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兒女,初相見(1)
唐茉喜是在十五歲這年的初春夜里,忽然長大了的。
茉喜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是有出身有來歷的,盡管只剛活了十五年,然而人生故事已經(jīng)足以寫成一部戲,并且是唱念做打俱全的熱鬧大戲。她自認(rèn)姓唐,因?yàn)樗H娘姓唐,但是對外她不這么說,對外她斬釘截鐵,一口咬定了自己姓白,白茉喜。如果白大爺不死的話,她一定能隨著她親娘堂堂正正地跨進(jìn)白家大門,且她雖然是個庶出的女兒,但因前頭無兄弟姐妹擋路,所以不管眾人承不承認(rèn),她都毋庸置疑的該是白家大小姐。
然而在那一切的前頭,放著“如果”二字。一“如果”,就表明那好前景其實(shí)并沒有茉喜的份。因?yàn)榘状鬆數(shù)拇_是在她兩歲那年得急病死了,她娘唐玉仙跟白大爺好了一場,連個孩子都好了出來,也的確還是連個白家的小妾都沒當(dāng)上。
白家的敗落是分階段的。在白大爺時代里,白家敗得緩慢,敗得有分寸,所以白老太太還拿得起架子,還能說一不二。白老太太不讓唐玉仙進(jìn)門,不只是因?yàn)樗錾淼停莻€唱戲的女伶,也因?yàn)榘桌咸珷斈贻p的時候曾經(jīng)往家里弄了個妓女做小妾,白老太太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賠了許多青春,好容易才把那小妾活活地折磨死了。白老太太看不得煙粉靈怪的女子,而和妓女相比,女戲子在興風(fēng)作浪這一道上,顯然又高了一個級別。
白老太太不許家里進(jìn)狐貍精。狐貍精養(yǎng)出個丫頭叫白茉喜,也不行!
唐玉仙住在白大爺給她布置出來的小公館里,因?yàn)榛畹缅羞b自在,所以也不很急著往白家進(jìn)。她沒料到白大爺會染上急病,說死就死。
跟白大爺好了好幾年,她唯一的成績是養(yǎng)出了個累累贅贅的小茉喜,除此之外,她把一身的臺上功夫全丟了。好吃懶做之余,她還染上了幾口鴉片癮。所以白大爺那邊的經(jīng)濟(jì)支援一斷,她在大鬧白家未遂之后,只得重打旗鼓另開張——這回不賣藝了,她改賣身。茉喜放在家里太礙眼,礙她自己的眼,也礙客人的眼,于是被她送去了一戶大雜院內(nèi)的人家中寄養(yǎng)。
那一年茉喜三歲,三歲的茉喜繼承了她那對爹娘的所有特色——不是優(yōu)點(diǎn),也不是缺點(diǎn),是特色。像她娘一樣,她好吃懶做、能忍能耐——在遇到勁敵的時候;也可以非常的惡毒潑辣——在遇到軟柿子的時候。
同時,像她的爹一樣,她隨遇而安,非常能對付;她天生愛美,在襁褓里的時候就會睜著大眼睛盯著花衣裳瞧,可是自從到了大雜院,迎接她的只有虱子、跳蚤、破衣爛衫,她終日穿戴得如同小叫花子一般,也并沒有愁苦得要死要活。
這樣一個茉喜在大雜院里摸爬滾打,一混就是七年。大雜院和大雜院也不一樣,此大雜院屬于北京城中的下九流聚集地,里頭住著的人不是唱戲說書的,就是打把式賣藝的,蟊賊暗娼之流也不缺少,總之就是沒有真正下苦賣力氣的清白人物。
七年之后,茉喜被唐玉仙送進(jìn)了白家。
說“送”其實(shí)不大準(zhǔn)確,換成個“鬧”字就對了。那時候白老太太早沒了,白大爺留下的大少奶奶自打守寡之后就病懨懨的,熬了三年也沒了。白家的家業(yè)全落在了白二爺手里。換言之,白家的當(dāng)家人已經(jīng)徹底地更換了。
白二爺知道唐玉仙和自家那位死鬼大哥的關(guān)系,當(dāng)年茉喜滿月的時候還送去過一副銀鎖。然而讓他現(xiàn)在把茉喜弄進(jìn)家里當(dāng)大小姐養(yǎng)著,他可是一千一萬個不愿意。依著他的心意,他打算以龍行虎躍之勢殺奔門口,一腳把唐玉仙娘兒倆踹出去。然而殺到門口之后白二爺定睛一瞧,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唐玉仙這個臭娘們兒居然自帶了楊梅大瘡充當(dāng)武器,而且勢如瘋魔,見了人就張牙舞爪地要往上撲。白二爺雖然是個身大力不虧的老爺們兒,可是也沒有和楊梅大瘡親密接觸的打算,腳指頭在緞子鞋里動了動,白二爺一時猶豫,結(jié)果讓唐玉仙先出了腳——唐玉仙一腳蹬在茉喜后背上,把茉喜蹬得向前直飛了一兩米遠(yuǎn)。而未等茉喜平安著陸,唐玉仙扭頭便逃,轉(zhuǎn)眼就是無影無蹤。
