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也就幾分鐘,張曉薔一路張望著過來。
江渡看到她,人更窘迫了,關(guān)鍵是,她懷里還抱著一件男生的衣服,味道不是那么令人愉快,在張曉薔靠近時,江渡自動退了幾步拉開距離。
有時候,別人盛情難卻,江渡面對張曉薔這種女生時顯得格外被動,她不想解釋自己的難堪,但又不得不解釋一點點。
去醫(yī)務(wù)室,買衛(wèi)生巾,以及被送回寢室,一套流程下來,江渡說了很多次謝謝。張曉薔就很自然地摸了摸她柔順的長發(fā),笑吟吟的:
“都是同班同學(xué),你怎么老這么客氣?”
她那動作,跟和自己小妹妹說話一樣。
本來,江渡是不喜歡別人坐自己床邊的,她也絕不會隨便坐人家的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
但張曉薔頂著明晃晃的日頭,跑來跑去,臉曬的更紅了。江渡在請她坐時,不動聲色撤掉了床沿上的一塊黃色舊浴巾。
那天鋪上去時,她有點心虛地故意跟王京京說:“洗床單很麻煩,鋪點東西這樣就不用那么頻繁洗床單了。”旁邊,室友們都在各自整理內(nèi)務(wù),其實誰也沒留意江渡在說什么。
可是,王京京跟她一點默契都沒有,就那么缺心眼地一揚嗓門:“你是不是怕別人坐你床啊?”
江渡想死的心都有了,她紅著臉,更加心虛地連連否認(rèn)。
不過,歪打正著,有人竟然半真半假地就勢說,自己其實也不愛別人坐自己的床,夸江渡這個方法好,可以借鑒。
江渡羨慕別人可以這么容易地把真實想法吐露,一點不尬,而且借勢借的自然了無痕跡,這是江渡永遠(yuǎn)學(xué)不會的。
她此刻怕張曉薔想太多,畢竟,對方非常熱心地剛幫過她。
張曉薔仿佛壓根沒看到這一幕,她很自然地坐下,找了個話題:“哎?江渡,我看你中考時語文幾乎滿分啊,你語文成績一直都很棒吧,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做個小課題研究?”
江渡的初中,在市里屬于中等水平,每一年,統(tǒng)招加定向會向梅中輸送大概七八十名學(xué)生。定向生是給每個初中學(xué)校的指標(biāo),比統(tǒng)招生低個二三十分,江渡輕微偏科,和王京京兩人走的都是定向生,算是幸運。因此,在學(xué)霸云集的梅中,沒什么競爭力可言。
單單一門語文成績優(yōu)異,說明不了什么。
張曉薔卻是市里最好的初中考進(jìn)來的,她的語文成績,其實只比江渡少了兩分而已。
兩人聊了那么一會兒,張曉薔思路非常敏捷,她語速很快。不過,江渡清楚自己和頭部初中優(yōu)等生的差距,張曉薔語文成績也很好,她所有科目都很好,和江渡這種只是擅長學(xué)語文喜歡學(xué)語文而獲得的好成績完全不是一回事。
“哎呀,你看我,光跟你聊天了,回頭教官別以為我偷懶,我先走了,回頭繼續(xù)。”張曉薔突然輕拍腦門,沖江渡一笑。
很快,寢室只剩江渡一個人,她歪在被子上打盹,忽然一個激靈,趕忙把那件臟外套用點熱水泡了,并且,偷偷推到床底下。
不到半分鐘,江渡又爬起來把臉盆拉出來。
女生強(qiáng)撐著不適,到水房洗衣服。外套浸了水挺重,她長這么大也就是洗個內(nèi)衣襪子之類,沒搓幾下,就覺得直不起腰。
不但如此,江渡牢記王京京的經(jīng)期囑咐,每漂洗一次,加一點熱水,最后,半個小時下來,女生臉色慘白,一額頭的虛汗。
最終,江渡像賊一樣把這件衣服晾在了寢室樓附近小花園里的忍冬叢上。
下午,江渡沒有再去操場,而是等到四點鐘穿著短袖,下面一條軍訓(xùn)褲子,假裝洗的是自己上衣強(qiáng)自鎮(zhèn)定地把衣服收起,裝進(jìn)塑料包裝袋里,又放在了忍冬叢下。
幸虧校園里沒什么人,高二高三都在上課,而高一,在操場上,江渡長長地舒了口氣。
可怎么還給魏清越是個難題。
