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祈禱
小姑娘一直哭哭啼啼,聶峻臣不能拖著她走路,只好將人提溜到了一家咖啡館設(shè)在路邊的座位里。
知道她是被嚇著了,聶峻臣也沒法計較她此時還環(huán)在自己腰間的兩條胳膊,只好半彎下|身,放低聲音同她道:“大小姐別怕,已經(jīng)沒事了。”
方才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她的小名,此時他已經(jīng)冷靜下來,自然恢復(fù)從前的稱呼,只能慶幸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應(yīng)當(dāng)沒有聽清。
盛明嘉將眼淚一股腦兒地擦在他腰間的衣服上,才抬起頭來問他:“你掏.槍做什么?”
聶峻臣:……原來這小丫頭根本不知道身后有人,那她哭個什么勁?
“你不要隨便開槍呀,這樣不好的。”盛明嘉額頭貼著他腰間皮帶,借那金屬皮帶扣冰著微微紅腫的眼皮,帶著鼻音絮絮叨叨道。即使黑洞洞的槍口不是對著她,她方才……也的確有一點被聶峻臣眼里的神情嚇到。
冷漠又肅殺,敵人一旦有任何異動,他會立馬扣動扳機,仿佛置身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她突然領(lǐng)悟到他真實的身份,他不只是爸爸的副官,不只是自己可以撒嬌的對象,他更是軍人。他會上戰(zhàn)場,他會親手殺敵的。
她這樣說,自然還有一層原因:在市區(qū)開.槍,違反軍令,他會受罰的。她不想聶副官為自己受罰。
聶峻臣知道她的意思,輕輕“嗯”了一聲。方才只是見有人對她欲行不軌,才一時沖動拔了槍,換作旁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令他如此沖動。
他微微嘆息一聲,又摸了摸她的腦袋。此時心中不那么緊張,只是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不像往日那般順滑清涼,反而……聶峻臣很不愿用到“枯草”這個詞,但此時顯然沒有比它更貼切的形容。
感受到男人胸膛微微的震動,盛明嘉才發(fā)現(xiàn)她還在大庭廣眾之下靠在他胸口!
臉上浮起一層可疑的紅暈,她連忙松手坐直身子,卻見男人微抿著唇,臉上努力保持緊繃,幽深的眼底卻帶著點……笑意?
“聶峻臣!”
她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喊出這一聲,卻有兩道晶瑩的淚水順著粉腮流下。她那么難過、那么可惜自己的一把頭發(fā),鬧出這樣大的笑話,甚至差點被人欺負了,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被吼的人卻覺得她頭發(fā)亂蓬蓬的,鼻尖紅紅,臉頰上不知在何處蹭了一道漆,瞧著跟個小叫花子一樣。
真是太可愛了!
但好不容易哄好的小姑娘又哭了,聶峻臣只能拼命忍住笑意,彎腰去替她擦眼淚,“別哭了啊。”
咖啡店里的西崽見他倆就在餐位上坐著,又不肯點餐,懷疑是來占便宜的窮人,皺著眉上前去。
一聲“哎”還沒還出口,就被那男人從兜里掏出來的一把鈔票砸了滿懷。西崽接得手忙腳亂,先前不耐煩的神情早已煙消云散,轉(zhuǎn)而換上一副恭敬有禮的面孔。
見那男人正低聲下氣地哄人,也就聰明地不多嘴,只靜靜候在一邊。
“大小姐想吃什么?吃朱古力奶油蛋糕好不好?”日光落在他眼里,未笑也含三分笑意。
盛明嘉剛要一把打開他的手,卻見一旁的客座上一抹藕荷色身影,頓時嚇得一個激靈,一下子從竹編藤椅上彈了起來。
夢云姐姐!