白二爺和白二奶奶商量了許久,十分想把茉喜驅(qū)逐出境,然而茉喜窺破了他們的心意,又知道自己那娘活不了多久,將來必定沒有再供給自己吃喝的本領(lǐng),說不好還得讓自己女承母業(yè)養(yǎng)活她,所以故意做了個可憐兮兮的模樣,對著白二爺夫婦連哭帶訴,又把她那個早忘干凈的爹拎了出來,話里話外透著她的身份。白二爺和白二奶奶越聽越不對味,后來夫婦二人對視一眼,發(fā)現(xiàn)這孩子不是個好打發(fā)的,自家若是不收留她,她能跑出去說出一套二叔拋棄侄女搶占家產(chǎn)的故事來。
白二爺和白二奶奶都是要臉的人,絕不肯無緣無故地背黑鍋,放平心思細(xì)細(xì)一想,又覺得這孩子既然真是白老大的種,那老大沒了,做兄弟的養(yǎng)育大哥的女兒,也是理所當(dāng)然。故而最后夫婦二人無可奈何,只好在白家開辟了一處小小天地,專供茉喜容身。
茉喜所住的地方,乃是白家曾經(jīng)的冷宮。
這冷宮是一處小小的院落,位于白宅的一角,四面圍墻高聳,墻內(nèi)孤零零地立著一座小房。這地方是白老太太當(dāng)年關(guān)押白家小妾的地方,小妾在這個院子里一直住到了死,死前連著七年沒出過院門,因?yàn)樵洪T鎖著,不許她出。一日三餐用桶裝著,隔著墻頭從外向內(nèi)遞給她,飯沒好飯、菜沒好菜,她的伙食一直是不如老媽子。
小妾死后,這冷宮就空了下來,拆了它太麻煩,留著它也沒人住,等閑也無人敢進(jìn)。茉喜在這個地方住了四年,平心而論,她住得挺快活。因?yàn)榈谝唬@院子緊挨白宅的后墻,以茉喜的身手,她能先爬上院子的后墻,再踩著后墻頭向前一躍,躍上墻外一股粗樹枝,攀著樹枝繼續(xù)往前挪,她可以很輕易地夠到白宅后墻。后墻外是一道偏僻小街,街上偶爾會有賣零嘴兒的,能讓茉喜弄點(diǎn)吃喝打打牙祭;第二,這院子前方花木繁多,到了天暖之時,滿樹花開,粉紅粉白地晃人眼睛,而茉喜最喜歡花花草草;第三,小院的院門到房門之間有一段距離,即便當(dāng)真來了不速之客,房內(nèi)的她也有時間藏錢藏食物——白家的孩子都多多少少的有點(diǎn)月錢,但茉喜是沒有的,茉喜的錢全是鳳瑤給的。
鳳瑤是白二爺?shù)拈L女,是在除了茉喜之外的所有人眼中,白家真正唯一的大小姐。鳳瑤漂亮、沒心眼兒,被茉喜哄住了,認(rèn)了茉喜做好朋友。茉喜有時候很愛鳳瑤,因?yàn)樽约盒睦锴宄仗熘戮椭挥续P瑤是真心地善待自己;可有時候也嫉妒鳳瑤,嫉妒的時候她會故意欺負(fù)欺負(fù)鳳瑤,當(dāng)然欺負(fù)得很有分寸,不至于真讓鳳瑤和她絕交。
茉喜就這么怡然自得地長到了十五歲,她覺得自己活得很清楚、很明白,夠聰明,也夠冷酷。直到這天夜里,她攥著幾毛錢出了房門,輕車熟路地爬墻上樹,想要到宅后的小街上買一點(diǎn)羊頭肉當(dāng)消夜。茉喜在白家吃的是下等伙食,那點(diǎn)油水滿足不了她老饕般的食欲,尤其是這兩年她開始發(fā)育了,一張嘴更是恨不得吞天噬地,把鳳瑤都嚼嚼吃掉。
羊頭肉這東西是非得半夜才上街的,小販用刀子把肉切得極薄,撒上椒鹽之后很合茉喜的胃口。茉喜垂涎三尺地爬上院墻攀上樹枝,正要姿態(tài)嫻熟地繼續(xù)前進(jìn),哪知就在她要動未動之際,忽有一條黑影從前方墻頭翻過,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
茉喜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想要出聲喊人,但是聲音半路被她生生壓住了,她眼看墻根這人一動不動,顯然沒有全死也是半死,便心念一動,起了賊膽。
小小心心地溜下樹去,茉喜踩著滿地正在泛青的野草走向了黑影。墻外沒路燈,墻內(nèi)沒電燈,幸而天上懸著一輪圓月,能給茉喜照亮道路。一步一步地走到黑影跟前蹲下來,茉喜發(fā)現(xiàn)自己這險是冒對了。黑影長條條地躺在她面前,看身量應(yīng)該是個成年男子,做著西裝革履的打扮,雖然不知道為何夜半翻人墻頭,但是光看他這身衣裳,也該是個有錢的少爺。
茉喜對少爺沒興趣,茉喜愛的是錢。一只手慢慢伸向了對方的腰間,她想要掏一掏對方的口袋。然而手指指尖探入衣兜,她沒摸到錢包,隔著一層西裝里子,她反而是摸到了對方腰側(cè)一件堅(jiān)硬的物事。
“什么東西?”她冷靜地想,“金條銀條掖腰里了?”
