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秦琦終于贏了一回,拿著小銀弓笑的得意非常,秦嬌秦珺兩個,很給面子的叫了聲好。秦玨小胖子也不扯著秦嬌的衣角了,整個的撲在秦琦腿上,叫著:“堂哥堂哥,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秦琦隨手將小銀弓給了他,贏不了的時候,總覺得那些弓箭莫名的好看,這一回贏到手了,卻發(fā)現(xiàn)這弓箭其實很平常。
前后一思索,頓時覺的自己蒼桑了。
很有種厲盡千帆的感慨,對秦嬌說:“閱過數(shù)重山,歸來再看山巔處,不過如此。”
秦嬌秦珺兩個齊齊扭過頭不理他,這話她們聽的都虛,也不知他是怎么說出來的。
秦玨抱著小銀弓愛不釋手,故意對著秦疏炫耀道:“瞧,我堂哥贏回來了。”
秦疏又想鬧秦嬌,秦嬌直接跟他說:“你如今正學著劍呢,未到大成之時,怎可在別的武器上分心?這是學武大忌。”
秦疏一聽,倒是不鬧了,但看著各種小弓箭還是很眼饞。
秦玨悄悄趴秦毓耳朵邊上說:“我堂哥還是中用的。”
秦毓見過秦琦的不靠譜,對于他能贏了這件事,也有自己的看法,于是悄悄對秦玨說:“大概是個意外吧,只能說,你今日的氣運比較好。”
秦嬌秦珺兩個嗤嗤的笑。
秦琦:……胡說八道,正所謂苦心人天不負,才有這次的成功。
秦嬌怕秦琦再跟秦毓鬧,就把秦疏遞給他說:“你先幫我照看一會兒,我也去賭一把。”
秦琦接過秦疏,抱懷里掂了掂說:“這也是一只小胖兔子,夠沉的。”
秦疏如若沒聽到,很利索的攀住他的脖子,小屁股不客氣的坐在他胳膊上,還挪了個舒服的位置。
秦嬌一眼就瞅見最上頭掛的那張大弓,弓身不知是什么制作的,整張弓顯現(xiàn)出一種油潤又低調(diào)內(nèi)斂的沉水黑色,兩側(cè)弓臂內(nèi)側(cè)貼了牛角,靠中間的那一帶,鑲了兩片紅玉,玉的品質(zhì)不算好,顏色也不正,卻與黑色的弓身極相配,這一配,才中和了弓身的沉悶,多了眼鮮亮,就像鐵血的將軍胸懷仍藏著一縷柔情與溫熱。
這張弓,單買需六十兩,而射壺做博,則需六兩,若能完成攤主設(shè)下的題目,這弓就會以六兩做賣,還送扳指和箭袋箭矢。
這個題目當然不是連中二十壺了,而是五十箭飛靶,五十箭皆射中,才算博者贏了。
秦嬌掂了掂錢袋,差不多夠數(shù),她是不知道能不能全射中,但不防一試。
攤主說飛靶在十丈至十五丈之間,于是秦嬌選了把五力弓,試了試,覺著挺順手,然后跟攤主點頭。
攤主朝外一吼,街角上就被清空出一條近百米的長的空道來,那邊有抱出一摞草靶盤,朝這邊揮手,表示準備妥當了。
射飛靶的箭矢沒有矢尖,用灰色小布包成了一個小包,蘸上紅色顏料射飛靶,飛靶上都有紅色顏料,就算她贏。
規(guī)則比較簡單,之所以沒人肯試,一是手有余錢的人沒這么好的射藝,二是此地文風鼎盛,讀書人的射御之道,都是用的定靶,是為志不移的意思。今日學堂沐休,許多學子來街上轉(zhuǎn),大家聽說這里要射飛靶,都向這里涌來,定目一看,是個不辨雌雄的少年,衣飾簡單,容貌……嗯,看起來國泰民安的很,好了,就是一個家境殷實受寵愛而又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傻子。
得嘞,那六兩銀子可白糟蹋了。
秦琦急的很,這胖兔子不動則已,一動就不得了,圍了這么多人,萬一沒贏了,臉面可要往哪里擱。
秦珺卻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直接將一小塊銀子扔進一只銅盤中,起哄一般的說:“我押她能贏。”
她這一扔,就激起了響應,有幾個人也掏了些銅錢的往那銅盤里一撒,說:“我也聽個響。”
更多的人將錢扔進另一個盤里,說:“我押他贏不了。”
兩個盤子,一只空蕩蕩,一只滿當當。
秦琦可不能讓自家人丟人,也往里頭扔了一角銀子,然后秦毓直接將他的錢袋扔進盤中,秦疏用一只小手在懷里掏啊掏,掏出兩顆琉璃珠子,三枚銅板,一只小小巧巧的木頭鳥,都遞給秦毓:“我也押阿姐贏。”
秦毓毫不猶豫的接了東西,放進盤子中。
秦琦又往人群里看,突然眼睛一亮,高聲道:“徐學兄,李學兄,高學兄,捧個場啊!”
