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伏杏陣(四)
楊婉和李魚在護(hù)城河邊的直房外對峙了兩天。
李魚抱著手臂,看著蹲在直房門口的楊婉,不屑道:“我聽姐姐說,尚儀局有個女使對鄧少監(jiān)瘋魔了,就是你啊。”
楊婉吸了吸鼻子,“你姐姐是誰。”
“我姐姐是你們尚儀局的女使,宋云輕。”
楊婉站起身,“宋云輕是你姐姐,怎么她姓宋,你姓李啊。”
李魚仰頭,提聲道“這是我干爹疼我,他老人家在司禮監(jiān)做秉筆,跟著他姓面子可老大了。”
楊婉看著李魚得意憨癡的模樣,心里想這人天然呆,鄧瑛跟他呆在一塊也挺好的。
“欸?”
“干什么。”
“鄧少監(jiān)幾日沒回來了?”
李魚抓了抓腦袋。
“十來天了吧。不過昨夜里倒是回來了一陣,可惜你沒蹲住。今兒一早又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對了……”
他往楊婉懷中看,“聽說你那兒有好吃的。”
“你聽誰說的。”
李魚認(rèn)真地看著楊婉,“鄧瑛有個柜子,里面鎖了一堆瓶瓶罐罐。他每從外面回來,都會從那堆罐子里抓些東西來吃,夜里看圖紙的時候,好像也在吃。我問他要過一次,他不給我,后來吃的時候還躲我。我姐姐說,你以前搬過瓶罐來看他,那肯定就是你給他的。”
這李魚年紀(jì)不大,描述出來的場景卻很生動,楊婉立即就有了鄧瑛坐在房里吃堅果的畫面感。
而且,他居然還會藏。
不知道為什么,她忽地發(fā)覺這個人有點可愛。
“那就是些核桃仁花生米,還有點葡萄干,混著一把往嘴里丟,的確是很好吃的。”
李魚聽完臉一垮,“哈……就那些啊。我還以為是什么肉脯子呢……”
楊婉靠在門框上笑他。
正說著,忽見鄧瑛從前面走回來。
他穿著白灰色交領(lǐng)中衣,外面罩一件同色袍子,散發(fā)在背,肩上的衣料有些潮潤。
看見楊婉不由錯愕,怔怔地站住腳步。
李魚回頭打量了他一眼,直接道,“你去洗澡了嗎?”
“嗯。”
他應(yīng)的雖是李魚的話,看的卻是楊婉。
繼而踟躕,終是覺得,自己這一身落在她眼里,似乎不尊重。
自從鄧家覆滅,他在生活上就變了一個人。雖然他還保持著從前的習(xí)慣,卻不再受仆婢的侍奉,像吃飯,更衣,沐浴這些瑣碎的事,都失去了從前的儀式性,逐漸淪為窘迫生活當(dāng)中的必須。
“不是說要等明日我向姐姐拿了香露再去嗎?”
李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把話說得越發(fā)具體。
鄧瑛伸手?jǐn)n了攏自己的衣領(lǐng),對李魚說道:“哦,我看房里還有半塊胰子,就去了。”
說完低頭走到楊婉身旁,抬起手撥下門栓輕輕推開。
“你……”
“我可以進(jìn)去嗎?”
她直接問。
這倒讓鄧瑛沒有那么局促。
“我昨日才回來,不及整理。”
“沒事,你放我進(jìn)去我就進(jìn)去,你不放我進(jìn)去,我站這兒跟你說也是一樣的。”
鄧瑛看了一眼李魚,李魚直接對鄧瑛翻了個白眼,笑道:“你可別看我,我啥都知道。”
楊婉轉(zhuǎn)身笑懟道:“你個小屁孩,知道什么呀。”
“嘿!我姐夫跟我說了的!”
他急地跳了起來。
“李魚!”
