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禱
盛軒輊哪里想到他不過剛剛起了個話頭,小丫頭就變了臉,正要起身去安慰嬌嬌,小丫頭已經(jīng)抹了把眼淚,一扭頭就跑了。
盛明嘉氣鼓鼓地拉開門,不料猛地撞在門口男人身上。
硬邦邦的胸膛和風(fēng)紀扣撞得她額頭生疼,本來是三分假裝淚意也成了十足十的怒氣。她本要讓這人滾開,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一個淚嗝堵回去。
她臉上頓時羞得又紅又白,恨恨地瞪這不識時務(wù)的人一眼,一陣風(fēng)一樣跑遠。
手里拿著份文件的聶峻臣被大小姐沒頭沒腦地怒嗔一句,他不明就里,只能目送著人走遠了。
“進來吧?!鞭k公室內(nèi)響起盛司令略帶無奈的聲音,他迅速收回神,將文件送進去。
翌日清晨,盛明嘉爬上軍營校場旁的大榕樹,兩腿彎折,坐在榕樹粗壯的枝丫上,整個人都掩在濃密樹蔭之中。
她心里還憋著氣,背靠著樹干,兩手撐在腦后,透過斑斑點點的枝葉,望著藍澄澄的天空。
昨日她到夫子廟去玩兒,途徑金陵中學(xué)時,遇見了世交方伯伯家的公子方紹文,兩人從小也是熟識的,便在街邊閑聊幾句。
后因天氣炎熱,她早早打道回府,誰知剛換了一身衣裳下樓,就聽到小江在給媽媽打電話,在電話中把她每日的行動事無巨細地統(tǒng)統(tǒng)匯報。
她沒穿鞋,兩腳踩在大理石地面和地毯上,靜悄悄的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聽著小江在電話中著重描述她如何同方紹文閑談,盛明嘉又好氣又好笑。
媽媽自作主張給她定下了文泓哥哥,便要連她同別的男人說兩句話都防著嗎?
裴家同盛家也是世交,而裴文泓在圣瑪利亞女中任教。盛明嘉正是因不滿這樁婚事,才會抗拒進教會女中,甚至為此偷偷從南京溜過來。
裴文泓是她表哥,兩人近親怎么能結(jié)婚嘛!她要是真跟表哥訂婚,那還不被別人嘲笑成“老古董”了!
她聽到媽媽這樣控制她,氣得當(dāng)即轉(zhuǎn)頭就走,這才有后來盛軒輊辦公室中的一幕。
然而任她怎么哭鬧,爸爸卻不肯在婚事上順?biāo)囊馑肌J⒚骷巫蛲砺裨诒蛔永锟薜醚劬ξ⒛[,此時也是堵氣才會躲到樹上來。
她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小的口琴,慢慢吹了起來。
媽媽時時刻刻都用名媛淑女的儀態(tài)要求她,要她優(yōu)雅端莊,要她日日練習(xí)鋼琴和英文,她其實更喜歡小巧的口琴,但媽媽嫌棄口琴小家子氣,上不了臺面。
只有在媽媽看不到的地方,她才能偷偷吹一會兒口琴。
少女心事伴隨著口琴悠悠揚揚,從樹蔭中傳來,如同夏風(fēng)拂過一個個金色的鈴鐺,只是憂傷惆悵摻雜其間,平添了幾分哀色。
小姑娘自以為藏得天衣無縫,正在巡視新兵訓(xùn)練情況的聶峻臣卻一眼便看到她掩在樹蔭下的白嫩腳踝和一雙黑皮鞋。
清風(fēng)送來口琴聲,他修長的眉微微一皺,大小姐本該是最明媚的女孩子,怎么曲調(diào)卻如此迷惘?
正在休息的一群新兵也聽到了口琴,紛紛猜測是從何處傳來的。
一兩個稍微有點見識的小兵準(zhǔn)確地說出那曲子的名字,還跟著拍子輕輕合了起來,惹得周圍的新兵羨慕不已。
聶峻臣心底無端有些煩躁,他抬手看一眼腕表,冷聲道:“繼續(xù)訓(xùn)練!”
除了司令,新兵們最怕的人莫過于冷面威嚴的聶副官,聞言不敢再議論,紛紛站直了身子保持軍姿,生怕被副官抓出去跑圈。
在樹上的盛明嘉自然瞧見了這邊的動靜,她現(xiàn)下看誰都不順眼,何況昨天聶峻臣還撞得她生疼,叫她出這么大的丑。她只冷哼一聲,口琴聲不停。
飯點,新兵已經(jīng)解散陸續(xù)去吃飯,聶峻臣卻注意到大小姐還躲在樹上不肯下來。
恰巧小江正慌慌張張地到處跑著,瞧見一身軍裝的聶峻臣站在校場邊,連忙跑了過來,道:“聶副官,你可有瞧見大小姐在哪里?”
日頭毒辣,小江的短發(fā)都被沁濕,他一邊搖著手里的帽子扇風(fēng),一邊急道:“大小姐自從來了軍營人就沒影了,早飯就氣得沒用呢,這會子再不吃午飯,可不得餓著了?司令在開會,我們也不敢去打擾,您瞧見大小姐了嗎?”