江渡一點都不想被人議論什么,她知道,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衣服給魏清越,那大家一定會傳點什么。這種事情,她初中就了解,同學(xué)們最愛起哄,最愛傳所謂緋聞,誰喜歡誰,誰偷偷談戀愛了。
她沒讓王京京知道這件事,因為王京京是個行走的大喇叭。
軍訓(xùn)期間不正式上課,但有晚自習(xí)。
很多人在暑假就已經(jīng)學(xué)了高中內(nèi)容,江渡也不例外,她發(fā)現(xiàn)一個很嚴(yán)重的問題,就是高中的數(shù)學(xué)好像猛地一下特別難,完全跟初中兩個世界,簡直天外飛仙。
梅中就是梅中,也就放縱了新生報道當(dāng)天一個晚上,軍訓(xùn)開始后,大家便都呈現(xiàn)出頭部高中的自覺性,晚自習(xí)課上,沒有老師在場,也是一片安靜。
晚風(fēng)順著窗口,輕輕地吹,江渡時不時從茫然無解的數(shù)學(xué)題中抬眸,她靠窗,可以從外面走廊大開的窗戶那看到墨藍(lán)的天色,還有黑黢黢的樹影。
而身邊,王京京一面偷吃零食,一面用油油的手指頭翻著一本少女雜志,她一點都不慌,打定主意軍訓(xùn)結(jié)束后再好好學(xué)習(xí)。
窗外有個身影走過,江渡愣了愣。
一眼就認(rèn)出了是魏清越。
江渡快速從抽屜里拿出衛(wèi)生巾,讓王京京起開一下,同桌一臉的了然,往前一傾,緊貼課桌,江渡蹭著王京京的后背出來了。
本來想張口,可實在怕從三班或者四班突然走出個人,江渡快步跟上,魏清越的背影很高,腿很長,走起路來很快,如果江渡沒有判斷錯,那他應(yīng)該是往廁所方向去的。
“哎!”她在走出教學(xué)樓時,突然喊他,喊完,有點難堪,又莫名有些開心。
魏清越根本沒回頭,仿佛聾了一樣。
“魏清越。”江渡只好念出那個名字,聲音很輕,像怕是驚動別人。
男生止步,轉(zhuǎn)身。
他站在燈火輝煌的教學(xué)樓之外,光線偏暗,像是啟動了什么令人目眩神迷的小機(jī)關(guān)。
江渡抱著本書在胸前,她太害羞了,以至于需要手里必須要有點什么東西,來做個倚靠,盡管這樣,書本上還是黏住了一聲又一聲急劇的心跳。
魏清越比她坦蕩淡然多了,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因為被她看見過自己最難堪一幕而感到尷尬或者不自然。
“給你。”江渡覺得呼吸都跟著靜止了,當(dāng)她靠近他時,把準(zhǔn)備好的紙條遞給他。
腦子里說的是,快點接吧,快點接吧,千萬不要讓別人看見。
魏清越先是皺眉,隨即,見怪不怪地一笑,他根本沒動,反手一推:“你需要還我洗干凈了的衣服,不是表白的小紙條。”
江渡一愣,僵僵地看著他,腦子里轟轟直響:“不是的,我沒跟你表白。”
魏清越瞥她一眼,“哦”了聲,臉不紅,心不跳,他并不覺自己自戀,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誤會感覺到哪怕是一點點的窘迫。
這一聲“哦”,包含著習(xí)慣性的心不在焉,以及,對他人的無限漠然。
所有的情緒,最終變作收攏更緊的手臂,江渡抱著書,面紅耳赤地往廁所方向先走一步。
紙條上,字跡俊秀,連帶著一幅看起來很糟糕但又用力過猛的路線示意圖。
魏清越突然就笑了,笑容里有薄薄的嘲弄,潦草掃過,上前兩步彎腰撿起女生書本中掉落的東西。
粉紅色包裝的衛(wèi)生巾。
他觀察幾秒,等明白是什么東西,男生臉上才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
魏清越隨手放到了走廊窗臺上,如果女生不傻,一定會回來找的。
他去了女生宿舍樓,在那附近,準(zhǔn)確無誤地從忍冬叢下找到了一個袋子,衣服疊的整齊,打開的瞬間,是濃郁的洗衣粉味道。
