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22章 北上京城(下)
坐在寬敞明亮的主任辦公室里,喬璐沒有感到局促不安。在這四年大學(xué)生活中,她也算見識了不少大世面,因此她不卑不亢地坐在沙發(fā)上,坐在了宋主任對面。
宋主任似乎是在整理開會需要的資料,很隨性地將一個記事本放在扶手上,時不時地看喬璐一眼。常年做學(xué)生工作的,什么學(xué)生沒見過?只不過這個學(xué)生的眼神非常安定,又充滿了力量,讓人過目不忘。
宋主任隱約知道喬璐交不起保證金,以為她是來哭窮的。如果她成績不那么出色也就罷了,偏偏她綜合排名排第一。這樣一來就很棘手啊!萬一她哭鬧起來,要怎么委婉地拒絕她?
喬璐很沉得住氣,臉上沒有不安和討好的訕笑,也沒有一絲祈求憐憫的神色,即使被宋主任看了好幾眼,她還是安詳?shù)刈痪湓捯矝]說。直到宋主任說了一句“說說你的情況吧”,喬璐才緩緩開口了。
“我想先給您講講我的父母,可以嗎?”
宋主任點頭后,喬璐接著說了下去:“我的爸爸曾經(jīng)是個軍人,打過諒山戰(zhàn)役,是個很有前途的戰(zhàn)斗英雄。但是在八十年代中期,他放下大好前程,轉(zhuǎn)業(yè)回到了家鄉(xiāng),在國企里干了十幾年,最后在我們那條街上開了一個小小的餛飩館。我的媽媽出生在農(nóng)村,是三個孩子中的老大,聽姥姥說,她小時候不是去地里忙活,就是圍著灶臺轉(zhuǎn),幫著家里拉扯兩個弟弟妹妹,就在這種環(huán)境下,她還考上了江南的一所師范大學(xué),幾經(jīng)周折,成長為港城二中的骨干教師,并當(dāng)上了教導(dǎo)主任。”
“聽到這里,您是不是會想,家里有店,媽媽又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怎么會連一萬美金的留學(xué)擔(dān)保都湊不出來?是的,在很多外人看來,我們的確不是貧困家庭。可是在湊保證金這段時間里,我才知道,父母是用多大的努力,來支撐著這個家的體面。”
“在上個世紀末,媽媽生了一場重病,那時她還不到四十歲,突發(fā)腦溢血,暈倒在講臺上。被送到醫(yī)院的時候,一度沒有自主呼吸,醫(yī)生建議放棄搶救,可是爸爸不同意,把全部家底都拿了出來,請求大夫堅持到最后。爸爸是化工廠里負責(zé)污水處理的主干,在媽媽住院的那天晚上,爸爸拜托他的工友替他上夜班,結(jié)果…他的工友操作失誤,價值20萬元的樹脂全都泄漏了。那時,正處在國企大規(guī)模裁員的關(guān)鍵時期,爸爸的工作,就那樣丟掉了。”
“媽媽一直住在重癥監(jiān)護病房,爸爸一夜間丟了工作,家里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我不知道那段時間他們是怎么熬過來的。只記得爸爸騎著他那輛大金鹿自行車,天天穿梭在巷子里,不過幾天功夫,頭發(fā)全都白了。那時,他借了多少錢呢?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們。爸爸只拜托過我一件事,他說,璐璐,這段時間你先在家里做飯吧!別總是去鄰里街坊家里吃,咱還能勞動,那樣蹭吃蹭喝,不體面。”
喬璐的眼睛微微泛紅,宋主任一直將手指放在嘴唇上,另一只手在隨意地寫寫畫畫。他抬頭看了一眼時間,還剩下十分鐘了。他不經(jīng)意地輕嘆一聲,說道:“然后呢?”