聶峻臣聽見她兩頓飯都沒吃了,立馬掉頭往榕樹下走去。他人高腿長,沒兩步就走到了。
榕樹如同華蓋,把炎炎烈日遮去一大半,只有些許斑駁光影擠過枝丫照射下來。小姑娘浴在昏黃光影之中,更顯得兩條白手臂和小腿細嫩柔軟,白得觸目驚心。
“大小姐,下來用飯吧。”聶峻臣仰頭,用了他平生最溫柔的語氣道。
盛明嘉瞧見他一聽小江的消息,就毫不猶豫地邁腿往這邊走來,分明是早就知道她在這里。
心底不服氣,看著這個副官更覺討厭,不由抓起身邊早先隨手折的玉蘭花,蠻不講理地砸下去,“走開!”
聶峻臣也不躲,被盛明嘉蹂.躪過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了一地,他任由那潔白的花落在肩頭的肩章上,只堅持道:“大小姐,司令會擔(dān)心的。”
一旁的小江也幫腔道:“就是啊大小姐,司令整天忙著呢,咱別叫司令為難了,夫人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怎么……”
旁人只道盛夫人要強能干,在上海經(jīng)營著偌大的商業(yè),所以夫人和盛司令才會分居。
但他們這些在盛家待了十幾年的,都知道夫人與司令是徹底不和,分居純粹是夫人為了眼不見心不煩,天知道那日夫人得知小姐竟然溜到南京司令這邊,在電話中氣成什么樣……
小江回想著夫人的怒容,有些后怕地縮了縮脖子。
小江哪壺不開提哪壺,這話可算是徹徹底底戳到了盛明嘉的肺管子。
她頓時炸毛,把手里的口琴也砸了下去,怒道:“你當(dāng)我不知道你給媽媽打電話了?誰給你的膽子,竟然敢監(jiān)視我!我明天就叫你滾蛋!”
不過她到底還保存這兩分理智,沒把口琴往小江頭上砸,不然他定會頭破血流。
盛明嘉撐起身子教訓(xùn)人,情緒激動,腳上的黑皮鞋扣帶被枝丫掛住,她腳下一滑,一時失了平衡,竟從兩人高的樹上徑直掉了下來!
“啊——”隨著一聲尖叫,離大榕樹最近的聶峻臣飛快上前一步,接住從樹上掉落的小女孩,穩(wěn)穩(wěn)抱在懷中。
小江沒有被砸得頭破血流,但上前一步的聶峻臣顯然沒這么幸運。他額角被口琴金屬的棱角劃出一道寸長的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著血。
他也不顧及額上的傷口,只輕聲問著懷里無聲無息的小姑娘:“大小姐,你沒事吧?”
小姑娘安靜地縮在他懷里,兩肩卻不住地顫抖。他自信小姐應(yīng)該不會在下落過程中受傷,只是方才接人時,似乎碰到一團柔軟……
盛明嘉緊緊扣著聶峻臣的手臂,拼命壓抑住想捂住胸口的沖動。
少女剛剛發(fā)育的幼嫩的雙乳,被他肩頭一撞,如此巨大的沖擊,強烈的疼痛感伴隨著羞恥而來,又氣又疼,令她不自覺地淚流滿面。
這個流氓!臭流氓!
小江也被剛才那一幕嚇壞了,瞧見小姐這幅不正常的樣子,生怕她哪兒受傷,急匆匆道:“要不叫營隊里的軍醫(yī)瞧瞧?別留下什么傷了。”
“不行!”哭得淚眼婆娑的小姑娘突然從懷里抬頭,厲聲道。她哪里能忍受別的男人查看她的胸口,即使是醫(yī)生,也絕不允許。
小江沒了辦法,只好道:“小姐那怎么辦……”小姐一直縮在聶副官懷里,這也不是事兒啊。
盛明嘉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還被聶峻臣抱著,她本想抬手打這臭流氓一巴掌,但胸口的疼痛令她手腳酸軟無力,也令她不想再多看眼前這個男人一眼。
她拼盡全力從男人懷里下來,一抹眼淚,憤憤地跑了。
……
盛司令急匆匆地趕回來,往日儒雅隨和的面容上難得露出了些許焦急,沖王媽問道:“嘉嘉怎么了?”
