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心字成灰(2)
陳文德知道她還存著幾分野心,所以故意要拿話打消她的妄想,“你姐夫把你姐姐接到手之后,眼看老子這回東山再起不是鬧著玩,就嚇得撒丫子逃了。正好,他逃了,留下的地盤歸我。明天咱們就啟程,把司令部遷到洪城縣去!”
茉喜仰臉望著陳文德,愣怔怔地望了半天,末了伸腿下床趿拉了鞋,她失魂落魄地走到門外臺階上,又仰起臉看了看天。小武從院子里經(jīng)過,很驚詫地看了她一眼,但是也沒言語,因為陳文德緊隨其后,也走了出來。
“傻了吧?”陳文德站在茉喜身后,抬手去捏她的薄肩膀,“這回該死心塌地地跟我過日子了吧?”
話音落下,他忽然感覺不對勁——茉喜在哆嗦,不是偽裝的,是劇烈的真哆嗦,他甚至能聽到她牙齒相擊的抖顫聲音。
“怎么了?”他上前一步,扭臉去看她,心里有些緊張,“說話!”
茉喜開了口,像是含了一口滾油,表情與聲音都是極致的疼痛,“我懷了……萬嘉桂的孩子。”
沒有人救她了,也沒有人等著她救了,于是她忍無可忍,要實話實說了。
“萬嘉桂是我第一個男人,你是第二個……”她直勾勾地望著前方,靈魂是溢出的水,潑潑灑灑不可收拾,在瞳孔之中流成繚亂的一團光,“是我勾引的他,因為我喜歡他……可是,他不要我了。他一定是嫌我……不干凈了……”
很艱難地把話說到這里,她顫巍巍地喘了一口氣。
陳文德擰著兩道濃眉,眉宇間藏著淡淡的驚與怒,但是并沒有大發(fā)雷霆,相反地,他的語氣反倒比平時更柔和了,“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茉喜轉(zhuǎn)過臉正視了他,“告訴你,你肯放了我嗎?”
陳文德冷笑一聲,“我放了你,你有地方去嗎?”
然后他對著茉喜一抬下巴,“說吧,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茉喜凝望著陳文德,眼神從絕望漸漸轉(zhuǎn)變成了茫然,“不知道。”
陳文德皺了眉毛,仿佛是有點不耐煩,“我給你指條路——你去把你肚子里的小崽子處理掉,然后乖乖地跟我過日子!我可以捏著鼻子撿他姓萬的剩飯吃,但我不能還給他姓萬的養(yǎng)私孩子,知道嗎?”
茉喜下意識地抬手捂了肚子,因為一時間沒主意,所以也就沒回答。
“也許他說得對。”她癡癡地想,“沒爹的孩子,養(yǎng)出來又是一個我,活著就是受罪造孽,何苦來?把這小孽障弄掉,往后我先跟著姓陳的混,混到哪天算哪天吧。”
茉喜仿佛是還沒活到想男人愛男人的年齡——除了萬嘉桂,似乎天下男子全都面目統(tǒng)一,嫁給誰都無所謂,跟了陳文德,起碼是有好吃有好穿,這也就夠了。
在茉喜對著天空發(fā)呆之時,鳳瑤也在對著窗外發(fā)呆。
她不知道自己是又到了哪里,只知道萬嘉桂敗了,在一個禮拜之內(nèi)連續(xù)撤退了三次。此刻萬嘉桂就站在她身邊,也沉默地盯著窗外春光。
他很高,在一個禮拜之內(nèi),也熬得很瘦,手背結(jié)了成片的新鮮血痂,頭上也纏了一圈繃帶。兩只眼睛陷在青眼圈里,他半張臉都是紅腫著的。
孟師長知道了他干的好事,盛怒之下殺奔過來,當著好些人的面,用槍托把他打得趴在地上起不來。現(xiàn)在他還留在軍中,然而已經(jīng)不是團長,在反省檢討完畢之前,他甚至也沒有自由。