抽出手來一掀對方的西裝下擺,茉喜看到了那件堅(jiān)硬物事的全貌,原來是個三角形的大皮套,皮套表面有個小小的鐵紐子,茉喜試著伸手一撥弄,只聽啪嗒一聲輕響,皮套的蓋子向上翻開,赫然露出了里面黝黑光滑的手槍柄。
茉喜在大雜院里見過手槍,知道這東西是件殺人不眨眼的厲害家伙,而她只想弄些小錢,萬萬不想和厲害家伙打交道。于是輕輕地把那皮套蓋子重新扣了上,她緩緩地站起身后退了一步,決定羊頭肉不吃了,今晚出師不利,還是先回屋睡覺去。
可是一步退過之后,黑影子忽然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一個腦袋向上抬起來,黑影子在月光之下露出了他的面目。
茉喜眼神好,一眼望過去,當(dāng)即看了個清清楚楚——然后她就停在原地了。
因?yàn)槟鞘且粡埡苡⒖〉哪槪⒖〉搅俗屲韵材康煽诖舻某潭取?br/>
茉喜活到十五歲,眼里和心里素來沒裝過男人,甚至她看天下男人都是一個模樣,區(qū)別無非是有的老一點(diǎn),有的少一點(diǎn)。然而眼前這個男人肯定是與眾不同的,以至于茉喜睜大眼睛定定地望著他,怕也不怕了,逃也不逃了,中邪一般,單只是看。
茉喜眼睜睜地看著來人,來人也眼睜睜地盯著茉喜。雙方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片刻之后,這位有著一張好面孔的不速之客將一根食指豎到唇邊,低而急促地噓了一聲。茉喜會了意,也沒怕,單手扶樹在地上站穩(wěn)了,她腳下的枯草與新芽混合交織,是軟綿綿地厚,可以讓她落步無聲。
這個時候,后墻外響起了一串很密集的馬蹄子響,顯然是有騎兵隊(duì)伍快馬加鞭地經(jīng)過。不速之客應(yīng)聲抬頭,很警惕地向后方墻頭望了一眼,及至馬蹄子聲音越來越遠(yuǎn)了,他才低下頭,在大月亮底下神情痛苦地喘了一口粗氣,掙扎著想要起身,然而左腿剛一動彈,便疼得他緊緊閉了眼睛——他是劍眉星目,兩道眉毛豎起來,仿佛可以斜飛入鬢。去年白二爺過生日的時候,白二奶奶往家里叫了個戲班子。茉喜跟著看了幾出熱鬧戲,戲文她看不大懂,她看的是臺上角色們的妝容服飾。現(xiàn)在她看墻根底下這個男人就像是帶了妝,小生的妝,然而因?yàn)槿翘烊槐旧员葢蚺_上的小生們更素凈。茉喜沒想過男人也可以這樣招人看。
招人看的美男子此刻顯然并不好過,說話之前先做了個齜牙咧嘴的鬼臉,隨即向茉喜伸出了一只手,他小聲說道:“小丫頭,勞駕過來扶我一把,我這腳八成是落地的時候崴著了,他媽的一動彈就——”
話沒說完,后頭的內(nèi)容被他的一咬牙生生咬斷了。
茉喜沒過去,但是美男子那一聲很不文明的“他媽的”,讓她略略感到了一點(diǎn)親切,原來美男子也是人間的人,并非從戲臺上飄然而降的假角色。
“你到底是什么人?”茉喜語氣不善,但是聲音很輕。這美男子要不是好東西,她自會處置他,可是在確定美男子的好壞之前,她可不肯驚動旁人。這幾年外頭不太平,今天革命明天革命,北京城里隔三岔五地就鬧大兵。大兵雖然不敢往白家這種深宅大院里闖,但是茉喜人在家中坐,能知天下事,因?yàn)轼P瑤天天讀報紙,自己讀,也給她讀,還教她念書寫字,可惜她實(shí)在不是個好學(xué)生,一顆七竅玲瓏心根本不在書本上,怎么教也教不會,氣得鳳瑤臉紅脖子粗。
能被騎馬隊(duì)伍追逐的人,必定不是尋常人物,要是騎驢隊(duì)伍還好一點(diǎn),因?yàn)轶H便宜。兩只眼睛滴溜溜地在美男子臉上身上打著轉(zhuǎn),茉喜靜等著他的答復(fù)。
美男子忍痛坐起了身,擰眉毛皺鼻子,顯然是急了,“你看我像為非作歹的人嗎?”