他剛開完會,就接到嘉嘉從樹上掉下來的消息,一時也顧不上計較女兒淘氣,確保孩子安然無恙才是第一要務(wù)。
小姑娘哭哭啼啼地回來,偏生又不肯說哪里受傷了,王媽好說歹說地勸了許久,大小姐才含含糊糊地告訴她。
此時家庭女醫(yī)生正在給房間內(nèi)做檢查,王媽心中也是焦急,生怕小姑娘鉆牛角尖,只虛虛指了指胸口。
盛軒輊一時氣血上涌,但多年戰(zhàn)場上的歷練令他迅速冷靜下來,沉聲道:“嘉嘉身體沒事吧?”他問得隱晦,但必須查清楚。
王媽正要安慰先生,房門被打開,家庭醫(yī)生從里面出來,告知盛明嘉并無大礙,他這才放心下來。
“爸爸!”房間里響起一陣哭聲,盛軒輊讓王媽送醫(yī)生離開,自己快步進入房間。
見他昨日還好端端的女兒現(xiàn)在半靠在床頭,濃密的眼睫上掛著晶瑩的淚珠,正哭哭啼啼著。
他在床邊坐下,拍了拍女兒的頭,安慰道:“好了好了嘉嘉,不要哭了,醫(yī)生說了沒事的?!?br />
盛明嘉少女的自尊心卻受到了極大打擊,她拉著爸爸的衣衫擦眼淚,委屈哭道:“都是聶峻臣欺負我!他分明是故意的!”做父親的人臉色微沉,怪不得峻臣方才跟了過來,一聲不發(fā)地在烈日上站軍姿。
但這事說出去畢竟不好聽,盛軒輊正要安撫女兒睡下,屋外卻突然響起敲門聲,王媽道:“先生,有太太的電話?!?br />
他微微愣神,希音是向來不會主動聯(lián)系他的,必定是知道了嘉嘉出狀況了……
他迅速整理好情緒,不在孩子面前露出半點不妥,摸了摸盛明嘉的腦袋,柔聲道:“爸爸去接電話,嘉嘉好好睡覺好嗎?”
盛明嘉生怕媽媽打電話過來教訓(xùn)她,一時害怕得憋住眼淚,縮回被子里,可憐兮兮地點了點頭。
他被女兒這幅模樣逗笑,陰郁了許久的心情終于得到少許放松。他再替女兒掖好被子,轉(zhuǎn)身出了房間。
電話接通的第一秒,那面?zhèn)鱽硪坏琅?,即使隔著千里迢迢,?jīng)過電流轉(zhuǎn)換的聲音卻還是那般優(yōu)雅動人,只是聲音的主人現(xiàn)下情緒有些波動:
“盛軒輊,你是怎么看著嘉嘉的?樹上都讓她爬上去了,還摔下來了!”
“你就是這么照顧嘉嘉的?”
指責(zé)的話如同連珠炮般射來,戰(zhàn)場上的常勝將軍此時竟不知如何應(yīng)付,沉默了許久才道:“嘉嘉沒有大礙,只要休息幾天就好了……”
“非要出事了你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嗎!”
這話像把小刀子似的扎進盛軒輊心口,他想起從前舊事,呼吸一滯,不自覺放低聲音,近乎哀求道:“希音,你不要這么想,我絕不會讓嘉嘉出事的,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她,暑假結(jié)束就把她送回來?!?br />
“爸爸!”本來扒著門框的盛明嘉聽見爸爸竟然向媽媽這樣承諾,也顧不得害怕了,赤腳踩在厚重的地毯上跑過走廊,搶過他手里的聽筒,甜甜道:“媽媽~”
電話那頭的美婦人冷哼一聲,卻是放軟了聲音:“還爬得起來?真是膽子見長,連樹上都敢爬上去,平時的淑女儀態(tài)都白學(xué)了?!?br />
“媽媽你這么多天都不給我打電話,一來就是教訓(xùn)我,你讓嘉嘉好難過呀,嘉嘉都受傷了,你還不關(guān)心我呀。”她說著,軟綿綿地拉長了音調(diào),聲音聽起來委屈至極,面上卻在同替她穿鞋的爸爸吐吐舌頭做鬼臉。
林希音一聽女兒還有精神同她撒嬌,便知肯定沒有大礙,但還是敵不過嬌嬌女兒,總算松口道:“好好好,暑假之后趕緊給我回來,要是再有這種事發(fā)生,小心我讓阿江把你抓回來!”
盛明嘉才不會笨到在電話里跟媽媽爭論,她審時度勢,聰明地順從道:“好好好,我都聽媽媽的,我好想媽媽,也好想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還有姨姨和伯伯……”
她拖拖拉拉地說了一大堆,但最終還是沒有逃過林希音的盤問:“最近有好好練習(xí)英文和鋼琴嗎?要是回來后被我發(fā)現(xiàn)你退步了,那就別想做新裙子也別想出去玩!”
“哎呀信號怎么不好呀,我都聽不清了,”盛明嘉把聽筒拿開,故意裝作信號不佳的模樣逃避,她沖一臉無奈的盛軒輊眨眨眼睛,又把聽筒放回耳邊,輕快道:“媽媽,信號不好我們就不說了吧,愛媽媽,媽媽再見!”
說罷,她將聽筒遞給身前的盛軒輊,“爸爸要不要跟媽媽說愛你?”
盛軒輊連連擺手,“不用不用,誰跟你們小孩兒似的天天黏黏糊糊的?!?br />
他執(zhí)意推辭,盛明嘉卻一把將聽筒塞到他手中。面對著女兒期待鼓勵的眼神,司令有一瞬間的慌亂,但他還是將聽筒放到耳邊,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狂跳的心口,道:“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