鄧瑛忽然沉聲,李魚忙擺手,“好好好,我走了,我一會兒還上值呢。”
說完拔腿,飛也似的跑得不見影了。
楊婉看著他的背影笑道:“我覺得,你跟這小孩在一處挺好的,這憨傻憨傻的,叫人多樂呵。”
她自顧自地說著,背后人的聲音卻壓得有些低。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那樣說。”
楊婉轉(zhuǎn)過身,“他不是被你吼住了嗎?沒說出什么。”
鄧瑛側(cè)身替她擋住門,低頭沒看她,只輕輕說了一句,“進(jìn)來吧。”
楊婉走進(jìn)房內(nèi)。
比起上一次來,室中多了一些陳設(shè),雖然都是新木造的,成色還沒有出來,但看得出造這些箱柜的人手藝極好。
床是簡單的榆木架子床,掛著灰色床帳,床下放著他的兩雙鞋子,床上整齊地鋪著深藍(lán)色的褥子。床頭安置著一個屜柜,如李魚所言,上面掛著一把鎖。
鄧瑛幾乎是習(xí)慣性地走到屜柜旁,打開鎖,正準(zhǔn)備把罐子拿出來,忽然發(fā)覺楊婉就在他身后,忙把手收了回來。
“吃呀,你這是好習(xí)慣。”
“現(xiàn)在不吃,沒剩多少了。”
“我明日再給你拿來。”
她站在門前,面上笑容清朗,秀氣的眉眼顧盼神飛。
正如楊倫之前所言,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大可在京城里慢慢地挑看。
“這都是寧娘娘的賞賜,鄧瑛不敢再要。”
“不是。”
她走到他面前,順手拿出一只罐子,沖著他晃了晃,“這是我對人的好,娘娘只是金主,等我以后自己存下錢,我就讓他們出去,給咱們買多多的,到時候你看書,畫圖,我寫字的時候,都可以慢慢吃。”
這原本是一句平實到不能再平實的話,鄧瑛竟然險些被割傷。
楊婉這個人實在太明快。
超出了他身處的境遇中,所能承受的全部溫暖。
他傾慕于楊婉的好,但這種傾慕幾乎讓他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卑賤的人。
以蜉蝣之身,妄圖春華。
想要,又明知不該,甚至開始沒意義地對她患得患失。
不對啊。
他怎么敢啊?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鄧瑛脫口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也一怔。
同樣的話,他也才在刑部衙門問過楊倫不久。
“你……知道鄧瑛朝不保夕,根本……”
“送你幾罐堅果,你就跟我說這些。”
楊婉笑著打斷他,“你要是想謝我,不如也給我造個箱子吧。這個是真好看。”
她說完不著痕跡地把罐子放了回去,轉(zhuǎn)身往椅旁走,剛要坐,忽被鄧瑛喚住。
“等下,墊一樣?xùn)|西,我這里落了很多灰。”
他說完,走到木施旁取下自己的袍衫,疊放在椅面上,這才道:“坐吧。”
楊婉低頭看著他的衣衫,“我沒那么講究的。”
“我知道,但我不想我這里臟了你的裙面。”
說完倒了一杯水放到楊婉面前。轉(zhuǎn)身看著床頭的屜柜,“你真的喜歡嗎?”
“嗯。喜歡。很精巧。”
“這是太和殿上的一位工匠造來送我的,你如果喜歡,我請他替你造一只。”
楊婉捧著杯子喝了一口,抬頭道:“你會造嗎?”
“也會。”
“那你造一個送我吧。”
鄧瑛猶豫了一下,“我在這一項上并不如他們好。”
“沒事。”
楊婉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托著下巴,“嗯……我可以給你畫個圖,但是……我可能畫得很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懂里面的……那個透視?”
她用了一個不太確定鄧瑛能不能聽懂的詞,接著又問道:
“你懂‘透視’嗎?”
鄧瑛搖了搖頭,“你畫了也許我能明白。”
“那太好了。”
楊婉站起身,“有紙筆嗎?”
