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訴衷腸(七)
雪后初晴,云修山依舊青煙繚繞,一片祥和。云修觀自成立至今已有數(shù)百年歷史,在洛城也極具名望。順著羊腸山路蜿蜒而上,山腰處,有兩個年輕女冠正清掃著厚厚的積雪。
見不遠(yuǎn)處緩緩走來了一紫衣女子,為首的女冠且放下手中的掃帚,語氣里帶著幾分責(zé)備:“玉離你怎的才回來?城里瘟疫鬧得正厲害,聽說死了不少人,你還敢亂跑,師父正找你呢……”
那蒙面女子只是漠然頷首,又安靜著徑直進(jìn)去了。
道觀里的生活向來枯燥,這兩個小女冠又是剛?cè)腴T不久,心便浮躁了些,私底下有些嘴碎饒舌,也算是解解悶兒。
“好好的一個人,可惜是個啞巴。”
“啊?啞巴……”
高個兒女冠點點頭,低聲道:“我上山以來,就從未聽她說過一句話……”
矮個兒女冠仔細(xì)一想,好像確實如此,想來更是奇怪的是,也從未見她摘過面紗,“這個……說來也是,我進(jìn)觀也一月有余了,竟不知道她的模樣。”
“莫不是……”高個兒突然擠眉弄眼起來,“莫不是是個啞巴,長得又丑,嫁不出去才……”
“你莫要再胡說了!”矮個兒小女冠倒是乖巧,“師父教導(dǎo)我們要修身養(yǎng)性,切不可想些亂七八糟的。”
夜幕臨。
陸縈再醒來時,已是躺在將軍府塌上,睜開眼,便看見了父親的一頭華發(fā),許是因為白日里的瘋狂,陸縈一開口便是低沉嘶啞,說出一個字都那樣艱難,“爹……”
一天都淚痕未干,雙眼早已紅腫得如核桃一般,瞧著陸縈憔悴不堪的模樣,陸元紹眉頭早已緊鎖成川字,替她擦了擦淚,又垂首嘆氣搖頭。
“縈兒……”縱有千言萬語想說,可到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陸元紹再了解陸縈不過,女兒性格隨自己,卻遠(yuǎn)比自己還要來得犟,否則,也不會因為楚鈺之死,四年都不曾對自己說過一句話。
“爹……她還活著……”
聽女兒醒來時嘴里吐出的第一句話,陸元紹只覺得心酸,往事就像牢籠,將她死死禁錮在回憶里,“一切都會過去的,縈兒……”
沒有人會信她的,就連陸縈她自己也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思念成疾,可明明就似看到了她的眼睛,就算是幻覺在麻痹她,為何不能麻痹得再久一些?
那眼神不斷在自己腦海閃過,有時候,一次雙眸的對視就足矣,一定是她,當(dāng)陸縈頭腦清醒之時,心中就越發(fā)的篤定,這世間不會有第二個女子有那樣的眼神,只有顧青盞,只有她。
“云修觀……”陸縈呢喃,恍然記起左列對自己所說,她掀開被褥就欲下床,這才覺得腿傷疼痛刺骨。
陸元紹眼疾,立刻援手?jǐn)v住陸縈,“你這是作何?!”
“爹,我要去云修觀,我要去找她……”
陸元紹一咬牙,“縈兒你醒醒吧……她已經(jīng)死了……”,一直以來,他都不愿對陸縈說這句話,但是若是陸縈自己不肯放過自己,誰又能幫她?他真的不想讓女兒一生都帶著這個心結(jié),長痛……不如短痛。
“她沒死!”陸縈枯黃的面容上寫滿堅定,“看不到尸體之前,她都沒死……”
“你!”陸元紹怒氣攻心,卻又強忍著壓到心底,“你給我好好養(yǎng)傷,一切等到傷好了再說!大夫說你這腿傷一月都不能下地……”
“爹,就這一回,再遷就我這一回……”陸縈深知陸元紹吃軟不吃硬,便讓步道,“假若再找不到,我便當(dāng)她已經(jīng)……死了。”
“縈兒,你可曾記得,爹當(dāng)初派了五百輕騎遠(yuǎn)走大漠,替你去尋她,換來的卻是五百士兵的尸骨無存,整整五百士兵啊……我們的性命重要,難道眾將士們的性命就不重要?縈兒,別人可以糊涂,可是我們不能糊涂,爹知道有些事情一時接受很難接受……但我們必須要去面對。”
當(dāng)初動用兵力去大漠尋人,一連五百人消失的形影無蹤,確實是因為她的一己私欲才弄得軍心動搖,陸縈黯然,“這一次,我自己去……”
“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一心想要找她,爹也阻攔不了你,但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有結(jié)果,五百人都逃不過的那場風(fēng)暴,她一人能逃過嗎?”
陸元紹只是不希望陸縈再這樣無謂地掙扎下去,“……你何苦這樣來折磨自己!”