三個年輕讀書人無奈一笑,解了荷包,取了幾個銅錢,扔進盤里。
秦琦又往另一處喊:“諸位表兄,也請捧個場。”
好么,這熱鬧可不好看,那幾個俊朗非常的少年郎,也解了荷包,各往盤里扔了一角銀子。
秦琦連著喊了兩次,他跟前的人立刻躲開了,就怕他也拉著他們捧場,他們可沒余錢,這個場是真捧不了。
倒是那些個學兄表兄看這里都是小孩子女孩子,都走過來,圍在秦毓秦玨四周,形成保護姿勢。
秦珺很淑女的跟諸人打招呼:“嚶~許表兄好,段表兄好,袁表兄……好(好看),魏……魏表兄,也好呵呵(滲人)。”
幾人頜首回禮:“秦家表妹好。”
對于秦嬌來說,這幾人的到來卻是意外之喜了,尤其是最俊俏那一個,原來他也會跟同窗來游街啊,還當他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呢。她握著弓,憨憨的跟幾人打招呼:“諸位表兄好。”
幾人又頜道:“這位秦家表……?”
秦琦補充:“妹。”
“……表妹也好。”
秦嬌又回了個肉乎乎的笑臉,再不分心,徑自取箭搭弓,她一點頭,攤主手一揮,那邊就扔出一個草盤,旋著半空飛。
秦嬌眼睛一瞇,弓弦一拉手一松,箭就射了出去,卻見箭矢直直射向那只草靶,啪的一聲,箭矢遇阻落地,草靶卻向前推了幾丈后,拋落下來。
“初中——”銅鑼當?shù)捻懥艘宦暋?br />
“哇——”
竟然射中了?
秦毓直接跳了起來。
秦嬌沖著人群點頭笑,小下巴肉顫顫的動,很是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
那幾個表兄便相視而笑,低聲言語:“可見人不可貌相。”
秦琦聽得此話,也湊過去說:“豈是不可貌相,簡直不可的很。”
秦疏掰過他的頭說:“背后議人,不是君子所為。豈不知真人不露相,你連這個也不知么?”
秦琦拉下他的胖爪子,逗他:“你還知道些什么?”
秦疏說:“我知道的可多,此時不便多說,改日你若請一頓好吃的,我再與你說。”
“哦,那我不聽了。”
秦疏:……哼,小氣的緊。
這兩人說話間,秦嬌已射出了第二箭。
“再中——”
又是一陣呼聲。
秦嬌捻了捻指尖,不戴護指,指腹磨的火辣辣的疼,就這么射,等五十箭射完,手指頭得磨掉一層肉皮。
她向秦琦問道:“你帶護指了沒?”
秦`琦搖頭:“沒帶。”
秦嬌又向幾個表了又表的表兄問:“幾位表兄可帶護指不曾?”
幾人搖頭。大家上街來,也沒想要射箭,所以都不曾帶著。
但秦嬌一眼就瞅見魏表兄手上戴了個古拙的銀戒,他的袖子長,遮了半個手背,只露出幾根細長的手指,白皙的指間有一枚寬寬的銀戒,沒甚花樣,只是戴的時間長,不見生銀的僵硬之氣,只覺溫厚古樸。
秦嬌對上他淡淡然的眼眸,又將視線慢慢移到他的手上,繞了繞,再掃過他的腰身往上,對上他的眼睛。
能不能借用一下?
魏表兄淡淡然移開目光,不僅沒順水推舟的將戒指捋下來借她一用,還漫不經(jīng)心似的將手背到身后去了。
秦嬌就……行,你臉長的好,借不借的由你。
繼續(xù)搭箭,射出。
搭箭,射出。
搭箭,射出……
又看了一眼魏表兄,他還是鐵石心腸,壓根兒沒有要捋戒指的意向。
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有這么冷的心腸呢?她一個半大小姑娘,能圖他什么呢?
