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與君相決絕(2)
雪花潮濕沉重,鋪天蓋地、紛紛揚揚。士兵隊伍奉了萬嘉桂的命,想要再次下山搜尋茉喜,然而剛走到一半就走不得了。整個冬天都沒下過這樣大的雪,士兵們一腳踩下去,濕漉漉的厚雪會一直沒到他們的小腿。本來不算很崎嶇的山路,如今因為有了雪,立刻濕滑到了不堪行走的地步。萬嘉桂一馬當先地打前鋒,結(jié)果一腳踏空了,順著結(jié)冰的雪坡滾了下去,這一下子摔得狠,等到士兵們手忙腳亂地溜下雪坡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動不得。待到士兵們千辛萬苦地把他抬回軍營時,鵝毛大雪也徹底掩埋了山谷中的戰(zhàn)場。
于是,一時間就再沒有人往那死地里去了。
茉喜等著死,或者是因傷而死,或者是活活凍死,然而躺在松軟潮濕的大雪之中,她閉著眼睛躺了許久許久,卻是始終不死。
胸膛中僅存的一點熱量緩緩發(fā)散向了四肢百骸,她漸漸覺出了手腳傳來的刺痛——手腳痛,五臟六腑像被昨夜的巨響震碎了似的,也很痛。但是,她還能忍。
天色始終是暗的,從凌晨暗到了傍晚。春雪漸漸地停了,她的呼吸也漸漸地勻了,呼出的氣流從冷變成了暖,她的手指頭能動了,腳指頭也能動了。腸胃里起了嘰里咕嚕的鳴叫,她餓了。
知道餓,這人就死不了了。
她推不動身上一層層的尸首,但是可以一點一點地抬起手,將手指順著尸首之間的縫隙向里慢慢地伸。伸到最后,她用一條手臂擁抱了陳文德。
這個家伙,畜生一樣,魔王一樣,當初逼著她迫著她,搶她做了他的女人。但是此刻,茉喜回首往事,想起來的,只有他種種的好。
拼了命地收緊手臂,她最后擁抱了他一次。然后艱難地讓手掌向上挪,她沿著他的脊梁開始摸索,一直摸索到了他的后腦勺。
后腦勺是破碎了的,一塊石頭嵌在他凍硬了的腦漿子里。
輕輕地,細細地,茉喜摸清楚了。她的手代替了她的眼,將陳文德從上至下地又看了一遍。
然后收回手伸向外面,她在周身刺骨的酸痛之中,開始向外尋找活路。手臂在柔軟的積雪下向前蠕動,她抓住了一塊突起的尖石。手指緩緩地收攏抓緊了,她咬緊牙關(guān),開始喘息著向外蹭。
一寸一寸地,她向外探出了一側(cè)肩膀,又向外伸出了腦袋。極力昂頭頂開積雪,她在寒冷的暮色之中喘了幾口粗氣,然后屏住呼吸使出全力,手足并用地繼續(xù)向外掙扎著又蹭又爬。最后奮力撥開壓在脖子上的一條腿,她以手撐地,上半身終于得了自由。
昂起頭環(huán)顧了荒涼寒冷的四野,她忽然笑了一下。
都死了,只有她一個人還活著。真是能活,怎么著都要活,死了都要活!抓起一把積雪填進嘴里,她逼著自己往下咽。積雪帶著土與血的氣味,順著她的喉嚨冰涼地往下走,走到最后存進了腸胃。冰雪越?jīng)觯绞羌こ隽怂凉M心的火。兩只手一起一落地向前刨,兩只腳也一先一后地向前爬。她張開冰涼的嘴唇,呼出灼熱的氣流。仿佛是一只死而復(fù)生的野獸,她呼哧呼哧喘出嗚咽一般的怪聲,忽然奮力向后蹬出一腳,她蹬掉了鞋,穿著襪子爬出了尸堆。
又連抓了兩把雪填進嘴里,她顫巍巍地蹲起身,又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穿著襪子的兩只腳深深踩入雪中,她仰起臉,看到了遠方雪地上的小小人影。
那是個活動的人影,一步一步走得高抬腿深落步,在深雪之中連滾帶爬。朝著茉喜的方向停頓了一瞬間,人影隨即繼續(xù)前行,一直走到了茉喜面前。
是小武!
小武沒戴帽子,滿頭滿臉都是雪,兩道眉毛和兩排睫毛也結(jié)了霜。春雪是凍不死人的,他一路走得熱氣騰騰。扛著包袱站在茉喜面前,他騰出一只手抹了把臉,抹去了滿面冰霜,抹出了一張通紅的新鮮面孔。看著剪了頭發(fā)換了男裝的茉喜,他先只是喘氣,等到把氣喘勻了,他直通通地開口問道:“他呢?”
茉喜張了嘴,發(fā)出一夜一日以來的第一聲,聲音嘶啞,結(jié)著寒冷的冰碴子,“死了。”
小武直直地盯著她,狹長的單眼皮下,黑眼珠子黑不見底,兩道光射出來,從他的眼中,射進她的眼中,“死了?”
