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七章:噬骨
    我在夢中神游仙凡。那里總是□□和煙,原野蔥倩。萬里一色中,幻變出白馬如練,青袍如草。小白馬我倒似曾相識,青袍卻是誰家少年?他邀我攜手乘風(fēng),去摘取王母西池之花。
    青袍少年端詳我說:“夏初,我一輩子都跟你在一起,好不好?”
    我笑得醒了。一室圖書,滿窗晴日。琢玉少年,衣衫染上遠(yuǎn)山青。
    我放肆笑容僵了起來,疑問道:“你是誰?”
    他微笑:“我……?我名叫上官軼。此處是寒舍。”
    原來此人就是上官軼?也理應(yīng)是他。除了上官,誰配擁有如此清華?我的肩膀就又開始作痛,我尋思:假期如夢,不如說夢如假期,我在夢里多逍遙,……我想起我是中毒了的……而且……啊……!?原來我躺在松軟的被窩里,身上卻只穿著一件干干爽爽的藍(lán)袍子。
    我……我連肩傷都顧不得了:“這里……這里就只有你一個人?你有沒有什么姐妹,夫人,使女……?”
    他的臉有點紅:“……唉?抱歉……我一個人住。”
    我臊極了,恨不得鉆到地下去。衣服本有一股草藥味兒,我卻被辣得眼淚都快涌出來了。初次見面……就……。空氣如凝滯一般。
    上官軼沉默半晌。才藹然說:“請只把我看成一個醫(yī)者吧。因為當(dāng)時我并沒有把你當(dāng)成一個女孩,只當(dāng)作是一羽白鶴。”
    “白鶴?”
    上官軼輕輕道:“是白鶴。山中常有受傷的白鶴,或者被遺棄的小鶴。我把它們帶回家,悉心喂養(yǎng)療傷。大鶴傷好,小鶴長成,都會展翅飛走,甚至不會與我告別。”
    他輪廓秀逸,宛若洛神傾心愛撫過的容顏,妙不可言。
    “我?guī)熜謻|方先生曾開玩笑說,只要將他們的翅膀再次折斷便行了。但既然鶴兒有翱翔云上的資質(zhì),我便不好禁錮它們在這一寸天地之中。”
    我稍微釋然。若上官沒有那樣年輕那樣美,倒真可以想成宮中的老太醫(yī)了。
    隨后他想了想,才肅然說:“你的毒是北軍中慣用的毒。它隨著動作深入骨質(zhì)。三天之內(nèi),若不對癥下藥,便可致命。現(xiàn)我已用了催發(fā)之藥,等到今夜癰便成熟,可用小刀剔除。”他又盯了我一眼:“除此之外,在你體內(nèi)還有……”
    話音剛落,就聽到屋外的籬笆響,有人道:“上官先生在么?”
    上官軼對我又笑了一笑,才走出去。
    那個聲音全然陌生:“是在下。在下替皇上等回音來了。約期已到,先生認(rèn)為前次所提建議可否?”
    上官軼慢慢說:“小杜,我還是不愿。我與‘我’周旋已久,寧做‘我’,不做高官。”
    “先生考慮仔細(xì)了?在下這次千里之行,難道唯有失望而回?”那人雖被拒絕,聲調(diào)依然平靜。我不禁起了好奇之心,用未傷的一只手撐住床,伸著脖子從打開的窗子向外窺視。
    只見幽雋綠蔭下,佇立一位端莊漂亮的少年。他比我大上幾歲,態(tài)度卻顯得格外老成。對比上官蓬萊秀影般超然的美,這少年愈發(fā)顯得神矜,甚至算是木木登登。
    上官軼好像對那少年過意不去,環(huán)顧四下,取了一小筐干果給他:“小杜,你嘗嘗吧。”他說的很輕很慢,帶著歉意。
    白衣少年吃了一顆,道“這樣也好。先生莫要為了拒絕在下內(nèi)疚。皇上有萬仞之高,先生也情尚難識。在下重瞻先生,已然無憾。前些天等先生回音的時候,在下走了一趟峨嵋山。摘了一些當(dāng)?shù)匦虏琛P輰嗜怂脊蕠覍⑿禄鹪囆虏琛K韵壬埵障掳伞!彼瞎倌挲g相差沒多少,一口一個“在下”,謙遜的很。
    上官道謝,語氣有些猶豫:“昭維,你此次回去真的要和北海長公主成婚了么?”