“然后,媽媽保住了命,但是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月,又花了小半年做康復(fù)治療,才沒有留下后遺癥;爸爸又借了很多錢,開起了小飯館,沒過多長時間,我弟弟又得了闌尾炎。那年是1998年,整整半年,爸媽沒有任何收入,家人又接二連三地病倒,我不知道那時是怎么挺過來的。我記得那時沒錢交學(xué)費,是二中老師幫忙湊的;沒有錢買菜,是街坊鄰居們給的。弟弟妹妹沒有一分零花錢,小妹想吃一毛錢的冰棍,那整整一個夏天,她只提了這一個要求。然而我翻遍了家里的每個角落,都沒有找到一毛錢。從媽媽生病到爸爸下崗,我一次都沒有哭過,可是在那個夏天午后,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鄭主任也有些動容,但他終究當(dāng)領(lǐng)導(dǎo)當(dāng)慣了,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沒有將情緒寫在臉上,只是做了一個繼續(xù)的手勢。
喬璐接著說道:“爸媽一直在很努力地生活,可無論他們怎么努力,日子還是一團糟。我上大學(xué)之后,學(xué)校里有很多針對貧困生的補助,哪一次我都想申請,但哪一次都控制住了。我想,至少家人都恢復(fù)了健康,爸媽在一點點還債,我們家在一點點變好,雖然這個速度很慢。如果我申請了貧困補助,那我要一級級地開證明、蓋章。我父親常說的一個詞便是‘體面’,可我那樣做,肯定會傷了他的體面。于是整整四年,我都在不停地做家教,拿獎學(xué)金,踏入校門后再也沒跟家里要過一分錢。”
時間快到了,宋主任的右手還在寫寫畫畫,他問道:“所以說,這次留學(xué)擔(dān)保確實很困難?”
喬璐如實說道:“實不相瞞,我父母湊了一部分錢了。前天我尾隨爸爸,看到他借錢的經(jīng)過,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他一直說著“體面”,可是在借錢時,他的尊嚴被踐踏得一絲不剩。我想,我看到的就這一次,在我沒看到的時候,他又是怎樣卑微地討生活呢?作為長女,我沒有盡到對家庭的責(zé)任,這次留學(xué)又給他們增添了很多負擔(dān),我很愧疚。”
時間緊迫,喬璐的語氣急促起來:“可是從事化學(xué)研究,一直都是我的夢想。自從上大三以后,我跟隨老師、前輩們學(xué)習(xí)納米領(lǐng)域新的催化方式,如果能研究出來,那我們在能源轉(zhuǎn)換方面能取得巨大突破,不僅能提高能源使用效率,還能減少二氧化碳的排放,極大地凈化空氣!教授常說,進入21世紀,化學(xué)依然有足夠大的發(fā)展空間,是第三次科技革命的一個重要分支,我愿盡我畢生所能,投身到這一領(lǐng)域!”
或許是聽到了夢想的召喚,這個淡泊如水的少女突然變得熱情似火,嬌小的身軀蘊藏著巨大能量,雙眸中透射出閃閃光芒。“理想”并不是人人都有的,而這個少女的理想如此明確而又堅定,宋主任明顯被打動了。
時間剩下兩三分鐘了,宋主任起身準備開會,說道:“你的情況我了解了,但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我無法保證能解決到什么程度。”
喬璐有些急了,她站起來說道:“宋主任,您誤會了,我并不是想要減免保證金!”
宋主任一下子愣住了:“那你說那么一大堆干什么呢?”
“我不想破壞規(guī)矩!”喬璐嚴肅地說:“我想用我每個月的生活補助,抵掉這部分保證金!也就是說,前十個月的生活補助不用發(fā)給我,當(dāng)做押金行不行?”
喬璐說完,收斂起激動的語氣,低聲道:“如果我不交保證金,以后也會有別的同學(xué)不交。我不想那樣,那樣…不太好。”
宋主任瞠目結(jié)舌,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要求。其實剛才他就被喬璐打動了,他想待會兒在會上研究一下,看看怎樣能幫這個學(xué)生一把。可喬璐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他驚嘆于她的懂事,更為她的懂分寸而感到欣慰。
宋主任問道:“下午有時間嗎?”
“有的,有時間!”
“下午五點多再過來一趟吧,這事我得跟幾個項目官員商量商量。”
“好的,給您添麻煩了。”喬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目送著宋主任的背影。
走出辦公大樓,喬璐只覺口干舌燥。她坐在長椅上,將剛才的對話回想了一遍,不禁攥起拳頭,自言自語道:“喬璐,你做得很好!很好!”
不管結(jié)果怎么樣,她總算盡自己所能為自己爭取了一次,盡管將尊嚴拋開、將傷疤暴露給別人看,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可她總算明白了生活的重量,并試著將重量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來。
下午五點鐘,喬璐準時出現(xiàn)在了基金委辦公室,馬老師沒有跟她透露任何信息,徑直把她帶到了領(lǐng)導(dǎo)辦公室。跟早上的平靜不同,喬璐像是等著宣判一樣,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
宋主任神色凝重,踟躕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喬璐同學(xué),經(jīng)我們調(diào)查研究,你在海外還有親屬,你會不會學(xué)成之后,就留在國外?”