茉喜姿態(tài)僵硬地抬手向旁一指,“死了。”
小武怔怔地轉(zhuǎn)了身,緊接著像如夢初醒一般,甩開包袱向前邁開大步,踢著積雪沖到了尸堆前方。彎腰伸手使了蠻力,他不管不顧地推開了上方幾具尸首,然后看到了趴伏在地的陳文德。望著陳文德的后腦勺,他雙膝一軟跪在雪中,扳著肩膀?qū)㈥愇牡路诉^來。
陳文德睜著眼睛,是死不瞑目。新日子就在眼前了,這個時候讓他死,他怎么可能瞑目?兩條胳膊還保持著張開的姿勢,在被碎石擊碎頭顱的一瞬間,他剛好嚴密地護住了懷中的茉喜。
小武戰(zhàn)栗著伸出手,輕輕摩挲了陳文德的眼皮,摩挲了一下,陳文德不閉眼;摩挲了兩下,他依然不閉眼;于是小武把牙一咬把心一橫,捂住他的眼皮狠狠向下一揉一按!
然后以這捂眼的姿勢垂下頭,他的肩膀開始顫抖。還是回來晚了,還是錯過了。他氣息紊亂,瘋狂喘息,直到喘出哭腔,喘成哽咽。這是養(yǎng)他成人的人,死了。就這么毫無預(yù)兆地,死了!
哽咽驟然激烈起來,激烈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號啕。捂著陳文德的眼睛慢慢仰起頭,小武淚流滿面地也閉了眼睛——死了,竟然死了!
然后,他的嘴角隱隱上翹,他的號啕漸漸變了節(jié)奏。
淚流滿面的哭相忽然變成了淚流滿面的笑顏。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東倒西歪,老天爺竟是這樣地厚愛他啊,他的孝子做到頭了!上氣不接下氣地俯下身,他低頭和陳文德貼了貼臉,然后搖晃著爬起身,一邊狂笑一邊轉(zhuǎn)向了茉喜。
茉喜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人指教她,可是在一剎那間,她忽然明白了小武的心思。明白了,但是不動心也不動情,只默默站著,等小武笑夠、笑完。
從來不失態(tài)的小武,偶爾失態(tài)一次,也非常短暫。
狂笑很快被他收斂成了微笑,是悲喜交加的微笑,非常克制,只笑在了嘴角眉梢上,喜是真的,悲也是真的。這樣的悲與這樣的喜一起夾攻了他,讓他幾近瘋狂,可是和茉喜一樣,他能挺住,他還能忍。
將地上的皮箱提起來放到茉喜面前,他簡單地吐出了一個字:“錢。”
茉喜一點頭,“嗯。”
小武直起腰,又說:“他死了,你跟我走吧。”
茉喜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不跟你走,從今往后,我不跟任何男人走。可是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
小武也笑了一下,“好,我跟你。”
茉喜舉目望天,看天是黑的,雪是白的,烏云邊緣有光,云上仿佛馱了無盡的火。
“有沒有什么好地方……”她輕聲開了口,“最新鮮、最熱鬧,能讓我忘了這里的舊人、舊世界?”
小武想了想,隨即反問道:“上海怎么樣?”
茉喜轉(zhuǎn)動眼珠看向了他,聲音很輕很啞,然而字字句句非常清楚,“好,他本來也想去上海,他去不成了,我去!”
說完這話,她抬起手,用凍僵了的手指從領(lǐng)口中勾出一根絲絳。絲絳連著個小小的香荷包,小荷包里藏著萬嘉桂留給她的小紙條,是她這幾年留不住扔不出的寶貝。攥住小荷包用力地向外一扯,她將舊絲絳生生地扯斷。低頭看了看掌中的小荷包,她緩緩地一眨眼睛,然后將手一撒,讓小荷包向下落入了雪中。
小武不理會她,自顧自地環(huán)顧四周,然后邁步走到了一具尚算完整的尸首跟前,彎腰伸手抬起對方一條腿,很利落地扒下了一只棉鞋。
將另一只棉鞋也扒下來,他拎著這雙鞋走回到茉喜面前。在大雪地上單膝跪下來,他低頭托起了茉喜的一只腳。一言不發(fā)地脫下了她腳上濕透了的襪子,他一甩袖子墊了手,用力擦了擦茉喜腳上的雪水冰碴,然后把棉鞋套到了她的赤腳上。
茉喜扶著他的肩膀,低頭看他給自己脫襪子穿棉鞋。第一個男人剛走了,第二個男人剛死了,第三個男人又來了。
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好一場漫長艱難的戲。
天黑之后,戰(zhàn)場徹底地寂靜了。
戰(zhàn)場一角印了個黑圈,是新土被深翻了出來,又被重新填回了原位。
土下躺著陳文德。
這一年的春雪還沒有落盡,夜風(fēng)一猛,雪花也隨之變得更狂。新土上面很快覆蓋了新雪,新雪上面,很快又落了更新的雪。
于是在翌日雪停風(fēng)歇的時候,萬嘉桂與鳳瑤再來,所見到的便是白茫茫一片潔凈天地。積雪隨著尸首起起伏伏,是無數(shù)白茫茫的新墳。
無論他們怎么找,無論小熙怎么哭,戰(zhàn)場上都沒有茉喜的影子。萬嘉桂撒開人馬往四周山莊村鎮(zhèn)里去尋覓,然而,依然沒有茉喜。
茉喜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消失得這樣干凈,仿佛這個人間,她從未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