盛家的親戚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盛明嘉得喚蔣夢云一聲“三表姐”。前朝時,蔣家本也是功勛貴族,但后來改朝換代,蔣家子弟上進好學(xué)者寥寥無幾,家世才逐漸敗落,不復(fù)往日榮光。
話雖這么說,她還是很喜歡溫柔可親的夢云姐姐。她這才想起來夢云姐姐在金陵女師念書,怪不得兩人會在理發(fā)店中碰見。
蔣夢云知道小妹妹看見自己了,上前來握住她的手,取下掖在印度綢長衫領(lǐng)口旁的手帕,一邊替她擦去臉上未干的淚漬,一邊笑道:“嘉嘉別哭了啊。”
她當(dāng)然能理解女孩子頭發(fā)被燙壞之后的傷心難過,但木已成舟,也只能勸小妹妹不要太難過了。
夢云姐姐話里的溫柔與疼惜讓盛明嘉覺得如遇知音,她將頭枕在夢云姐姐胸前,哭得更是痛徹心扉:“我這個樣子怎么見人嘛!同學(xué)們都會嘲笑我,爸爸要是看見了,肯定會揍我的!”
盛小姐驕傲得很,向來自戀得堪比花孔雀。心血來潮燙一次頭,竟然把頭發(fā)弄成這幅模樣。她想到學(xué)校里一直跟她不對付的女生小團體,想著她們指不定怎么嘲笑自己,不禁悲從中來。
有了方才那一出,聶峻臣學(xué)聰明了,把此事交給盛明嘉口中的“夢云姐姐”去處理,他則躲到一旁默默喝咖啡。只是在他看來芝麻大點事,小姑娘哭得跟天塌了一樣,他既好笑,又有點心疼。
真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子。
聶副官開始喝第二杯咖啡時,盛明嘉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而蔣夢云正從那珍珠手提袋中拿出一把小剪子和小梳子,往小姑娘腦袋上比劃著——
小姑娘頂著這么一個發(fā)型,確實不像話。蔣夢云為了哄她高興,只好答應(yīng)替她把焦黃的發(fā)尾全部剪掉。
但盛小姐一刻也不能容忍頭上的雞窩,知道她手袋里還裝著工具,撒嬌賣癡,說什么也要她這會兒就給自己剪頭發(fā)。夢云敵不過小妹妹,只好答應(yīng)。
一縷縷長發(fā)墜地,聶峻臣倚著咖啡廳的花架,瞧著倒是心疼。從前那頭發(fā)多好啊,又黑又亮,就算現(xiàn)在的不怎么樣,但是也很可愛嘛……
見那西崽為墜地的長發(fā)而皺眉,聶峻臣又掏出一把錢,徑直塞到他手中。這年輕人倒挺會來事,立馬轉(zhuǎn)身回店里找出一面鏡子來。
只是往日一旦發(fā)現(xiàn)鏡子,必定會停下腳步欣賞自己美貌的盛大小姐,此時見了鏡子就要尖叫。為了附近市民的聽力著想,聶副官收了那小鏡子,拿在手中把玩著。
待夢云姐姐終于說出那句“好了”之后,盛明嘉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卻撲了個空——從前這里該是柔順的長發(fā)披散,方才是一把枯草,而現(xiàn)在卻空無一物。
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才反應(yīng)過來夢云姐姐給自己剪了齊耳短發(fā)。
她的頭發(fā)實在被燙得太壞,蔣夢云也無力回天,只好給她全部剪掉。所幸發(fā)頂還未遭毒手,正適合剪個時下流行的學(xué)生頭。小妹妹瞧著更是乖巧可愛。
聶峻臣也是如此覺得。街上剪短發(fā)的女孩子這樣多,但只有她是頂可愛的,乖乖巧巧得仿佛一個小孩子,好像頭上頂了個蘑菇,讓人很想揉一揉她的腦袋,把清爽的短發(fā)揉亂。
但聶副官只是這么想,絕不會付諸于行動。有外人在,他面上又恢復(fù)了那副冷靜肅穆的樣子,還甚是貼心地替她送上鏡子。
盛明嘉不敢看,眼睫毛顫動得仿佛蝶翅,卻始終睜不開眼。夢云只含笑溫柔地鼓勵她,但這幅場景落在他眼里,小姑娘顫動的眼睫仿佛羽毛一樣,柔柔掃著他的心口。
癢。
終于睜開眼,同鏡中那個呆呆笨笨的人對望幾秒后,她好生忍著才把哀嚎憋回腹中。
她去燙發(fā),就是出于小女生對成熟女人風(fēng)韻的神往,跨入十六歲的門檻,她急于想證明自己是個女人了,誰知一朝被打回原形。這個學(xué)生頭瞧著和小學(xué)生、國中生有什么區(qū)別,甚至連以前都不如了!
