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入王府(二)
屋外腳步聲匆忙,碧落提著裙子風風火火跑了進來:“娘娘,娘娘……出事了。”
“何事這么冒冒失失?”陸縈并未抬頭,只是落下的最后一筆稍加用力,宣紙上便暈開一片烏墨。
“圣上臨時任命王爺大將軍一職,即日掛帥出征北疆,怕是沒有一年半載……不會回來。”
“這是好事。”陸縈低頭幽幽答道,就仿似事不關(guān)己一般,方才的字跡墨跡已干,赫然寫著:寧宣二十七年春,昭王北伐,次年歸。
一切事情,都如陸縈所知曉那般,并無偏差。
出征北疆,實非美差,陸縈心里比誰都清楚。自大鄭成立以來,北疆數(shù)犯邊界,一直是天子心頭大患,北疆游牧素以驍勇善戰(zhàn)著稱,再加之北疆環(huán)境惡劣,常年狂風暴雪,大鄭與北疆的數(shù)十場交戰(zhàn)中,從未占過上風,陸康更是險些喪命于此。
天災、內(nèi)亂、外侵,如今是大鄭兵力最薄弱的時刻,出兵御敵更是沒有勝算,天子不采取緩兵之計,為何還要執(zhí)意讓昭王掛帥應戰(zhàn)?其中目的,只要稍加斟酌,也能想個一二。
這幾月,陸縈將前世所經(jīng)歷的大事件整理了一遍又一遍,既被卷進了這趟渾水,就再不能全身而退。誰在算計誰?誰又會對將軍府不利……這一世,她不想再讓陸家成為帝王之爭下的犧牲品。
陸縈每日熟讀史書兵法,漸漸的,看事情也透徹許多。人人以為當今圣上怯懦無能,但陸縈卻不這么想,鄭亦是真正會打算梟雄,表面上放權(quán)昭王,實則卻是一石二鳥之計。
此次出征,鄭召若勝,鎮(zhèn)壓了北疆可暫保大鄭安定;鄭召若敗,丟一兩座城池,拔掉眼中釘,收回分散軍權(quán),怕是圣上更加期待的結(jié)果。
鄭召鋒芒太露,已經(jīng)成為天子眼中容不下的那顆沙。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是陸縈對王府的事情如此上心,只是現(xiàn)如今將軍府的利益與昭王府綁在一起,兔死狗烹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鄭召北征,陸縈并不擔心,因為她知道來年春天,昭王會大敗北疆凱旋。她此時顧慮的是,天子…已經(jīng)開始對昭王府下手了。
思緒一陣混亂,陸縈伸手托著額,眉頭緊鎖,她并不喜歡這種未卜先知的感覺,因為知道得越多,也就意味著承擔的會越多。
“娘娘,不舒服嗎?”
陸縈睜開眼,望向窗外,陽光透過薄紗窗紙顯得格外柔和,外邊,天氣似乎正好。
“碧落,陪我出去走走。”
“嗯,韓先生也說…娘娘是該多走走,別老悶在屋子里。”
隱約已經(jīng)能感受到初夏時節(jié)的燥熱,原本姹紫嫣紅的后花園也變得郁郁蔥蔥,陸縈無甚心情,只是靜靜走著。
轉(zhuǎn)眼,黑云密布,陰沉的天空下起絲絲小雨來,哪還看得到半點陽光。
“娘娘,我們?nèi)ツ翘幎愣阌晗取!庇晗碌耐蝗唬€是碧落眼尖,指著不遠處小坡上的一座亭榭道。
剛進亭子,雨便下得大了起來,陸縈眺望遠方,煙雨蒙蒙的景致倒是別有風味,原本陽光下的一片翠湖波光粼粼,此時卻變得云蒸霧繞。
風云突變,果然只在剎那間。
碧落在一旁見陸縈望湖失了神,知道她定是想起了往事。自大病初愈以來,陸縈便沒真正笑過,似有解不開的心結(jié),如今嫁進王府,更是郁郁寡歡,這些碧落都看在眼里。總覺得要說些什么,才能打破這陰郁的氣氛,“娘娘,你看……”
碧落剛說出口,陸縈卻伸出食指移到唇邊,做了個噤聲手勢,碧落得意立馬安靜起來。
琴聲悠悠傳來,陸縈側(cè)耳傾聽,待雨小了些,琴音便愈發(fā)真切,高音悠揚低音婉轉(zhuǎn),恰似行云流水,一曲一調(diào)滲進了她的心里,是母親楚氏生前最愛的《忘憂曲》,自母親去世以后,陸縈便再沒有聽聞過,如今……怎會在王府鳴起?
