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風(fēng)雪夜,刀兵起(1)
茉喜回到臥室后,只睡了兩三個小時,便自動地醒了。
隔著一層淺色窗簾,窗外透入了隱隱的天光。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連忙下床跑到了窗前向外望去。望過之后她放下窗簾松了一口氣——外面正在下雪,而且是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鵝毛大雪,蓋住了她夜里出入時留下的腳印。
老媽子們還沒有來,所以茉喜重新回到了床上。身體不是那么地疼了,疼她也能忍。蜷成一團(tuán)側(cè)臥在被窩里,她想今天見了萬嘉桂,他對自己將會有怎樣的態(tài)度?自己和萬嘉桂之間的秘密關(guān)系,又該在什么時候告訴鳳瑤?誰告訴?他?還是自己?
想到這里,她的思緒拐了彎。從枕頭下面摸出一面小圓鏡,她在黯淡光線中照了又照,又用手指輕輕地抹了抹眉毛——聽說處女破了身,眉毛就會變散,但是茉喜感覺自己的眉毛還和先前一樣,整整齊齊地順著一個方向生長,緊密得抹不開揉不亂。
然后她低了頭,又自己扯開衣領(lǐng)向內(nèi)看了看。胸脯鼓脹脹的,印著個紅牙印。萬嘉桂瘋的時候是真瘋,咬了她不止一口,可她現(xiàn)在回憶起來,卻是絲毫不惱,甚至還有幾分甜意。萬嘉桂越是瘋,越是證明她有誘惑力,如果換了鳳瑤給他,他一定不瘋,不但不瘋,興許還要進(jìn)退有禮、斯斯文文。可是,茉喜想,若是真動了心,又怎么能穩(wěn)得住?
反正她是穩(wěn)不住。
上午,萬嘉桂沒露面。
中午,在茉喜和鳳瑤已經(jīng)吃完了午飯的時候,他來了。戎裝整齊地站在堂屋里,他看了茉喜一眼,隨即移開目光,神情過分鄭重地對鳳瑤說了話——下午他要和老蘇一起出發(fā)去保定,新年近在眼前,他得去向他的頂頭上司孟師長述職,另外孟師長打算對文縣一帶的軍隊(duì)做些調(diào)動變化,具體是如何變,他作為孟師長的愛將,也要和師長仔細(xì)地商議一番。兩件任務(wù),全是重任,所以他這一去,大概要在保定耽擱些許時日,不過按理來講,不會耽誤他趕回文縣過年。
鳳瑤一邊點(diǎn)頭答應(yīng),一邊打量著他,看他今天的氣色是極其不好,仿佛一場宿醉把他醉瘦了,一張臉不但輪廓分明地泛了青,而且胡子茬也沒刮干凈。晃著大個子站在堂屋正中央,他甚至連肩膀后背都塌了,好像一身的骨頭要散架,脖子也將要支不起腦袋。
將來意報(bào)告完畢,他顯出了要走的意思。臨走之前,他看著鳳瑤又問:“有沒有想要的玩意兒?有的話就告訴我,我順路給你帶回來。”
鳳瑤搖了搖頭,還在驚詫他的憔悴,“我沒有什么想要的東西。”
萬嘉桂心事重重地垂下眼簾,隨即扭頭轉(zhuǎn)向了茉喜。抬眼和茉喜對視了一瞬,他又問道:“茉喜呢?”
