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盛大小姐閑書讀得不多，還未聽說過“一指禪”這套功法，否則必定鬧著出家上嵩山少林寺學(xué)習(xí)武功。

　　沒多久聶峻臣便止住流血，從廚房中出來。盛明嘉還站在原地，見他臉色仍然紅得不成樣子，不禁擔(dān)憂道：“聶副官，你沒事吧？”

　　她是真心發(fā)問，生怕自己給他留下了什么不治之癥。

　　聶峻臣自覺已無大礙，終于恢復(fù)了一點(diǎn)從前的穩(wěn)重，道：“屬下的確無事了。”

　　“哼，你倒是沒事了，我的胸口……”

　　盛明嘉本雙手抱臂，攬在胸前，正想說她的胸口還疼著呢，突然意識到這話不妥當(dāng)，硬生生打住話頭。末了還狐假虎威地瞪他一眼。

　　只消這一眼，聶峻臣熟悉的那個嬌蠻大小姐又回來了。

　　方才小姑娘眼底的單純關(guān)切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而他面對這樣蠻不講理的大小姐，反倒更自然些。

　　深夜，萬籟俱靜，連知了都偃旗息鼓，鉆到樹叢中呼呼大睡。盛公館中亦是一片寂靜，二樓的房間中，盛明嘉卻兩眼盯著蕾絲蚊帳發(fā)愣。

　　草木都浴在淡藍(lán)色的月光中，窗外樹影婆娑，偶有夜風(fēng)吹來，帶起一陣枝葉微微搖動。一片陰影落到她枕邊，她翻了個身，用玉色小枕綢面冰著臉，希冀降低臉上的熱度。

　　心口還一下一下地躍動著，她煩躁得一腳踢開薄薄的夏被，坐在床上，擰眉思索。

　　她竟然夢到了聶峻臣！夢境一睜眼時便已忘掉大半，只有這個人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盛明嘉趴在床上，不料硌到胸口的傷口，疼得她輕輕嘶一聲。

　　雖然這幾日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她也大發(fā)慈悲地不再計較此事，但此時想起這罪魁禍?zhǔn)祝€是氣得哼哼一聲。

　　床頭柜上倒扣著一面西洋宮廷風(fēng)格的手持鏡，她將鏡子捧到床上，悄悄解開胸前的兩顆扣子，對著鏡中查看傷口——她怕疼，不敢看自己的傷口，這幾日都是王媽幫她上藥，她自己倒不曾查看過。

　　鎖骨以下，細(xì)膩凝滑，本該是奶白的膚色，卻無端多出一抹暗紅，她拿著鏡子變換角度，終于看清這紅痕竟像朵灼灼桃花一般。

　　衣襟微松，敞開處露出少女幼嫩的乳，微微隆起。

　　她腦中突然出現(xiàn)聶峻臣的臉，不由臉上一熱，想到家中下人罵人的話，小聲學(xué)了句“小赤佬”。

　　末了又覺得不該說粗口，所幸無人聽見，趕緊一松手將鏡子扔到厚厚的地毯上，胡亂掩好衣襟，倒回被褥中。

　　卻是兩眼盯著房頂?shù)闹π蔚鯚簦僖菜恢恕?br />
　　……

　　傍晚，聶峻臣結(jié)束一日的訓(xùn)練，獨(dú)自往軍營后方的宿舍樓走去。

　　落日西偏，橙金日光在他腳下拉出老長一道身影。他今日帶著在烈日下新兵訓(xùn)練了一陣，后背出了一層汗，襯衫吸滿了熱量與汗水，黏在身后分外不適，他索性脫掉了上衣拿在手上。

　　日光照在男人堅實的腰腹上，汗珠順著遒勁有力的線條滾落，遺下一道晶瑩的曲線，直至滾落進(jìn)一絲不茍的腰帶中。

　　他額前的短發(fā)上掛著汗珠，面上還殘留著運(yùn)動過后的微紅，眼神已是清明冷靜，鼻梁筆挺，淡櫻色的薄唇微抿，認(rèn)真思索著今日的公務(wù)。

　　他身為盛司令的副官，宿舍和普通士兵的住處有一定距離，掩映在樹蔭后。此時士兵都去吃飯，此處沒一個人，更顯得寧靜幽深。

　　推開房間門的第一秒，聶峻臣就發(fā)覺房中不同往日，似乎有人闖入過的痕跡。

　　他眼神立馬往窗邊書桌上的文件望去，銳利如劍，不料卻望見桌前的躺椅里臥了個小姑娘。

　　日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她身上，為她恬靜的睡顏鍍了一層金邊。她壓在腦后的秀發(fā)微散，一身櫻粉旗袍略顯褶皺，一縷碎發(fā)覆在面上，隨著她輕輕淺淺的呼吸動作而上下飛揚(yáng)。