陸縈琴藝并無造詣,只是覺得好聽,同母親彈得一般好聽,倏爾神情恍惚,暗想道,倘若還能再聽上母親的琴音,那該多好,只不過,早已天人兩隔了。
一撥一挑,陸縈的思緒被撩撥回往昔。
兒時,楚氏總喜歡把她抱在懷里,哄道:“縈兒,娘親教你彈琴可好?”
可她卻總是掙脫那懷抱:“以后再學,我要同爹爹習武,將來做大將軍。”
直到十一歲那年,她抱著母親冰冷的遺體,哭喊著:“娘親……縈兒想要學琴了……你快醒醒……”可母親卻再也醒不來了。
聽聞舊曲,陸縈依舊沉浸在往事中,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已是淚流滿面,就連琴聲什么時候止的也不知曉。
“娘娘……娘娘…您別又嚇唬奴婢?!”陸縈這反應倒是嚇壞了碧落,好端端的,如何就哭成這樣?
“發(fā)生了何事,哭得這樣傷心?”
陸縈聞聲回顧,才發(fā)現(xiàn)顧青盞不知何時立在自己身后,還跟了兩個丫鬟,其中一個豎抱著一把古琴,被青花琴囊包裹著。
“參見王妃娘娘!”碧落慌忙行禮。
陸縈這才意識到自己滿面潸然是有多么失態(tài),顧不得拭淚,低頭行了一禮,“參見王妃……”
顧青盞笑道:“又生分了,說了叫我姐姐就好。”
姐姐?她語氣很柔,聲音很柔,動作更柔,單薄的身軀像是隨時要被風雨吹倒一般,看著她眼神澄澈,陸縈的玲瓏心思卻再也派不上用場,不知說甚,也不至作甚,只是呆立在原地,有些可笑。
“你剛?cè)胪醺鯛敱阋h征,著實委屈你了。”
陸縈規(guī)矩答道:“國事要緊,陸縈不覺委屈。”
“都哭了還不委屈?”顧青盞嫣然一笑,便從腰間掏出錦帕,伸手遞到陸縈面前,見她不接,便順勢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淚,“別哭了,若真有委屈就同我說。”
“我……嗯。”陸縈聞到她袖間的蘭草香味,這世上果真有如此大度之人嗎?都道善妒是女人的天性,陸縈雖沒打算參與后院爭寵的行列,但顧青盞就這么放寬心,對自己沒有絲毫戒備?如此以禮相待。
也許,昭王妃的賢名真的不是虛傳,真是這樣吧。
盯著陸縈看了一小會兒,顧青盞像是回憶起什么,才又說道:“你這樣子,真是像極了楚先生。”
“楚先生?”陸縈不解。
“便是你母親。”
“姐姐……”望了望丫鬟抱在手中的古琴,想必剛才必然是她在撫琴了,陸縈緩緩問顧青盞,“和我母親…相熟嗎?”
顧青盞兩次在她面前提到楚氏,又會母親最愛的樂曲,先皇壽宴上,她彈奏的正是母親遺曲。
顧青盞望著陸縈眉眼,依舊笑著點點頭,娓娓道來:“恐怕你不曾知道,你母親未嫁入將軍府之前,是丞相府的女夫子,也是我的授業(yè)恩師。”
陸縈的確是不知道,母親還在丞相府呆過,母親還當過女夫子,顧青盞氣質(zhì)談吐間依稀能看見母親的影子,難道就是這個原因?
“是嗎?母親倒是從未與我說過……”
陸縈聲音愈來愈小,顧青盞似是明白她的心思一般,不做聲色地將話題轉(zhuǎn)移了,“明日王爺掛帥出征,這一別就是一年半載,晚間擺宴,也好好替王爺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