但她到底記得這是夢云姐姐親手給她剪的,面上不曾流露半分不滿,真心實意道:“謝謝夢云姐姐。”只是那聲音有點低。
聶峻臣站在她對面替她舉鏡子,自然將她眼里的失落看得清清楚楚。聶副官聰明的大腦有點不夠用,她怎么還不滿意呢?
女孩子的腦袋瓜里在想些什么呢?
最后還是蔣夢云帶著她去了一家服裝店,親自為她挑選了一頂藍白相間的小陽帽,才算把人哄好。
盛明嘉兩手搭在帽檐旁,掌心貼著臉頰,極想把一絡(luò)子垂在耳旁的短發(fā)遮住。她站在鏡子前左看右看,終于恢復(fù)了一點心情,拉著夢云的手,甜甜道:“謝謝夢云姐姐!”
三人從服裝店中出來,見夢云頻頻抬手看時間,盛明嘉不禁問道:“夢云姐姐,你還有事嗎?要是有事的話,你就先去忙吧。”
蔣夢云的確有些事,見小妹妹恢復(fù)如初,身邊又有人護送,便告辭離去。
蔣夢云轉(zhuǎn)身走進人潮中,她身形纖細,長發(fā)披散在肩頭,一件藕荷色印度綢長衫,仿佛一支亭亭玉立的蓮花,在人群中冷清獨立。盛明嘉愛極了夢云身上那姐姐的氣韻,站在路邊,癡癡地目送她遠去。
“走了!”聶峻臣看不過小丫頭那傻愣愣的樣子,忍不住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
“哎呀!你真討厭!”盛明嘉被他嚇了一跳,忍不住嗔他一句。
按理說,鬧了這大半日,本該回家去歇息。但是盛大小姐不愿叫爸爸看見她的新發(fā)型,拖延著遲遲不肯回家,見不遠處的電影院張貼著巨幅海報,索性拖著聶副官進了電影院。
電影院里黑壓壓的一片,誰也別想看到她的新發(fā)型,正和她意。
胡亂選的片子,但竟然很不錯。聶峻臣起初本無甚興致,只閑散地靠在座椅上懶懶盯著熒幕,然劇情峰回路轉(zhuǎn),不斷反轉(zhuǎn),煞是驚險刺激。他一向不愛看電影,也來了精神。
驚心動魄的逃亡終于結(jié)束,男女主在月色中相對而望,鏡頭逐漸推近,郎有情妾有意,兩人欲拒還迎一番,眼看就要親上……
聶峻臣不知道該不該給小孩子看這種鏡頭,正當(dāng)他還在猶豫是否應(yīng)該捂住小孩子的眼睛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小孩子突然把頭靠在了他肩旁。
為了看電影方便,盛明嘉坐下時就摘掉了帽子。在這當(dāng)頭靠了過來,無異于給聶峻臣會心一擊。發(fā)頂蹭著他的下巴,微涼的發(fā)絲同他耳鬢廝磨,淡淡的梔子花清香縈繞在鼻端。
熒幕上的男女吻得忘我,黑暗中的聶峻臣則僵硬端坐在座椅中。直到他終于調(diào)整好心情,準(zhǔn)備把幾乎跌在他懷里的大小姐撈起來時,才發(fā)現(xiàn)她閉著眼睛,竟是睡熟了。
他苦笑一聲,把人扶回座椅中坐好,心緒卻再也回不到電影中了。
直到影片結(jié)束,雪白的大燈唰地亮起,觀眾紛紛散場,盛明嘉還沒有醒過來。他也不開口催促,只側(cè)過臉去看著她的睡顏。
睫毛輕輕歇在眼上,半張小臉都隱在亂蓬蓬的短發(fā)下,櫻桃小嘴因呼吸而無意識地張開一點點,紅唇略顯濕潤。見她微微低頭的樣子,聶峻臣開始擔(dān)心。
她這樣恐怕會流口水……
“喂,該走了該走了!”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人員進來,見竟然還有兩個人賴在這里,以為是想不買票占便宜看下一場的人,沒好氣地吼道。
這一聲卻是把盛明嘉給驚醒了。她猛地一睜眼,眼睛又因為眼前明晃晃的燈光而皺起,整張小臉都皺成一團,嘴巴自然也合上了。
沒能看到她流口水,聶峻臣突然覺得有點可惜。