此言一出,遠(yuǎn)方忽然又隱隱地響起了馬蹄聲響。茉喜側(cè)耳一聽,發(fā)現(xiàn)那聲音分明是在急速逼近,當(dāng)即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美男子伸出的右手。隨即另一只手架到對方腋下,她化歷年所吃羊頭肉為力量,氣運(yùn)丹田地向上一挺身,竟是硬把美男子架了起來。架起來之后她嚇了一跳——美男子躺著的時候,她只是看這個人挺長,哪知道美男子一站起來,竟是足足高了她兩頭。美男子若不是左腳不敢沾地,否則簡直可以夾著她的細(xì)脖子,直接把她夾走。拄拐棍似的拄著茉喜,美男子用另一只手扶了身邊一切可扶的墻和樹,東倒西歪地忍痛前行,走了沒幾步便停了,“怎么又是墻?”
茉喜不知不覺地還是被他用胳膊夾了脖子,此刻只能從喉嚨里擠出細(xì)聲,雞崽子似的嘰嘰問道:“你還能不能再爬墻了?這道墻后就是我的屋子。”
美男子低頭看了看腋下的腦袋,汲汲問道:“你爹娘在嗎?”
茉喜在他胳肢窩里搖了搖頭,“我沒爹娘——你到底能不能爬?能爬就爬,不能爬就在這兒待著吧!”
美男子放開胳肢窩里的茉喜和手中的樹干,舉起雙手向上扒住墻頭,他一聲不吭地單腳向上一躥。茉喜仰起腦袋,就見他搖頭擺尾,居然如同一條大蟒蛇一般,三扭兩扭地便扭上了墻頭。隨即側(cè)身向下一栽,只聽撲通一聲,正是此君第二次挨了摔。
茉喜巾幗不讓須眉,當(dāng)即回身上了樹,然后踩著樹杈一步邁上墻頭,飛檐走壁地向下一躍,無聲無息地也落了地。這回不等美男子求援,她直接將對方生拉硬拽地拖起來,一路攙扶他繞過房屋進(jìn)了門。
茉喜所住的小屋,雖然說是里外兩間,但因它當(dāng)年的本質(zhì)乃是一處囚牢,所以兩間屋子加起來也不如平常的一間屋子敞亮。里屋有炕,外屋則是只有一桌兩椅和兩口箱子。因?yàn)闆]點(diǎn)燈,所以里外黑洞洞的,全憑窗外一輪月亮照明。美男子依稀看到了椅子的輪廓,當(dāng)即單腳跳過去,一屁股坐了下來。然后向后一靠,他扭頭環(huán)顧了周遭環(huán)境,開口問道:“小丫頭,你家里人呢?”
茉喜很細(xì)致地關(guān)好了房門,又打開箱子,從箱子里翻出一塊舊花布。把花布兩角掛上了玻璃窗框上的釘頭,這就算是她的窗簾。
有了窗簾之后,她才劃火柴點(diǎn)燃了桌上的小油燈。如豆燈光自下向上烘托出了她尖俏的瓜子臉。她穿得不好,戴得也不好,可饒是如此,她也依然是個漂亮人兒,并且漂亮得一目了然。端起小油燈湊向了美男子,茉喜本是想仔細(xì)看看對方的模樣,然而火苗跳躍著一閃爍,燈光卻是先讓她現(xiàn)了真面目。她生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天然地蒙著水光霧氣,鋒芒藏在水霧之下,一旦釋放出來,可以格外地刺人。居高臨下地審視著美男子,她的長睫毛在面頰上顫出大片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