他活了二十多歲,還未遭遇過這樣嚴重的挫折,唯一能令他感到安慰的,是鳳瑤日漸緩和的情緒與態(tài)度——然而,他又怕極了鳳瑤說話時那種心平氣和的語調(diào)。
鳳瑤很平靜地要和他解除婚約,即便他反復地實話實說,反復地表明自己那一夜只不過是酒后亂性。鳳瑤的脾氣難得來一次,即便來了,也去得快。她從來不曾長久地記恨過誰,況且她家里的男人,她的父親她的哥哥,哪一位拿出來都比萬嘉桂要惡劣千萬倍,在這一方面,她堪稱是見多識廣的。
她只是覺得除了解除婚約,再沒有其他的法子去救茉喜了。酒后亂性也是亂性,難道丟了茉喜和茉喜的孩子不管嗎?難道讓茉喜和茉喜的孩子就這么無依無靠地流落在外嗎?這樣的事情,她做不出來,別說做,連想都不能想。
萬嘉桂也在想茉喜,甚至在感情上,他承認自己喜歡茉喜。無須鳳瑤逼迫,他也一定會把茉喜救回來——不這么干的話,就不叫個男人了。
救回來之后怎么安置她,他還沒有想好,或許永遠也想不好。想不好,就先不想,先去救。
在萬嘉桂拎著馬鞭子去向孟師長再一次地負荊請罪之時,茉喜換了一身鵝黃襖褲,已經(jīng)到了洪城縣。
陳文德給她開辟了一條干凈道路,不讓她經(jīng)過尸山血海一般的戰(zhàn)場。對待茉喜,他感覺自己真是花了不少心思。這心思花得有沒有必要,他卻是不大知道。
他只是覺得茉喜好,茉喜模樣好,性情也好,流了幾天眼淚之后就不流了,并沒有尋死覓活給他添亂,也沒有垂頭喪氣礙他的眼。從這一點上看,他就認為茉喜挺懂事,不是個沒頭沒腦的傻娘們兒。
到了洪城縣,陳文德第一件事就是安頓了茉喜。他到哪里都有第一等的好房子住,不必買不必租,他直接提著槍伸著手去借——他開口借了,誰又敢不借?等他住夠了,拍屁股走了,好房子被他住成了烏煙瘴氣的大雜院,房東們也不敢挑剔。
茉喜住進了一處寬寬敞敞的好宅院,天氣暖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有了幾分春意。她在院子里來回走了幾趟,陽光明亮,曬得她微微紅了臉。
這幾天,她忽然不大嘔吐了,飯菜也全吃得下了。接連吃了幾天飽飯之后,她如同滿院的小花小草一般,飛快地回了春還了陽。肚子里的小孽障快滿三個月了,倒是還沒顯懷,腰依然是纖細的一小把。可是,憑著她僅有的一點常識,她知道自己須得當機立斷,不能再拖延了。
她身邊別說老媽媽小媳婦,根本連個女人都沒有,所以將這點心事盤算來盤算去,最后她把小武叫了過來,嘁嘁喳喳地小聲對小武說:“你去藥鋪,給我買點藥回來。”
小武抬眼看她,眼神冷淡,“什么藥?你病了?”
茉喜的臉皮盡管在厚起來時是可以相當?shù)暮瘢欢鴮χ∥洌€是忸怩了一下,“沒病,是那種藥。”
小武顯然是疑惑了,“那種是哪種?還是腸胃藥?”
茉喜硬著頭皮說了實話,“你去藥鋪問問,要不然找個正經(jīng)大夫問問,給我弄一副打胎的藥。”
小武立時變了臉色,“司令知道嗎?”
茉喜登時豎了眉毛,“不是你家司令的,是別人的,明白了沒有?你看你那個臭德行,好像陳文德是你爹一樣!實話告訴你,就是你爹讓我打胎的,不是他的種,他養(yǎng)著干什么?行了行了,別看著我發(fā)傻了,讓你去你就趕緊去,你不去,耽誤了時候,這孩子生下來就算你的!”