“有。”
他往書桌邊一讓,“你過來吧。”
楊婉很喜歡鄧瑛的那一方書桌,就一個臺面,一個黑石筆架,一方無名的墨,一只素石硯,一尺來高的圖檔。還有兩本他在內(nèi)學(xué)堂講學(xué)的書。和鄧瑛那個人一樣,干凈到除了塵埃,就是皮膚和血肉。
她不太想瞎搗鼓鄧瑛的東西,鋪紙研墨的時候也有些緊張。
“你不會研墨嗎?”
“啊?”
楊婉看了看自己的手法,說她不會研墨到不至于,她的博士導(dǎo)師是個書法大拿,雖然有一堆師兄師姐鞍前馬后地伺候筆墨,并輪不上她這個一直不受待見的逆徒,但是楊婉看還是看了很多次,來到這邊以后,她回憶著以前看到的手法自己瞎折騰,一直沒管質(zhì)量,只要那汁水是黑的就好。
“這樣不對嗎?”
鄧瑛抬起手臂,把袖子挽倒手肘處,“來,你放下吧。”
“好。”
楊婉乖乖地放下墨塊往邊上讓了一步,鄧瑛走到她身邊,身上淡淡的皂香散來,楊婉忍不住側(cè)頭看他。
他還沒有束發(fā),一縷頭發(fā)松落下來,垂在他手背上,楊婉再一次看到了那道月牙形的舊疤。不禁道:“你這道疤是什么時候留的。”
鄧瑛研著墨,聽她問自己,便低頭看了一眼,應(yīng)道:“七八年前吧,好像是修壽皇殿的時候,我也忘了。”
“以前的事情……你現(xiàn)在是不是忘得都挺快的。”
鄧瑛手上一沉。
“為什么會這么說。”
楊婉取了一只細(xì)筆,壓紙蘸上鄧瑛研好的墨,“就是覺得,你說得越來越模糊了。我其實也不知道,這樣對你來說,是好還是不好……”
她說著搖了搖頭,低頭落筆。
“你其實什么都沒有變,你看,你的字還是一樣好看,生活還是一樣清凈疏朗。而且你什么都知道,你會照顧我,給我造箱子,保護(hù)我的兄長和你自己的老師,你甚至愿意對那些聽過你幾堂課的閹童用心。”
她說到這里抬起頭,筆桿戳著下巴看向鄧瑛,“是吧,你仍然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你看你多棒。”
因為她就在面前,鄧瑛無法細(xì)想她說的這幾句話,但卻由衷地想要對她笑。
楊婉捏著筆,糾著自己的耳朵,看著自己畫的圖卻開始發(fā)愁。
“我這畫的是什么呀。”
鄧瑛聽她抱怨,便放下墨石,輕輕地把紙朝自己這邊拖了一寸。
“我能看懂。”
“不是吧,這你都能看懂啊。”
“嗯。差不多。有些地方要想一想。這個樣式以前沒見過。”
楊婉被他這么一說,頓時有了自信。
“這個叫‘胭脂水粉收納……柜’”
說完之后又覺得自己太中二,忙平下聲解釋:“反正就是放一些脂呀粉的。你隨便做做吧。不用太在意,我就是興趣來了。畫得還這么丑……”
“是。”
鄧瑛看著紙面,“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造出來。我……”
“刑部還要帶你走嗎?”
她在須臾之間,精準(zhǔn)地切住了要害。
鄧瑛低頭應(yīng)了一聲:“嗯。放我回來,是因為太和殿的主隼這幾日在重架。”
“他們沒對你用刑吧!”
“沒有。”
楊婉松了一口氣。
“我跟楊倫說了,這個楊大牛聽懂多少我不知道,但我賭他還有點良心。他要是跟那些人一起犯蠢,我下次讓殿下罵死他。”
鄧瑛實在沒忍住,轉(zhuǎn)身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