茉喜也搖了頭,“我也沒有。”
萬嘉桂一點(diǎn)頭,然后忍不住又看了茉喜一眼。
這一眼來得沉重而又痛苦,瞳孔通著他的心。茉喜迎著他的目光,仿佛有所感應(yīng)一般,剎那間心中一震。
她愛他的相貌品行,愛他的一切,唯獨(dú)沒有留意過他的心。她愛他,為了得到他,她讓他苦成了這般模樣。可他再苦也只是苦一時,他不忍耐一時的苦,也許她就要苦一世。
神情冷酷地放出目光,茉喜眼看著萬嘉桂頹然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萬嘉桂當(dāng)天下午便出了發(fā)。
他一走,宅子里除了勤務(wù)兵老媽子之外,就只剩了鳳瑤和茉喜兩位主人。鳳瑤從照相館里取回了兩人所照的合影,發(fā)現(xiàn)這相片竟是照得意外地好,從效果而論,并不比平津等地的大照相館差。
茉喜拿著照片仔細(xì)端詳了許久,比較著自己和鳳瑤誰更美麗,結(jié)果是鳳瑤的姿態(tài)更自然一點(diǎn),因?yàn)樗?dāng)時被驟然閃爍的鎂光燈嚇著了,眼睛睜得特別大,簡直有了點(diǎn)目瞪口呆的意思。鳳瑤則是很遺憾,因?yàn)檎障鄮煾祷乩霞疫^年去了,導(dǎo)致照相館在年前關(guān)了門歇了業(yè)。
“等過完年,我們再去照幾張。”她對茉喜說道,“到時候挑一張好的放大了,放到玻璃相框里。”她邊說邊拿起一本厚重的舊書,把相片夾進(jìn)了書頁中,免得一不小心,折壞了它的邊角。
放好相片之后,鳳瑤像不好意思了似的,低聲又笑著說道:“下次再照相的時候,把萬大哥也帶上吧!”
茉喜微微一笑一點(diǎn)頭,“好,咱們?nèi)齻€一起照。”
鳳瑤是個很閑得住的人,無所事事地坐在房里翻翻書繡繡花,她能怡然自得地一坐一整天。茉喜沒有她的好性子,寧愿忍著天寒地凍滿宅子亂跑。萬嘉桂不在家,宅子里也沒有陌生人,所以鳳瑤不管她,由著她東奔西走。如此過了幾日,萬嘉桂沒回來,常跟著萬嘉桂的一名副官卻是回來了。
副官顯然是把鳳瑤當(dāng)成了團(tuán)長太太看待,到家之后直接對著鳳瑤作了匯報(bào),說是團(tuán)座跟著孟師長去了北京參加軍事會議,除夕之前怕是趕不回來了。
鳳瑤聽了這話,心中不由得一陣沮喪,由這沮喪推想開來,她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事實(shí):原來自己一直在思念著萬嘉桂。
她是個心思澄凈的人,隨遇而安、很少執(zhí)著,幾乎帶了幾分禪意;然而此刻,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jīng)把幾根心弦系到了萬嘉桂身上。
勉強(qiáng)把沮喪藏到了心房深處,她和顏悅色地向那副官道了辛苦。及至副官告退出去了,她抬手把齊耳短發(fā)掖到了耳后,然后輕輕地嘆了口氣。
鳳瑤和茉喜一起度過了除夕夜。
盡管只有她們兩個人,但這個除夕夜過得并不寂寞,不但不寂寞,甚至比往年白家的除夕夜更熱鬧,因?yàn)檐韵沧屒趧?wù)兵搬運(yùn)回了許多煙花爆竹,燃放出了滿院子的火樹銀花。雖然萬嘉桂這一走像是落荒而逃,并且逃得杳無蹤影,但她不怕。因?yàn)轼P瑤還在這里,萬嘉桂縱是狼心狗肺不要自己了,也絕不會同時拋棄鳳瑤。
況且,萬嘉桂也根本不是狼心狗肺的人。
她心里有底,有底就有精氣神。如同在享受最后一場狂歡一般,她在寒冷的除夕夜中換了一身短打扮,站在院子里點(diǎn)燃了一根佛香。
當(dāng)?shù)谝欢錈熁ㄖ睕_上天之時,站在正房門前臺階上的鳳瑤驚叫一聲,隨即捂著耳朵抬起頭,一雙眼睛追著煙花走,眼睛亮亮的,臉則是紅紅的。
起初她是看煙花,后來她改為看茉喜,一邊看,一邊又氣又急,又笑又叫。茉喜太不聽話了,膽子也太大了,竟敢赤手捏著鞭炮燃放。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音響徹全宅,火花隨著巨響一路向上轉(zhuǎn)著圈地甩,眼看火星快要燒到自己的手了,鳳瑤也忍無可忍地跑下臺階要沖過來了,她才將手中這一小截鞭炮猛地向上一扔,讓它最后爆炸成夜空中的一串火流星。
“茉喜!”鳳瑤真要急了,“你再鬧,就進(jìn)屋去!”