“可是,爹當(dāng)初也不是為娘白了頭么?”陸縈抬頭,眼眶依舊泛著紅,“最后一次,讓我死了心也好。”
接受是一回事,而忘卻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便不會有結(jié)果,陸縈也從未想過去忘記。
“可你還年輕,不該步爹的后塵。”
但命運總是驚人相似。
云修觀,密不透風(fēng)的地下暗室里。
顧青盞挽起衣袖,白皙的手腕上遍布青紫的經(jīng)絡(luò),幾乎蔓延了整條手臂。
一雙干癟的手從暗格中取出一個瓷盒,揭開蓋,一條通體晶瑩的玉蠶臥于其中,似是見了光有些不適,便蠕動了幾下。
顧青盞將手腕置于瓷盒旁,那玉蠶就似能懂人心一般,緩緩爬上了她的手腕。忽而,顧青盞覺得疼痛蝕骨,她知玉蠶已經(jīng)開始吸血了,縱然疼痛百般難耐她也不言一辭。
漸漸的,她手腕上經(jīng)絡(luò)的顏色慢慢淡去,一切又趨于正常,只是那玉蠶早已從晶瑩透亮,變成一團(tuán)紫紅。
許是命不該絕,顧青盞原以為流沙之下,等待她的定是無邊煉獄,可當(dāng)她醒來時,卻是寧靜的地下墓室,恰遇上正在閉關(guān)修煉的云修派掌門,也就是眼前的尋陽真人。相傳那墓室是云修派的起源之處,也是歷代云修掌門的修行之所。
謂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倘若不是遇到了云修派,沒有這條玉蠶,她顧青盞豈能活到今天?
只是這玉蠶也是治標(biāo)不治本,她如今,也只不過是無用的“茍延殘喘”罷了。
“離兒,你可考慮清楚了?”尋陽真人又問道,她初次見這女子時,甚是驚異,從耳鬢到嘴角一條長長的疤痕煞是駭人,雖滿面戾氣,可卻生得眉清目秀,氣質(zhì)如蘭。
懷著惻隱之心,尋陽真人將顧青盞帶回了洛城云修山,更奇的是,從大漠到洛城,這女子尚未開口說過一句話,自是不知道她的名姓與來處,尋陽真人索性就賜了她個名字“玉離”,玉字輩系云修派第四十二代弟子,雖尋陽真人明面上未收她為徒,其實心里早已是默許了的。
真人已近花甲之年,照顧自己就如同照顧女兒一般,顧青盞一直心存感激,她微笑著低垂了眼眸,還是搖了搖頭。她心中知曉真人一心想收她做關(guān)門弟子,拋去一切世事紛擾,安心做個女冠,修身養(yǎng)性,將來繼承這云修派。
但顧青盞自知她此生殺戮無數(shù),如今踏進(jìn)這清凈之地就已覺罪孽,又有何資格去佯裝一副圣人的模樣,今后去訓(xùn)誡他人。
尋陽真人也微微搖著頭,如今大弟子之席一直空缺,論修行靈根,玉離實在是不二人選,只是無奈她卻有解不開的心結(jié)。
“師父!”屋外那女弟子的聲音有些冒冒失失,“將軍府來人了,要見您……”
顧青盞臉色徒然一僵。
尋陽真人依舊淡然自若,“哪個將軍府?”
“城北左將軍。”
“原是左將軍駕到,貧道真是有失遠(yuǎn)迎。”
左列忙彎腰行禮,云修觀在洛□□望還是有的,就算是達(dá)官貴人也都是禮讓三分,“哪里哪里,冒昧叨擾真人還請包涵。”
尋陽真人看士兵們將道觀圍得水泄不通,便知左將軍此行并不簡單,“只是將軍,云修山修行之地,見不得這些刀槍兵刃,還請您都撤回山腳去。”
陸縈此時腿腳不便,一身男子裝束坐在輪椅之上,也不說話,只是四下打量著周遭。她道顧青盞還活著,陸元紹與陸康只覺得她在胡鬧,如今肯幫她這忙的,也只有左列了。
左列低頭看了看陸縈,這惡人還是由他自己來做比較妥當(dāng),便胡謅道:“昨日我府上來了盜賊,偷了朝廷要緊的信物,我聽聞那人奔著云修山來了,不得已才將云修山給層層包圍,搜查一番。”
“左將軍的意思……是我這觀里的女冠們偷了去?”尋陽真人在洛城向來德高望重,左列這樣說,豈不是把云修派置于偷雞摸狗的茍且之列,她聽了心中自然不平。
“不不不……我們也是擔(dān)心真人的安危……”不論怎樣說都只是個幌子,行軍打仗左列在行,言語饒舌他可玩不來,也不管人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早就命人搜查了起來。
女冠們一一被聚集到堂前,陸縈的眼神又巡視了一圈,的確是這樣的紫色道袍,但是卻獨不見那日的蒙面女子。
此時有士兵前來通報,同左列小聲耳語。
“人都在這了,可有看見?”左列彎腰在陸縈身畔輕聲問道。
陸縈搖頭。
“許是你那日真的……看錯了。”左列早從陸康那有過耳聞,那女子半年前便去世了,怎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洛城。
陸縈并未反駁,舉目望著堂前被供奉的神明,思緒反而遠(yuǎn)了……
其實這世間騙人最深的,當(dāng)屬你們這些神明吧。
“阿盞,我要與你……攜手白頭。”
猶記得湖心的花燈神,或許她們曾虔心許下的諾言,只不過是神明間的笑談而已。
“縈兒?”左列見她癡癡出神。
“回去吧……”陸縈晃了晃神,輕嘆。
這樣輕易說走,左列都不敢相信,這還是當(dāng)初那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顧大小姐嗎?
殊不知,陸縈心中自有她的打算,她今日上云修山,只不過為了證實心中猜想,假若那蒙面女子如自己所想正是顧青盞,那今日斷然會看不見她身影……
因為陸縈知道,只要是顧青盞不想見她,縱使自己翻遍洛城也覓不到她蹤跡,顧青盞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就有如她當(dāng)初一走了之,音信全無。
她越是逃避,只會讓陸縈越發(fā)肯定,那日鼻尖聞到的蘭草香……阿盞,我知道一定是你。166閱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