活動活動,擺擺手臂,扭扭脖子,深呼吸幾次,再次的搭箭射出,搭箭射出,射出,射出……
“三中,又中,五中……十八中,十九中……三十五中,三十六中……”
手指疼的不行,她又一次的看過去,目光漫過他俊秀豐常的下頜,漫到略薄卻紅的如染了胭脂的唇,可惜拉的很平,不喜不怒的,再到鼻子,咳,挺高,弧度很好,骨肉勻稱的很,最后略過狹長而窄的雙眼,凝到他冷厲的眉峰上,眉形如利劍,帶著一往無前的銳勢。
又轉(zhuǎn)回到他的雙眼,還是波瀾不驚,幽深,薄涼,像在寸草不生的寒境浸過一般,荒蕪又寂靜。
秦嬌的目光再次移向他的右手,原本放背后的手又放回來了,那只戒指又露出來了。
這人依舊氣定神閑,由著她打量,卻仍是一言不發(fā),不慷不慨。
秦嬌心想:為了這一張臉,我可以再尋理由看他幾回,但他性的實在冷的很,連一份客套都懶的做,那便罷了。
這種打量思忖都隱秘而迅速,別人未看出什么,她就收回了目光,又專心眼前事了。
后十箭的草靶扔的刁鉆,遠且低,必要全身心的專注才行,要是速度跟力道不夠,不等箭矢到來,草靶就會落地,以不中計數(shù)。
這時候,反倒沒人出聲了,就怕眼睛不夠用,又要盯著草靶,又要盯著箭矢,還要抽空看一眼那個射箭的軟胖子,還要從心里喊著不中不中不中……
可是押了許多錢賭她不贏的。
但那邊的銅鑼不停的響:“……中,……中,……滿中——”
當——一聲響畢。
贏了???
贏了!!!
“嘩——”人群一陣喧鬧,歡呼聲掀起出聲浪。
秦毓又笑又叫又跳的跑到秦嬌跟前,雀躍道:“阿姐真厲害,百步穿楊,箭不虛發(fā)。”
秦嬌只對他勉強笑了笑,將兩只胳膊藏在身后。
攤主沖著秦嬌一抱拳,贊了聲了得,便用一根叉子將那張弓箭取下來,系了紅綢帶,又找出一個犀皮箭囊并五十支黑沉沉的油箭,一并拿給秦嬌。
秦嬌點頭謝過,伸手接過,弓箭一入手,陡的一沉,原來這張弓本就是重弓,非勇武之人不可用,如今的秦嬌,只怕還用不得它。
秦琦幾步過來,想拿著它好好端詳一回,秦嬌順勢將弓箭都給他拿著,秦琦一接手,就叫一聲:“好沉的弓。”
滿心滿眼都在它上頭了,不停的用手摸索,想弄明白這是用的什么材質(zhì)。摸索了一會兒,又拿著它給表兄們看,每個人接過弓時,心里都要嘆一聲:果然沉手。
弓,無疑是好弓,箭,也是好箭,只是不得用。
殊是可惜。
眾人本想贊一聲“表妹英勇”,卻見剛才還颯颯然的小姑娘,如今卻變的軟乎乎憨態(tài)態(tài)的,于是不得不將這一聲未出口的夸贊咽回去,換上一副溫和語氣問:“表妹還是傷著筋骨了?”
秦嬌捏著左臂,軟軟的說:“傷倒是沒傷著,就是一時不慎,抻著手筋了,緩兩天就好了,多謝你們的關(guān)切呀。”
這胖噠噠軟乎乎的嬌憨模樣,與剛才凌厲射箭的那個表妹,判若兩人。
于是幾人相視而笑,這一個表妹,果然不可貌相的很。
只有那個魏表兄沒笑,他的臉還是涼嗖嗖的,神色無聊,只是目光在秦嬌的右手手指上晃了晃,便又移開了。
但秦嬌已經(jīng)沒心情看美人了,當美人像一塊寒冰、一塊堅石、又冷又硬時,秦嬌就只能當他是一塊寒冰一塊堅石了。
既不圖他的人,又不圖他的身子不圖他的心,為著一張臉,可不值得去碰那玩意兒。
于是一直到秦珺分了賭贏的錢,人群散開,離開攤子,秦嬌再沒看他一眼。
他們往一西走,秦嬌一行往東走了。
街市上熱鬧的很,小乙很快就買好了水粉頭花繡線繡樣兒彩帶絡子,還買了棗子果干兒冰糖,零零碎碎的拎了一手。
秦琦背著弓,就沒辦法抱秦疏了,秦疏也不愿意讓人抱了,跟在秦毓秦玨兩個后頭,從小攤上挨個兒的往過看。賣糖畫兒的,站著看那個老爺子畫完了一整副大公雞的糖畫兒,可惜秦玨秦疏兩個沒見識的,還當那是鳳凰鳥兒,非要人家老爺子給畫上七條尾羽,逗的老爺子直笑。
有賣木頭小猴子的,就是尋常的手藝,這兩個卻非要買,秦珺花了十個錢,給兩人各買了一個。
遇著賣糖燒餅的,又走不動道兒了,秦珺今兒賺了錢,很慷慨的給大家一人買了一個餅,餅還熱著,芝麻味噴香,眾人一邊走一邊吃,一邊東張西望。
秦疏看了一圈,又問秦嬌:“這街上怎么沒有賣身葬父的呢?”