茉喜嗤之以鼻,并且在鳳瑤伸手抓她之前靈活地逃開。鳳瑤一跐一滑地追著她跑,怎么追都是功虧一簣,始終是一抓一個空。這一場大雪地上的你追我趕也有一點(diǎn)驚險(xiǎn)顏色,茉喜嘻嘻哈哈地上躥下跳,鳳瑤氣喘吁吁地也是笑。彎腰抓起一把雪揉了個雪團(tuán),她遙遙地?cái)S向茉喜,“臭東西,還鬧!”
茉喜挨了一下子,立刻低頭抓雪做出還擊。兩人你來我往地戰(zhàn)斗了片刻,末了鳳瑤頂著炮火硬沖上去,雙手分別握住了茉喜的腕子,“服不服?”
茉喜掙了一下,本是可以輕松掙開的,但她故意服了軟,“服了!”
“還鬧不鬧了?”
“不鬧了!”
“還敢不敢再用手拿著炮仗點(diǎn)火了?”
“不敢了!”
五分鐘后,得了自由的茉喜將五支大煙花并排擺放好了,然后依次點(diǎn)燃了它們的捻子。隨即回頭跑到臺階上,她轉(zhuǎn)身面對了院內(nèi)煙花。
在煙花迸發(fā)飛天的一瞬間,鳳瑤站到她的身后,打開斗篷裹住了她。
茉喜在突如其來的溫暖中仰起頭,看風(fēng)看雪,看星辰看煙花。這一刻真是美,這一刻真是好。她愿意長長久久地站下去,在鳳瑤的懷里看煙火如花般怒放。
她愛他,也愛她。總有一天,真相大白,她會為了他,失去她。
午夜過后,鳳瑤和茉喜回了房,因?yàn)槎純鐾噶耍陨l(fā)抖地分享了一個熱被窩。
大年初一不是睡懶覺的日子,所以鳳瑤提醒著自己要早起,千萬不能由著性子睡個沒完。然而閉著眼睛睡了不過片刻,她忽然被一串大麻雷子的爆炸聲音震醒了。
她醒了,茉喜也醒了。兩個人都沒動,茉喜揉著眼睛發(fā)牢騷,“誰呀?再放我也出去放,院里還有好幾個大麻雷子呢,我把它全點(diǎn)了,看誰家的更響!”
說完這話,她抬手一拍鳳瑤的肩膀,“鳳瑤,新年大吉。”
鳳瑤也沒把大年初一這第一句吉祥話忘記,雖然外面天還黑著,兩個人并沒有正經(jīng)地睡足。翻身面對了茉喜,她摸著黑也開了口,“茉喜,新——”
后面的話未說完,因?yàn)橥饷嬗制鹆艘徊ㄕ鹛旌车氐木揄憽2AТ白釉诰揄懼形宋苏饎樱瑑扇松硐碌挠材敬蟠惨苍陬澏丁\韵惨煌ι碜似饋恚趲茁暰揄懙拈g隙之中,她分明又聽到了連續(xù)不斷的清脆聲響。
鳳瑤也坐起了身,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茉喜的胳膊,“這、這也是鞭炮嗎?”
茉喜遲疑著開了口,“我聽著……不大像。”
正當(dāng)此時,玻璃窗子被人從外咣咣地敲響了,一張副官面孔緊貼上來,對著房內(nèi)嘶聲吼道:“兩位小姐,請快把衣服穿好!城里剛開了仗,敵軍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茉喜和鳳瑤聽了窗外副官的嘶吼,第一反應(yīng)是互相對視了,因?yàn)榻y(tǒng)一地全沒有聽明白。敵軍?大過年的怎么還出來了個“敵軍”?開戰(zhàn)?更荒謬了,文縣可是一座繁華的大縣城,城內(nèi)城外加起來還有至少一個團(tuán)的駐軍,她們在文縣住了小半年,隔三岔五地就到大街上逛一圈,從來也沒嗅到過半絲硝煙氣息,怎么好端端地除夕夜里就開了戰(zhàn)?
然而現(xiàn)在不是她們懵懂琢磨的時候,窗外的副官瘋了一般,兩只巴掌掄圓了,啪啪地拍打窗玻璃。茉喜常見這副官給萬嘉桂兼職做汽車夫,知道他不是胡言亂語的青年,故而連忙扯著嗓子喊了一聲:“知道了!這就起!”
然后她一個箭步躥到了地上,抄起衣褲就往床上扔,“別愣著了,趕緊穿!大半夜的這是怎么了?難道他們窩里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