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所謂伊人(1)
茉喜被李媽領到了白二奶奶面前。
白二爺照例是不在家,白二奶奶獨自住著一套大院落,院中房屋燈火通明,白二奶奶穿戴得整整齊齊,菩薩一般端坐在堂屋上首,正堪稱是面沉似水。
白家還留著旗人的規(guī)矩,茉喜見了白二奶奶之后,不消旁人吩咐,自動地屈膝請了個蹲安,同時放軟了聲氣,用細弱的小聲音說道:“茉喜給二嬸請安。”
白二奶奶和茉喜一年見不了幾次面,每次見面茉喜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很懂禮數(shù),讓白二奶奶當面挑剔不出什么來。但今夜顯然是出大事了,茉喜這一個蹲安是換不出白二奶奶的好模樣了。
“茉喜啊。”白二奶奶開了口,聲音有點低沉,有點黏,尾音拖長了,有居高臨下的威嚴,“鵬琨總上你那院兒里去嗎?”
茉喜圓睜二目,一邊強壓心跳,一邊做了個驚愕表情,“大哥?回二嬸的話,大哥沒去過我院兒里呀,大哥從來都不去的。”
白二奶奶神情不變,端坐著又問:“你知不知道,鵬琨方才在你那院兒里出了事?”
茉喜怯生生地抬眼瞄向了白二奶奶,“二嬸,我聽李媽媽說大哥出事了,可到底是什么事,李媽媽沒說,我也不知道。”
白二奶奶沉聲說道:“鵬琨在你那院子里,被人打傷了。”
茉喜一張嘴一瞪眼,“啊?!”
緊接著她慌亂地抬手亂擺了一氣,聲音中幾乎帶了哭腔,“我下午就到大姐屋里玩兒去了,一直沒回去。不干我事,我沒打大哥。真的。”
鳳瑤這時候也開了口,“媽,大哥傷得重不重?大哥自己是怎么說的?茉喜在我屋里是絕對不假的,就算她不在我屋里,她也打不過大哥呀!”
白二奶奶橫了女兒一眼,然后問身邊的大丫頭:“鵬琨好點兒了沒有?”
大丫頭是剛從外面走進來的,這時候便低聲答道:“太太,大少爺好多了,起初看著嚇人,是因為鼻血蹭到了臉上,如今把臉一洗,倒是沒有多重的傷。”
白二奶奶點了點頭,然后下了命令:“那就去把他叫過來。咱們家里容不得那妖魔鬼道的事情,今天夜里,我就把這案子斷一斷。既然打人的不是茉喜,那自然就是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茉喜的心登時在腔子里翻了個跟頭,冷汗順著后脊梁往外滲。她能感覺到自己如同一只受了驚嚇的貓一般,周身的寒毛全豎了起來。
但她的惶恐表情全現(xiàn)在了身上,領口托出的小腦袋不受身體的影響。她一邊毛發(fā)皆豎,一邊眨巴著眼睛做天真無辜狀。
不出片刻的工夫,鵬琨過來了。
漂亮的鵬琨手托一條冷毛巾,捂著眼睛走進了堂屋。茉喜和鳳瑤一起扭頭看他,就見他那張白凈臉子上添了顏色,首先右眼黑了一圈,其次鼻頭紅了一片。悶聲悶氣地喊了一聲媽,鵬琨隨即抬手一指茉喜,“好你個小丫頭片子,說!你在屋里藏了個什么人?!剛十五就知道找野漢子了,我告訴你,白家容不下你這一套!”
鳳瑤聽了這話,登時氣紅了臉,而茉喜更干脆,直接咧嘴哭了起來。一邊哭,她一邊飛快地分析了鵬琨方才那話,得出的結論是鵬琨遇上了自己屋里的人,但那人到底是誰,他第一不認識;第二,或許也沒看清楚。
“沒有……”她哇哇地哭,“大姐作證,大姐上午還去我那兒了呢……大哥冤枉人……”
白二奶奶一皺眉頭,厲聲喝止了茉喜的號啕,而鵬琨不等母親繼續(xù)審案,大聲又道:“好家伙,我黑燈瞎火的剛一進門,迎頭就是一頓拳腳。打完他就跑了!”
這時候鳳瑤忽然開了口,“黑燈瞎火的,你上茉喜屋里干什么?”