站起身來,單手插兜,另一只手拍拍她的腦袋,道:“走吧。”
白日在理發(fā)店中鬧這么一場,后來又是哭又是生氣的,盛明嘉早就累了,在電影院中一坐下就睡著了。此時忽然醒來,腦子還懵懵的,想也不想地就跟著聶副官走。
只是她下樓梯時,沒看清腳下的梯子,一下子踩空,歪身倒了下去。
一聲短促的尖叫之后,聶峻臣及時回身將人抱在懷中,然而他雖然使得盛明嘉免于摔跤,卻護不住她的腳下——
她的鞋跟被崴掉了。
她眼皮微腫,此時已經(jīng)哭不出來了,只能欲哭無淚地向他揮揮手,示意人把自己帶下去。
經(jīng)過這兵荒馬亂的一天,盛明嘉徹底沒了往日的精氣神,連單腳跳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也不再顧忌什么小淑女的風(fēng)度,任由聶峻臣把她抗出了電影院。
汽車奔馳在馬路上,盛明嘉不經(jīng)意間瞧見一抹藕荷色的身影,她立馬貼到車窗上,直直望著窗外。
夢云姐姐身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兩人似乎也正從電影院中出來。
那是夢云姐姐的男朋友嗎?汽車開得太快,人影一閃就不見了,她只好坐回座椅中。
……
晚飯餐桌上,盛軒輊看見女兒的新發(fā)型,眉頭皺了半天,才道:“嘉嘉怎么剪頭發(fā)了?”
就算他不太關(guān)心小女家穿衣打扮的事,也知道妻子林希音一向?qū)ε畠旱念^發(fā)看管得緊,嘉嘉怎么突然會剪頭發(fā)?
還剪了個圓溜溜的學(xué)生頭,瞧著……怪可愛的。
盛明嘉腦袋低得幾乎要埋進碗里,只用烏木筷子一顆一顆地數(shù)米粒,含含糊糊道:“好多人都剪了,我也想剪嘛。”說罷,她生怕爸爸再盤問自己,借口已經(jīng)吃飽了,就匆匆逃回房間中。
第二日清晨,盛明嘉癱坐在被子里,兩眼放空茫然,她胡亂撓了撓頭,才反應(yīng)過來昨日的慘狀。
拿過床頭的小鏡子,就算昨日已經(jīng)被夢云姐姐哄好,此時看見鏡中她亂如雞窩的頭發(fā),盛大小姐還是忍不住悲從中來,兩道眼淚滑落。
她好丑,嗚嗚。
門外響起敲門聲,王媽的聲音傳來:“小姐,你起床了嗎?”
盛明嘉連忙拉起被子蓋在臉上,悶聲道:“王媽媽,進來吧。”
王媽推門進來,見小姑娘還窩在被子里,一邊替她整理要清洗的衣裳,一邊笑道:“小姐,快起床吧,聶副官在等你呢。”
“聶峻臣找她做什么?”
她從床上一下坐起身來,胡亂匆匆洗漱過后,正在房間里思索穿什么衣裳,心有所感,突然往窗戶外一望——
聶峻臣照舊是一身軍裝,站在花園角落里,兩人四目相對,他立馬邁開長腿,往樓下走來。
他人高腿長,走得飛快,漸漸竟近乎于奔跑,繞過網(wǎng)球場、一片花圃和秋千架子,瞬間就從花園角落走到窗口下。
盛大小姐突然心頭一陣鹿撞。
隔著兩層樓的高度,聶峻臣仰頭望她。靜默相對許久,他突然摘掉頭上的軍帽。本該是一頭清爽短發(fā),現(xiàn)下卻成了軍中常見的寸頭,露出青黑的發(fā)茬。
他竟然把頭發(fā)全部剪掉了!
他的五官偏于疏朗堅硬,短發(fā)時尚有兩分斯文的氣質(zhì),此時寸頭反而襯得他更加堅毅鋒利,整個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
聶峻臣一笑,接著又戴上軍帽,沖她行了一禮,利落地轉(zhuǎn)身離去。全程兩人沒有說過一句話,盛明嘉卻站在窗臺前,久久地望著他離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