等送回宿舍,魏清越才發(fā)現(xiàn)衣服上清晰感人的洗衣粉印子,沒漂洗干凈,一道道的白,看起來很像汗?jié)n風(fēng)干的樣子。
他又笑了。
自己拿著盆,到水房稀里嘩啦漂了幾遍。
軍訓(xùn)也就一周的事情,不長,但這個秋天不太妙,不知道從哪一位開始,得了紅眼病,病菌跑的非常快,等到軍訓(xùn)第四天時,班里已經(jīng)二十個紅眼病了。
小許跟大家強(qiáng)調(diào)注意事項,大家最期盼的軍訓(xùn)不要訓(xùn)了卻沒鬼影兒,只好互相在那摳對方眼皮,上眼藥水。
江渡沒得,王京京也沒得,但兩人前面的女生得了,讓人忐忑。
“課代表,”前面陳慧明轉(zhuǎn)臉對江渡笑嘻嘻的,她不喊名字,老喊她課代表,一邊拿起江渡的筆袋,一邊揉自己眼睛再抹上去,“你抵抗力很奇怪啊,不能軍訓(xùn),但卻不得紅眼病,我們都以為你身體很差肯定會得呢!我要傳染給你,這樣大家就都一樣了。”
陳慧明說的半真半假,一直笑,笑的一副她只是惡作劇的模樣。江渡心里很急,但不好意思說,只能僵硬地擠出一點干巴巴的笑意,眼睜睜看著筆袋被陳慧明故意摸了個遍。
等到她摸完,心滿意足地轉(zhuǎn)過身去,江渡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怎么新同學(xué)這個樣子呢?她也只是暗暗失望了一會兒。
窗外有初秋的晚風(fēng)流動,好像在開口嘆息。
江渡終于在陳慧明的努力下,害了眼病,眼屎很多,總想流眼淚,她被王京京按在床上點眼藥水,王京京不怕被傳染,一天三次地給她點。
而且,轉(zhuǎn)頭把陳慧明罵了一頓,王京京是來真的,說陳慧明個頭不高心眼怪多,陳慧明就哭。
“你哭個屁呀,你自己得紅眼病就想著傳染別人,損不損吶!”王京京在那直翻白眼。
江渡小心地拽王京京的衣角,讓她別吵了,王京京一臉不屑,說陳慧明你要是再敢搞事情,信不信我把你褥子扔對面男生宿舍樓去?
圍觀群眾又轟的一聲笑了,男生起哄:“王京京,說到做到啊,一定得扔,不扔不是中國人。”
只有張曉薔在認(rèn)真調(diào)解。
班里亂哄哄的,聲音特別大,吵到了隔壁一班,他們的臨時代理班長過來從后門那敲了敲窗戶,說:“嗨,小點聲兒,你們不學(xué)習(xí)有人要學(xué)習(xí)。”
雖然是平行班,但大家默認(rèn)一班成績最好,被人這么一提醒,后面男生有點不服氣:“現(xiàn)在又沒上課,還不許人說話了?”
那個班長便流露出“你們二班就這素質(zhì)”的表情,聳聳肩,撤了。
十五六歲的年紀(jì),正是最叛逆的時候,被一班這么赤裸裸的鄙視,大家逆反心上來,反正還在軍訓(xùn),沒上新課,男生們開始故意咣咣敲桌子,大聲唱軍訓(xùn)的歌。
很快,一張大家都認(rèn)識的臉出現(xiàn)在了后窗。
“你們班真的很吵,麻煩注意下。”魏清越恰巧站在江渡所在的窗口,冷淡發(fā)話,他那個微微不耐煩的樣子,落在所有人眼里,帶著莫名的壓迫感。
教室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聽到這個聲音,江渡的心里陡然而起一股密密麻麻的情緒,她形容不準(zhǔn),心跳又失去控制。
鼻子里忽然涌出一股溫暖液體,緩緩而下,江渡每到秋燥都容易淌鼻血。
她熟悉這種感覺,只得仰頭,胡亂去摸抽屜里的紙。
魏清越看見的,是女生素白的一張臉上點綴著一串紅,青春期就是這么莫測,這么詭異,他腦子里立刻想起那個粉紅色的,女孩子的私人用品。
江渡察覺到有目光落在臉上,是魏清越,乍然間,她腦袋轟鳴,只想快點逃離此時此刻,因此,抓住一袋面巾紙,幾乎是本能般地沖出了教室。
走廊光潔,連一片紙屑都沒有,血每滴下一次,就砸出一朵小小的紅花,魏清越看著江渡從眼前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