這話鳳瑤不問,在場眾人心里也都存著問號,鳳瑤問了,房中靜了一瞬,隨即白二奶奶卻是發(fā)了話:“你回去!姑娘家不要摻和這些家務事。”
鳳瑤怕她母親,但是垂死掙扎著不肯走,“那茉喜……”
白二奶奶不言語,只對李媽使了個眼色。于是李媽出手,直接把鳳瑤連推帶請地送了出去。
這回房里的主要人物只剩了白二奶奶、茉喜以及鵬琨,話就好說得多了。白二奶奶頗想拿話詐一詐茉喜,然而鵬琨不能體會母親的苦心,白二奶奶一開腔,他也跟著開腔,白二奶奶氣得不說了,他也啞巴了。茉喜則是含胸駝背拖著大鼻涕,披散著一腦袋長頭發(fā),高一聲低一聲地號,號到最后她號出了這么一句話:“我要騙人,讓院兒里的鬼吃了我。”
此言一出,白二奶奶登時一怔,“院兒里的鬼?什么鬼?小孩子家家,不許胡說八道!”
茉喜抬手一抹眼淚,哭咧咧地說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有時候在院兒里待著,就有小石頭從天上掉下來打我,還有時候到了半夜,窗戶外頭會有人嘆氣。”
這話一說出來,滿屋子的人都變了臉色。因為那院子的來歷,屋中的人們可是都清楚。而茉喜方才隨口撒了個謊,萬沒想到此謊一出,她的聽眾們竟是一起惶恐了。
半個小時之后,白二奶奶親自出門,帶著仆婦領著鵬琨押著茉喜,在四盞馬燈的照耀下直奔了宅子角落的冷宮。
茉喜一路走得艱難,一顆心跳得快從喉嚨口里拱了出來——不知道萬嘉桂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萬一真被白二奶奶發(fā)現(xiàn)她在屋里藏了個男人,那后果是不堪設想的。白二奶奶早就想把她攆出去了,如今這正是個大好的借口。
一步一步地逼近了小院,在到達院門之前,茉喜忽然腳下一滑,在人前摔了個大跟頭,疼得大叫了一聲。這一嗓子可真是不低,嗷地一下子,嚇得白二奶奶都一哆嗦。
茉喜還想再來幾嗓子給萬嘉桂通風報信,然而院門已經(jīng)被李媽推開了,眾人一擁而入地進了房,只見房內空空蕩蕩,哪里有人?再擠進里屋一瞧,里屋炕上扔著一團被褥,也依舊是沒有人,只是空氣刺鼻,有濃烈的藥酒氣味。
白二奶奶抬手在鼻端扇了扇,“這是什么味道?”
茉喜小聲答道:“是藥酒。我上午打翻了一瓶藥酒。”
白二奶奶回頭看她,“你拿藥酒干什么?”
茉喜垂下了頭,“我這一個來月,總是晚上膝蓋疼。大姐說我是在長個子,沒事兒。可我熬不住疼,今早就跑出去買了一瓶藥酒,我想搽了它大概就不疼了。”
然后她怯怯地又道:“大哥可以作證的。我早早就出去了,半路正遇上大哥坐大馬車回來。”
白二奶奶面無表情地轉向了前方,“嗬,你這證人倒是不少。”
茉喜盯著地面,不吭聲了。兩只手暗暗地在袖子里攥緊了,她看到了炕角地上扔著一只大皮鞋——萬嘉桂的皮鞋。
但是誰也沒檢查地面。眼看能有人的地方的確是都沒有人,白二奶奶不置可否,帶著麾下眾仆以及兒子想要班師回朝。然而正在此時,鵬琨忽然說道:“等一下,房前屋后還沒看呢!”
茉喜立刻沖向了門口,“我去看!”
李媽一言不發(fā)地伸出手,直接揪住了茉喜的后衣領,“你且待著吧,有人替你去。”
茉喜掙扎著想要甩開李媽的手,“房后都是草,走過去會臟了鞋。”
李媽不松手,與此同時,已經(jīng)有人出門往房后去了。茉喜慌得一閉眼睛,然而未等她喘過這一口氣,門外已經(jīng)有了答復:“太太,房后也沒人。”
這么找還沒有人,看來是真沒人了。一陣夜風從窗外噓溜溜地吹了過去,風聲尖銳,類似哭號。白二奶奶聽在耳中,有些發(fā)毛,又實在是一無所獲,故而這回頭也不回,當真率眾走了。至于茉喜,她一時無法處置,也就只好是不理不睬了。
白二奶奶等人一走,茉喜立刻跑去了房后。
今夜是個月黑風高的天氣,她直接上了墻,扒著墻頭往下看,什么也看不見。壯了膽子壓低聲音,她輕聲呼喚:“萬嘉桂!”