果真是親兄弟,上一次秦毓想看碰瓷兒的,這一次,秦疏又想看賣身葬父的。
秦嬌只能給他解釋:“那是話本里的橋斷,現(xiàn)實中,除非遇著天災連著人禍,才會出現(xiàn)這種事。西平府這幾年安泰的很,若有人在此時出現(xiàn)在大街上賣身葬父,街里的坊主和里長會上告官府,問清原由再由官府著人發(fā)落。”
“哦,原是這樣。”好不失落的語氣。
雜耍走江湖賣藝的地方并不在秦街,而在另一條街上,那條街上三教九流混雜的人多,這兒又是小孩子又是女孩子的,不宜去那邊。斗蟋蟀斗雞的也不在冬天出來,書畫鋪子倒是多,但不得小孩子的喜歡,看一眼就過去了。大家就在秦街上走了一個來回,提溜著一串吃食和小玩意兒,進了一個小小的茶湯館,要了一壺黃芪姜棗茶,熱熱的喝下肚,歇了一會兒腳,兩方告別,準備各自回家。
回去的時候,秦嬌背著弓箭,小乙拎著兩包東西,秦毓拉著秦疏,跟在秦嬌身邊,兩人還一路說著話,興高采烈的,完全沒有疲憊之態(tài)。
也算是滿載而歸了。
六太太看著那張大弓,又看秦嬌被弓弦捋的紅通通腫漲的指腹,心疼的直埋怨秦嬌做事糊涂,可訓了她好一會兒,說年前不許她再去街市里。
秦嬌只管倚在她身上撒嬌,歪歪纏纏又軟軟糯糯,鬧的六太太訓都訓不成,沒好氣的戳了她一指頭。
秦嬌摸了摸額頭,又笑著伏六太太懷里,六太太沒奈何,再訓不下去了,只得瞪她一眼了事。
秦嬌給她眨巴眼,六太太的心又軟了一道,摟著她撫摸著肩背。
聽秦毓說他們遇著東府的表兄了,還看了秦嬌射箭,六太太頓了頓,到底沒忍住,給了秦嬌肉墩墩的屁股一巴掌。
但沒惱怒,只說:“表少爺們是東府的貴客,與咱們家干系不大,只當他們是尋常親戚就好。”
不管什么表少爺,東府里頭還有那么多姑娘呢,再怎么著,也輪不到小三房的姑娘頭上。
且秦嬌與他們差著年歲呢,更輪不到她這里,看就看吧,不要緊。
嬌嬌還小呢。
秦毓秦疏兩個有心炫耀,兩人抬著大弓嘿咻嘿咻進了三老太爺院里,給祖父祖母看大弓。
秦娓跟老姑奶奶家的菀姐兒也跑來了,四個嘰嘰喳喳的說了起來,一陣兒的熱鬧,惹的二老太爺兩夫妻跟老姑奶奶也來了,一家子的讀書人,對弓箭這東西也只了解個大概,就是一眼看上好,做工好,認真說這是多少石的力道,射程多遠,就全然不知了。
但不了解這些,并不妨大家欣賞好弓樣。
比如說,弓身到底是沉水木還是鐵箭木,貼角是牛角還是犀角,貼玉是昆山玉還是黃崗玉,弓弦是牛筋還是鹿筋……就著這些問題,討論的很是熱切。
說起秦嬌如何會射箭,三老太爺很自然的說:“院里那幾顆大樹上的鳥,她用石子扔著打,一扔一個準兒,一通百通,咱們家的孩子都聰慧,略微學一學也就會了。”
幾人一同點頭,家里容易出天才,秦氏子孫多聰慧,秦嬌如此,也不算奇怪。
可不是?
老姑奶奶說她年少時學騎馬,別的女孩子看見高頭大馬都嚇的花容失色,她穩(wěn)穩(wěn)的蹬上了馬背,跑了幾個回合就會騎了。
騎馬容易,想是射箭也不難的。
聽得消息,一同來看弓的四老爺六老爺七老爺:……哈?什么容易什么不難?
至今拉不開四力弓的四老爺。
將將能拉開六力弓的六老爺。
能拉五力弓但一定會面色漲紅的七老爺。
頓時覺的沒臉的很。
二老太爺三老太爺還樂陶陶的對三人說:“這弓不錯,你們來試試。”
四老爺六老爺七老爺:……就很想轉(zhuǎn)身離開。
六老爺穩(wěn)穩(wěn)的走過去,抓起弓掂了掂,然后放下,說:“這是三石弓,僅憑我們的力道,拉不開弦。”
四老爺七老爺松了一口氣,也走過去端詳了。
此弓乃是將軍弓,他們一介書生,拉不開也情有可原,委實不必心虛。
嗯,不必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