“不會的,雖然我姑母在德國,但我們聯(lián)系甚少。況且我留學(xué)的初衷就是想報效祖國,我最先學(xué)會的成語是‘一諾千金’,請您相信我。”
宋主任依舊表情凝重,背著手走到了窗戶旁邊。夏日的北京烈日炎炎,哪怕到了黃昏,辦公室也拉著一層窗簾,避免陽光直射進來。
喬璐一陣絕望,心想,制度果然是不肯違抗的。她內(nèi)心酸澀,臉上卻不失微笑:“我大概知道結(jié)果了,真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去吧!”
喬璐驚愕地抬起頭,逐客令下得這么生硬?
“喬璐同學(xué),去斯坦福吧!”
宋主任一把掀開窗簾,絢爛的陽光頓時灑滿了整個窗臺。
“嗯…?”
喬璐不敢相信這逆轉(zhuǎn),宋主任沐浴在陽光中,笑著說:“去吧!去斯坦福,學(xué)成之后,回來報效祖國。”
“那,那我的保證金…”
“并沒有省掉。”宋主任說道:“因為,是用我的名義給你做了擔(dān)保,我為你寫了擔(dān)保書。”
應(yīng)該說謝謝的,應(yīng)該說無數(shù)遍謝謝的,可喬璐卻像傻了一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有兩行熱淚在臉上流淌。
她沒有看到,宋主任桌子上放著一張紙,原來上午談話時,宋主任將她說的全都記錄下來,列了好幾條,比如“母親得過重病、父親下崗、弟妹年幼、家中負債累累”等等。他讓下屬做了調(diào)查,在那頁紙的最后,不同的筆跡寫成了四個大字“一切屬實”。
下班時分,喬璐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走得飛快,步伐從來沒有這樣輕盈過。她突然奔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尖叫。她不顧路人側(cè)目,只想將這份喜悅告訴全世界。
她什么都不在乎,唯獨記住了剛才的保證“我發(fā)誓,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小彩蛋***
李蘭嵐很快就知道喬璐要去留學(xué)的消息,無不得意地想,喬家人又要來拜她這尊財神爺了!
這天早上,她在化妝臺前仔細地畫著妝,家里的化妝臺十分專業(yè),鏡子上圍了一圈白色的小燈泡,收納盒中,全是LAMER、SKII、香奈兒等頂級品牌。
她畫完之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鼓鼓的紅包,喊過保姆,吩咐道:“顧嫂,這里有兩萬塊錢,待會兒如果我大姐來,就把這些錢給她。”
顧嫂答應(yīng)了一聲,將錢收好了。李蘭嵐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她打量著鏡子中的自己,笑道:“每次都轉(zhuǎn)著圈借錢,最后還不是都得來求我?我可真是李家的提款機啊!”
顧嫂抿嘴一笑,接著打掃房間去了。
晚上李蘭嵐回來,得意地問道:“我大姐把錢拿走了?”
顧嫂說道:“李老師今天沒過來。”
李蘭嵐飽滿的蘋果肌明顯抽動了一下,接著又笑道:“沒事,他家兩口子最好面子,再等等吧,反正最后肯定會來找我。也是,沒見識到世間的寒冷,怎會領(lǐng)略到親情的溫暖呢?”
顧嫂再一次忍住笑,一頭鉆進廚房,忙起了晚飯。
如此兩三天,李蘭嵐不安起來:“難道他們找到了新的靠山,把我給拋棄了?不會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窮成那樣,只會找窮朋友。難道是去找易之借了?不會啊,易之不會不跟我報告。難道是樓上陳蕓家,還是徐校長家?”
她一路思忖著出了電梯,跟下樓去送垃圾的顧嫂撞了個滿懷。顧嫂急忙道歉,李蘭嵐蹙著眉頭揮了揮手,表示不在意。
“對了夫人,今天李老師過來了。”
李蘭嵐終于松了一口氣:“謝天謝地,她終于把錢拿走了。”
“李老師沒拿錢,她送請柬來了,我放在了飯桌上。”顧嫂如實說道:“她說喬璐出國的事情定下來了,十五號請大家吃飯,請你和先生務(wù)必要去。”
李蘭嵐呆若木雞,回到家中,登時用手捂住了頭,哀嚎道:“他們真的找到新的贊助商了?我被拋棄了?天吶!你們真不把我李家財神爺放在眼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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