬間心跳開始加速,有些不敢置信,又隱隱帶著期待,胸腔里充斥著酸澀緊張的情緒。
我穩(wěn)了穩(wěn)嗓子,輕聲問,「江居?」
「嗯,是我。」
眼眶一下子就開始發(fā)脹,我努力吞咽著口水,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一點,「有事嗎?」
江居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悶悶的嘶啞,「我是想問問你,下周的同學(xué)聚會你去不去?」
我遲疑了一下,斟酌著回答,「要去的,怎么了?」
「沒什么,咳咳,就是來問問。」江居似乎捂著手機咳了幾聲,回過頭來說的時候又帶了點笑意。
我回想起在機場的場面,還是多說了一句,「出行的時候注意一點。」畢竟我可不想一個同學(xué)聚會也變成粉絲見面會。
「好,那你早點休息,晚安。」
等我掛掉電話的時候還是迷迷糊糊的,甚至忘記了江居是怎么拿到我的手機號的這件事。
我躺在床上抱著小熊玩偶,不可遏制地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要說我和江居有什么仇,那肯定是沒有的,但要說我和他關(guān)系有多好,可能也并不見得。
最多也只是小時候的玩伴而已。
上了高中之后分了班,見面的時間就變少了,再加上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心事,自然而然也就不像小時候那樣整天混在一起瘋玩了。
以至于當我聽到他退學(xué)的消息之后跑去找他,只見到一張已經(jīng)搬空了的課桌。
江居走的匆忙,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告別,也沒有留下聯(lián)系方式,輾轉(zhuǎn)著問過許多人,他們也都說不清楚。
為此,我整整生氣了一周,每天臉色都黑的像是能滴出墨。
當時滿心只覺得悵然、難過和委屈,年輕的自己容易鉆牛角尖,單純覺得我和江居天下第一好,就算不告訴別人,也應(yīng)該要和自己招呼一聲的。
說到底,只是不甘心我和他之間還沒來得及擁有一個正經(jīng)道別,一下子就失去了好朋友。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倒有些感慨。
我們不僅要接受這個世界上有突如其來的遇見,也要坦然面對猝不及防的再見。
分離是我們每個人的必修課。
之后的幾天內(nèi),江居再也沒和我聯(lián)系,我也沒撥回去那個電話。
只是偶爾在閑暇時會登陸小號點進去他的微博,翻翻他的動態(tài),或者逛逛他的超話,看到那些人對他的評價,會高興也會憤怒,會贊同也會心疼。
可實際上,我的微博小號里從來沒有發(fā)過江居的任何相關(guān),甚至沒有關(guān)注他,也沒有關(guān)注超話。
我無法解釋,如果一定要說的話,那大概是我有點享受在搜索框里打下他的名字的感覺吧。
和其他所有喜歡他的人一樣。
3.
周天晚上刷朋友圈的時候,突然看到江居發(fā)的一條,是一張38度的體溫計照片,上面配文「感冒了,好難受」,順帶著一個哭泣的表情包。
我指尖頓了頓但還是往下劃了過去。
劃著劃著,等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美團上下單了感冒藥和生姜、紅糖。
我抿著嘴,生氣地在取消訂單頁面停留了十分鐘,氣自己手比腦子快,也氣自己總是這么沒定力。
正當我生著悶氣,死盯著手機的時候,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嚇得我把手機扔了出去。
「喂!」我沒好氣的接起電話。
「……」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小晗,是我,江居。」
「.……」
這下子輪到我沉默了。
我拿下手機看了一眼,確實是江居的號碼。剛好我火氣沒處發(fā),正主倒好,直接撞到槍口上。
「有事快說。」我的語氣顯而易見的暴躁,江居大概也是被我的怒氣砸懵了頭,磕磕絆絆地說自己感冒了,問我能不能幫忙帶個感冒藥。
我稍微斟酌了幾秒,還是問出了口,「怎么不找別人?」
對方回答得飛快,「要是告訴別人,他們肯定會告訴教練的,我可不想聽嘮叨。」
我捂著手機聽筒深吸一口氣,隨后平靜地問,「你新家在哪兒?」
江居報完地址以后才反應(yīng)過來,期期艾艾地說,「你,你是要過來嗎?」
腦海中浮現(xiàn)剛剛的訂單頁面,我咬牙切齒地說,「對,過來補你一刀!」然后非常迅速地
等真的站在他家門口的時候,我才后知后覺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又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袋子,真心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我到底是在干嘛?」我咬了咬唇側(cè)的軟肉,剛走上階梯準備摁門鈴,門就從里面打開了。
江居的頭發(fā)亂糟糟的,身上也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家居服,眼神亮亮地——
呆站在門口。
我瞥了他一眼,然后推開他,自如地進了門,找到廚房開始洗姜,燒水,泡感冒沖劑。
拿勺子攪拌的時候我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
太熟悉了。
就像是根本沒有這十年的距離,江居表現(xiàn)得過于自然,連帶著我也沒感覺到異樣。
從最開始的機場相遇,到今天打電話過來的稱呼,感冒了第一個打電話的對象以及下意識的藥物訂單。
就好像和年少時一樣,偷偷摸摸的關(guān)注,別別扭扭的關(guān)心以及患得患失的在意。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江居抱胸靠在門邊,眼里滿是笑意。
似貪戀,又似滿足。
我忽然就釋懷了。
沒辦法的,誰讓他是江居呢。
下班后我搭了林深的順風車去同學(xué)聚會,一路上我們都在討論上次比賽的細節(jié)。
我不甘心地說他風格跳躍,沒有個人特色,他也毫不客氣地說我裝模作樣,故作老成,到最后他甚至搬出了第一次比賽我輸給他的那件事。
「還記得當時你眼淚唰的就冒出來了,完全不管面前的攝像機。」林深語氣欠欠兒地說。
我「哼」了一聲,「那是被你氣的好嗎?你肯定不知道自己當時那副嘴臉有多氣人!」
林深笑了一下,將車停在馬路旁邊,打開車鎖,又轉(zhuǎn)頭對我說,「行了啊,別喝酒,早點回家,記得打個電話報平安。」
我給了他一個白眼,表示嫌棄他的啰嗦。
我朝他揮揮手,目送他離開,轉(zhuǎn)過身就看見江居站在門口。
時隔多年的首次正式重逢,他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我也換上了一身杏色長裙。
我們就這么靜靜對立著,橫貫了十年的時間長河,隨即很有默契一般地笑了起來。
好像什么都變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