沒有回應。
她不敢連名帶姓地叫了,迎著風又喚:“哎!”
還是沒回應。
茉喜越過后墻找了一圈,沒找到萬嘉桂,繼續(xù)上樹爬墻把腦袋伸出了白宅,她往街上看,街道空曠,依舊是沒人。
茉喜傻了眼,心想萬嘉桂穿著一只鞋跑哪兒去了?
茉喜惶惶然地回了房,也沒點燈,就蜷縮著蹲在了那一只大皮鞋旁。萬嘉桂昨夜忽然來,今夜忽然走,除了一只大皮鞋和一屋子藥酒氣味,什么都沒留下。幸虧還有這么一點藥酒氣味,以及身邊這只大皮鞋,否則茉喜簡直要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夜一日的夢。
茉喜心里空落落的,也不肯睡,靜等著萬嘉桂再回來。
然而萬嘉桂沒有再回來。跛著一只腳穿著一只鞋的萬嘉桂宛如平地飛升了一般,真的徹底消失了。
茉喜等到凌晨時分,又冷又累又困,熬不住了。
她搖晃著站起身,先提著那只大皮鞋出了門,把它藏到了房后的一小堆瓦礫中,然后回了里屋拎起大茶壺,想要給自己倒一杯水喝。
大茶壺一拎起來,她看到了茶壺底下墊著的小小一張紙條。紙條上粗枝大葉地寫了兩行黑字,底下還有落款。
放下茶壺拿起紙條,茉喜睜大眼睛看了又看,看到最后她忽然揚起手,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因為她不認字。
她就認得落款打頭的一個“萬”,因為紙牌上面常有這個字。除了這一位熟客之外,其余的全是生面孔,讓她猜都無從猜。
鳳瑤教了她三年,她一句不聽一字不學,現(xiàn)在可好,她腸子都要悔青了。活活地一直悔到天亮。
鳳瑤院里的小丫頭忽然走了來,鸚鵡學舌一般告訴她“大小姐叫你去呢”。
不出院子不知道,原來一夜之間白宅里已經(jīng)添了新流言、新話題。人人都聽聞冷宮院里鬧起了鬼。那鬼是誰,不好說,十有八九就是先前死在冷宮里的那個小妾——死的時候已經(jīng)成老妾了。也沒罪過,也沒緣由,活活地從青春年少坐起了牢,一直在那兩間小屋里熬到了死,哪能不怨?遇了白家的人,能不報復?
茉喜住了這幾年,倒是一直平安無事,大概是因為她“白”得不很純粹。她娘姓唐,也許她身上“唐”的成分更多一些。再說既然都住到那地方去了,顯然是活得不得意,那鬼一生孤苦,想必也是憐貧惜弱的。
流言的內容很豐富,加之最近春暖花開,到了鬧貓的時節(jié),夜里頗不安靜,所以眾人想起夜間的種種風吹草動,越想越是驚駭。鳳瑤不敢迎著母親的氣頭說話,在自己屋里睡一會兒醒一會兒地熬了一宿,及至天亮,她立刻讓人把茉喜叫了過來,想要問個究竟。
面對著鳳瑤,茉喜的嘴依舊嚴緊得如同銅墻鐵壁一般。鳳瑤對她沒秘密,她對鳳瑤可是從來不實話實說。一是信不過鳳瑤——不是信不過鳳瑤的品格,她是天生的誰也信不過;二是怕鳳瑤洞悉了自己的花花腸子,會不再喜歡自己。
茉喜表現(xiàn)得一問三不知,鳳瑤就堅信茉喜是真的不知。白二奶奶聽聞自家大小姐又把那個野丫頭招攬過去了,并沒言語,因為她徹夜思索了一番,忽然感覺讓鳳瑤牽扯住茉喜也不錯,否則家里這個沒心沒肺的混賬兒子養(yǎng)好了傷,說不定哪天夜里又會摸到那個鬧鬼的破院子里去。看茉喜那雙水汪汪的吊梢眼,一瞧就是個淫婦的坯子,和她那個戲子娘真是一模一樣。白二奶奶越想越嫌,只恨茉喜不再大兩歲,讓自己無法立刻找個人家把她嫁走。
白二奶奶有心事,挨了揍的鵬琨近來留意到了茉喜的臉蛋胸脯和腰身,也有心事,茉喜攥著那張內容不明的小紙條,心事更重,而鳳瑤已經(jīng)開始明目張膽地嘆氣,因為白二奶奶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當真是不許她再上學去了。鳳瑤讀的是外國女校,學費昂貴,又因為那女校里盡是大小姐一流,一個個賽著花錢,所以鳳瑤再不攀比,也節(jié)省得有限。白二奶奶控制不住丈夫的花銷,又舍不得拘束兒子,只好在女兒身上節(jié)流。橫豎再過一年,等鳳瑤到了十八,也就該出嫁了。出嫁之后成了少奶奶,當家立計才是正經(jīng),還讀什么書?