小武的嘴唇動了動,顯然是想說話,可是搶不過茉喜,一直是沒找著機會,及至聽到最后,他忽然笑了一下,隨即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要往外走。
茉喜緊跟著又嚷了一句:“錢你先墊著,回頭跟你爹要!”
小武回頭看了她一眼,依然是欲言又止——想說,可又像是無話可說。
在小武出發(fā)之前,茉喜急得針扎火燎,仿佛小武這一刻不把藥買回來,她下一刻就要把孩子生在院里;然而一個時辰之后,小武當真提著一小包草藥回來了,兩個人隔著一張桌子相對而站,卻是對著桌上那包草藥不敢妄動了。
最后,小武低聲先說了話:“你真吃啊?大夫說了,這東西吃不好,可是會有危險。”
茉喜下意識地抬手捂了肚子,“我知道,我小時候見人吃藥打胎,胎沒打下來,人死了。”
小武遲疑著問道:“那……你還吃它嗎?”
茉喜猶豫了一下,一顆心在腔子里怦怦地跳——死的那位是個二十多歲的暗娼,在大雜院里,是茉喜的鄰居。茉喜那時候大概是四五歲,因為那暗娼天天吃肉喝酒,所以茉喜對她很巴結(jié),客人來的時候,茉喜會站在門口給她跑腿望風,報酬是半個饅頭一碗涼飯,或者是她啃剩了的雞爪子雞腦袋。茉喜記得那女人死得很熱鬧,坐在血泊里號叫了小半宿。血是她的血,號叫,則是因為她疼,肚子疼。
茉喜想到這里,后脖頸冒了涼風,腿肚子也有點要轉(zhuǎn)筋。伸手拿起那包藥,她小聲說道:“我先收著,到底吃不吃,我再想想。”
茉喜想到了晚上,并沒有想出個眉目來。飽餐了一頓豐盛晚飯之后,她身上暖洋洋地有了力氣與勇氣。拿起那包藥掂了掂,她把心一橫,暗想長痛不如短痛,肚里這小孽障活下來也是受罪,不如趁早把它除了,往后自己利利落落一身輕,還是一條女好漢。
想到這里,她走向門口推開房門,一腳邁過門檻踏出去,她扶著門框喊來了小武。
小武像個沉默的好丫頭一樣,接過那包草藥去了后頭廚房。茉喜獨自站在門前臺階上,看天空已經(jīng)從蔚藍變成了金紅色,太陽要落了,落之前反倒特別絢爛,仿佛是慘死在了地平線上,噴出了半個天空的鮮血。雙手攥了拳頭又松開,茉喜接二連三地做著深呼吸,同時暗暗地告訴自己:“不怕,那東西又不是毒藥,要是吃一個死一個,早就沒人吃了。我命大,要死早死了,早沒有死,如今就絕不會死在一包藥上——所以,不要怕!”
思及至此,她下意識地又冷笑了一下——怕了又能怎么樣?難道還會有誰過來心疼安慰自己嗎?放到過去,興許鳳瑤還能指望得上,如今鳳瑤也跟著萬嘉桂跑了,自己徹底成了孤家寡人,縱是怕了,又怕給誰看?
這個時候,小武雙手捧著一碗藥湯回來了。
小武把藥湯送進堂屋,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屋中央的八仙桌上。捻了捻燙疼了的手指頭,他直起腰轉(zhuǎn)身望向了茉喜,“你真喝?”
茉喜迎著小武的目光,直通通地看了回去,忽然感覺小武是個怪人。
小武不像個十八九歲的大小伙子,也沒有平常少年應(yīng)有的青澀性情。不聲不響地活在陳文德與她之間,他像個若有所思的小太監(jiān),不敬她,不怕她,然而對她很不壞,從來也不害她。將一張白凈寡淡的面孔正對了她,小武涼陰陰地一抬單眼皮,非常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閉上眼睛喘了一口氣,茉喜睜開眼睛,斬釘截鐵地答道:“喝!”
然后她上前一步走到桌旁,端起大碗也不嫌燙,仰起頭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