　　許是被這縷碎發(fā)撩撥得微微發(fā)癢，眉間微蹙，眼睫輕顫，眼看著就要醒過來。

　　愣怔在原地，不知大小姐為何跑到他房間里來的聶峻臣終于反應(yīng)過來，在她醒來前一秒退出房門，匆匆往樓下的公共洗浴間去了，堪稱落荒而逃。

　　站在淋浴頭下，任由涼水從頭落下，將他澆得眼前一片迷蒙。聶峻臣胡亂撩了把濕發(fā)，單手撐墻，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他真是，拿大小姐沒辦法……

　　聶峻臣在洗浴間里為難時，盛明嘉在他房里悠悠轉(zhuǎn)醒。她在躺椅中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繼而兩手枕在腦后，暗罵這人怎么還不回來，害她苦等了一個下午。

　　她都睡了一覺，竟然還不露面！

　　她正準(zhǔn)備收拾東西打道回府，門外傳來敲門聲，那人低沉的聲音傳來：“大小姐。”

　　聶峻臣本打算等她離開后再回來，但逐漸有人回來，急著洗浴，他不能一人霸占淋浴間，只好套上襯衣，硬著頭皮回來了。

　　盛明嘉一下子從躺椅里蹦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到門口，拉開虛掩著的房門，笑道：“聶副官，你終于回來了！”

　　說實話，他被這明晃晃的笑臉嚇了一跳，差點(diǎn)后退一步。但他及時穩(wěn)住身形，保持冷靜道：“大小姐來找屬下，有事嗎？”

　　“有事有事，當(dāng)然有事啦！”大小姐有求于人時就分外嘴甜，她拉著聶峻臣的胳膊把人往屋里拉，將人拉到書桌前，再一把將他按進(jìn)椅子里坐好。

　　聶峻臣被她一通安排，不由產(chǎn)生出她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而自己不過是前來拜訪的客人的荒謬錯覺。

　　“聶副官，爸爸說你以前念軍校的時候成績最好了，門門功課都排年紀(jì)第一，是不是呀？”

　　小姑娘的笑臉又突然湊近，一雙琉璃珠子般黑漆漆的眼睛里沁滿笑意，滿心滿眼地望著他。她面上還殘留著初初睡醒過來的粉紅，瞧著如同一顆甜美多汁的水蜜桃。

　　聶峻臣有點(diǎn)措手不及，只得道：“也沒有……”

　　“哎呀聶副官不要謙虛了嘛，爸爸怎么會看錯人呢。”小姑娘說著，從書桌上一個帆布包里掏出幾本課本，往桌上一攤，兩手撐在桌面上，笑道：“聶副官，你給我講講功課好不好呀？”

　　她逃難到南京，媽媽鞭長莫及管不著她，但還是在電話里勒令她提前溫習(xí)高中的功課。盛明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數(shù)學(xué)課本上的彎彎繞繞，昨晚和爸爸撒嬌說看不明白，本想就此糊弄過去，誰知爸爸讓她去找聶峻臣。

　　她轉(zhuǎn)轉(zhuǎn)眼睛，立馬想出讓聶峻臣給她做功課的好主意，答應(yīng)得分外痛快。

　　聶峻臣這才知道她的來意，頗有些哭笑不得道：“大小姐，屬下在軍校里學(xué)習(xí)的都是如何帶兵打仗，和高中課本可不沾邊。”

　　但是小姑娘已經(jīng)不管不顧地翻開課本，指著一個練習(xí)題道：“就是這個數(shù)學(xué)題，我昨天看了一晚上都沒看明白，爸爸又忙著沒空給我講，聶副官幫幫我。”

　　她大小姐脾氣向來是說一不二的，課本都遞到他眼前來了，根本不給他拒絕的機(jī)會。聶峻臣無奈，只得低頭看題。

　　他一低頭，便看見她搭在課本旁邊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圓潤粉白。

　　耳側(cè)似乎被她垂下的長發(fā)蹭了一下，那處發(fā)癢，立馬灼熱起來，他收回心思，一板一眼地講了起來。

　　待聶峻臣講完幾個入門題目后，卻發(fā)現(xiàn)盛明嘉根本沒看著書冊，反而眼睛望著書桌上的水晶球鎮(zhèn)紙，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用那德國自來水筆點(diǎn)點(diǎn)桌面，“大小姐。”

　　“哎！”盛明嘉仿佛在課上被先生點(diǎn)名，立馬扭頭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眼前是聶峻臣而不是老師后，心里放松，笑嘻嘻敷衍道：“聶老師講得真好，我一下就聽懂了。”

　　小姑娘分明在神游天外。聶峻臣有點(diǎn)頭疼，只想著講完這幾個題目后趕緊送走這小祖宗。

　　然而幾分鐘后，盛明嘉又走神了，指尖不自覺地蹭著手邊的水晶球，仿佛那是個什么稀奇的好東西。

　　他看出這個壞學(xué)生根本心不在焉，干脆收了書本，正色道：“大小姐今日學(xué)習(xí)得也差不多了，該回家吃晚飯了。”