四下無人之時,鳳瑤對著茉喜嘆息,“其實讓我把書念好了,我也能像男子一樣賺錢養(yǎng)家的。我們班何頌齡的大姐,在清華畢業(yè)之后就去中學做了英文教師,自賺自花,很瀟灑呢。”
茉喜一邊聽,一邊用一只手捂著小肚子,不是肚子疼,是里面的衣兜里揣著那張小紙條,她總捂著它,怕它丟了。
鳳瑤委委屈屈地又道:“其實讀到高中畢業(yè),也花不了許多錢。不進大學也行的,我英文好,可以去考協(xié)和護校。畢業(yè)之后進了協(xié)和醫(yī)院,一個月能賺好幾十美元呢。”
說到這里,她抬眼望向了茉喜,“女子為什么非得嫁人呢?不嫁不行嗎?等我嫁了人,你也嫁了人,咱們再見面,一定就生分了。”
茉喜不假思索地搖了頭,“不能。我不是那見色忘友的人。”
鳳瑤難得聽茉喜咬文嚼字,把她這話思量了一番,隨即卻是忍不住笑了,又拿起一本雜志卷了個筒子,對著茉喜的肩膀輕輕一敲,“你少胡說!見色忘友是女孩兒能用的成語嗎?”
茉喜也笑了,一邊笑一邊望著鳳瑤手中的雜志,心中忽然一動。
大下午的,鳳瑤躺在床上睡漫長的午覺,茉喜坐在窗前桌邊,翻開了一本中華字典。紙條上的字寫得橫平豎直、清清楚楚,她小小心心地抄下一個,然后下了苦功夫,開始研究如何查字典。她記得鳳瑤說過,字典上什么字都有。
然而什么字都有這一點或許不假,可那些字全和茉喜不生關系。茉喜很少有安安穩(wěn)穩(wěn)坐滿一個鐘頭的時候,但今天她足足從十二點坐到了下午兩點。坐了這么久,卻是一點成績也沒有,最后回頭看了看床上熟睡著的鳳瑤,她悄悄起身溜出了房,一路不聲不響地又回到了自己那小院里。
她想看看萬嘉桂有沒有回來。
房內寂靜無聲,連只耗子都沒有。于是她繞到房后,在瓦礫堆旁的荒草上坐了下來。從瓦礫堆中刨出了那只大皮鞋,她對著皮鞋看了又看。這皮鞋挺新,鞋面還留著亮光,一點也沒走形,不知道是鞋做得好,還是腳長得好。
看到最后,茉喜扶墻站起身,彎腰脫了自己左腳的布鞋。屏著呼吸伸出左腳,她試試探探地把腳踩進了那只大皮鞋中。她記得自己聽鳳瑤講過一個神話故事,說是一個少女因為把赤腳踏上了天神留下的腳印,所以懷了天神的孩子,生了一個人間英雄。腳趾頭在大皮鞋里動了動,她想:“我會懷孕嗎?”
男女的事情她都懂,小孩子是怎么來怎么出的,她也全明白。但明白歸明白,她總覺得萬嘉桂是天下獨一份,天下獨一份的萬嘉桂,自然和凡夫俗子不一樣。
隨即她又想,“生出一只大皮鞋可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