　　水晶球被她撥弄得在桌面上轱轆轱轆地滾來滾去，她下巴磕在桌沿邊，一雙頂神氣的大眼睛望著他，偏生還不服氣道：“我還沒寫完作業(yè)呢。”末了還撅起嘴吹了吹她額上薄薄的一層劉海兒。

　　“大小姐這樣，永遠(yuǎn)也別想寫完功課。”聶峻臣的語氣略顯寡淡。

　　“哎呀，你怎么這樣討厭。”她也看出聶老師臉色不好，她一貫是最會察言觀色裝乖討好的，連忙坐直身子，裝模作樣地拿起筆。

　　聶峻臣此時絲毫不給她情面，冷眼看著她寫功課。每當(dāng)盛明嘉遇到難題思路不暢，可憐兮兮地抬頭望過去，剛想開口求助，就被他一個冷眼堵了回去。

　　盛明嘉氣得要摔筆，但好歹記著昨晚對爸爸的承諾，硬生生把氣壓下去，磕磕絆絆寫了起來。

　　“我方才講過，大小姐怎的就忘了？”

　　“大小姐既然來問我，為何又不肯用心？”

　　“大小姐。”

　　“大小姐。”

　　聶峻臣拿出練兵的習(xí)慣，語調(diào)嚴(yán)肅冰冷，面對盛明嘉的撒嬌耍賴，不肯退讓半分。盛明嘉這才知道她美夢落空了，還說什么替她寫功課，分明是給自己找罪受！

　　大小姐抱著課本，哭唧唧地想要逃離惡魔聶老師，卻被他一把抓了回來，一本正經(jīng)道：“大小姐，你還沒寫完作業(yè)。”

　　好容易寫完功課，她被折磨得面如菜色，癱在桌上抽鼻子道：“你欺負(fù)我……”

　　聶峻臣絲毫不覺得自己是在欺負(fù)人，只認(rèn)真道：“大小姐，軍校規(guī)矩如此。”

　　“我又不是你手下的兵！”她反駁得有氣無力。

　　“好，往后大小姐也不必來此處受苦。”聶峻臣強(qiáng)撐著對小祖宗冷了半天臉，目的終于要達(dá)成，他不禁松了口氣。

　　盛明嘉剛要滿口答應(yīng)，卻見他眼底那點(diǎn)如釋重負(fù)的神色。

　　她方才在數(shù)學(xué)上一竅不通，這會兒腦子卻轉(zhuǎn)得飛快，一下子就看出聶峻臣的真實意圖，仿佛炸毛的貓一般撲過去，揚(yáng)著小爪子作勢要抓他的臉，“聶峻臣你欺負(fù)我！”

　　她生氣的時候兩眼亮晶晶的，頗有幾分張牙舞爪的氣勢。聶峻臣困坐在椅子里，一時躲閃不及，竟當(dāng)真被她抓住。

　　他微閉了閉眼，準(zhǔn)備承受她的小爪子。

　　然而盛明嘉只掐了掐他的下巴，指甲蓋印著，卻根本沒用力。

　　聶峻臣下巴頓時緊繃，他慌忙中想要挪開臉，盛明嘉稍一用力，他就被定住了。

　　噗嗤一陣笑聲打破了寂靜，大小姐笑嘻嘻地撒了手，笑道：“聶老師，你知不知道東北有種傻狍子，被人雪地里用手電筒一照，就傻傻地被定住了？”

　　盛家祖籍東北，祖爺爺更是當(dāng)年的東北王，盛明嘉小時候在東北呆過幾年，格外喜歡傻乎乎的狍子。

　　她似是自覺說了俏皮話，捂著臉，趴在桌上咯咯地笑個不停。直到聶峻臣怕她笑得閉過氣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頭，道：“大小姐。”

　　她還是沒反應(yīng)，只用后腦勺對人，他不禁有點(diǎn)慌了，也顧不得方才被嘲笑，微微俯身想扶她起來，“大小姐？”

　　“呀！”盛明嘉突然抬起頭來，故意嚇?biāo)髲?fù)完畢后，也不管聶老師的反應(yīng)，三下兩下就把書本塞好，拎著書包蹦蹦跳跳地往門口而去。

　　大小姐走到房門前時，回身指了指書架上的一整排德國小說，道：“我能看嗎？”

　　聶峻臣在軍校里學(xué)的是德國那一套，從前為了練習(xí)德語，特意搜羅了不少德語小說，在書架上擺了滿滿一排。

　　男人絲毫不計較她方才幼稚的小把戲，兩人隔著幾步路的距離，他又恢復(fù)了人前聶副官的冷清自持，只道：“大小姐隨便拿。”

　　小姑娘得意地哼一聲，哼著歌歡快地走了。

　　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伴隨她腳下的小皮鞋聲，久久回蕩在樓道中。聶峻臣站在窗前，目送那櫻粉色身影跑遠(yuǎn)，上了一輛等在路邊的小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