    那被他換作昭維的少年點頭。
    一陣安靜。杜昭維又坦然說:“先生不必惋惜。在下倒是心甘情愿的。世間女子,總有一點點缺憾之處。公主……。在下對皇上最為敬愛。與公主胞兄趙王又是知己。在下有半分勉強(qiáng),也絕不會在至尊面前撒謊。先生若覺得在下可憐,那在下倒真難過了。”
    北帝之妹北海公主應(yīng)和我同歲。據(jù)說她跟她的兄弟們一樣,容貌絕美。但未知窗外二人對話何意……。此少年言談舉止皆端方老實,也是個不錯的人選……
    上官將門后一個新的斗笠拿出來,默默給他帶上,神色雖有憐惜,但沒說話。二人拜別行禮。
    等上官軼進(jìn)屋,我已經(jīng)能正視他:“多謝先生搭救我。我名叫夏初,夏日伊始之意。
    方才那位少年……,為何皇帝讓如此年少之人前來邀請先生出山呢?”
    上官點頭,眸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夏初。”
    好一會兒,他好像才想出來如何跟我說話才好,他和氣道:“他乃京兆杜家的杜昭維。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因他在朝廷只是一個著作郎,還不注目,所以皇帝試探我是否出山,才叫他來。如你所聞,他將成為皇帝唯一妹妹的駙馬。當(dāng)年因家母和他母親友善,我與他有些淵源。家母在娘家——南朝瑯玡王氏有詠絮之才名。她曾說:‘昭維長大若不佳,我倒不敢再品評人了。’這次會他,宰相風(fēng)采已見端倪。若天下太平,便是此人大顯身手之時。”
    我深吸了口氣:“先生方才說我體內(nèi)還有……什么?”
    上官軼率直道:“你的體內(nèi)還有一種奇毒,雖然并不厲害。但我從小到大并未遇過。好像并非北國之毒。這毒不能致命,但還是清除為好。可我未知毒的成分,還要慢慢摸索。”
    我眼皮一跳:“我想不起我還中了什么毒。先生,晚間你為我剔除毒素,是否還要讓我睡上一覺?先生準(zhǔn)備施用麻沸散嗎?”
    上官軼坐到我的床前,自然的托起我的后背,原是喂我水喝。
    水甘甜清美,我喝完忍不住道:“好喝。”
    “是二月的梅花雪,和上舊年之桂花糖。你在我這里。喜歡便可以天天飲。”他扶我睡下,極為輕柔,仿佛我是一個瓷娃娃。
    我望著他的臉,他便用絲絹擦我的嘴角,瞳子里只有我:“夏初,毒素今晚一定要剔除。但是你睡了兩天兩夜,此時已經(jīng)極度虛弱。若用麻藥,恐怕會傷及你的頭腦。我替你做了決定,不用麻藥,你愿意么?”
    我沉吟片刻,已經(jīng)預(yù)見了那種痛。我只感覺他的目光,像冷宮里唯一的那束陽光。冷中的暖陽,只能抓住。抓住了才可能見到春天。
    我使勁點頭。
    他挑起眉毛:“我會綁住你的手腳,你忍一忍……”
    我搖頭:“不用綁住我!不過是肩頭上動刀,先生不必如此。夏初能忍。”
    他搖首:“別說傻話,我不能冒險。”
    我直對他的眼:“夏初說行,一定能行。我用我父母的榮譽(yù)保證,先生為何不敢賭一次。”
    他好久不說話,腮上又暈上薔薇粉色,站起來,將絲絹向竹筐一丟,正落其中。
    入夜,我又發(fā)了燒,耳鳴不已。備受折磨之中,神智倒更加清醒。
    上官俯身,拉起我的一只手。我嗯了一聲,他用絲帕給我又擦凈了汗。
    他冷靜非常,手指中握著一把極薄而細(xì)長的刀。
    人靜,月清。當(dāng)他解開我的領(lǐng)扣的時候,我還是合上了眼簾。
    他在我的口中塞入了絲絹,柔聲道:“別傷了舌頭。”
    刀入肉的時候,我悶哼了一聲,隨著他的動作,我痛得幾乎昏厥,但是我并沒有亂動。因我那樣做,也許會讓他輕視女性的驕傲。也會讓這位醫(yī)者前功盡棄。
    絲絹沾上我的唾液,已經(jīng)被咬成了團(tuán),我無論閉眼還是睜眼,只有無休無止的痛。
    真疼啊……!我聽到自己壓抑的□□,像是在哭。當(dāng)一絲風(fēng)從窗戶鉆進(jìn)來,我的身體如被凌遲一般。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沙沙的……原來是刀片在我的骨頭上剃動……
    可怕……奇妙……還是疼啊……
    我糊涂了好一陣,睜開眼,是上官俯身注視我。他大理石似的臉上也是汗涔涔的,瞳子靜止,里面只有一團(tuán)金色的火焰。
    是什么?……唔,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黃金團(tuán)鳳護(hù)身符。我?guī)е^來了!
    上官先生取出我口里的絲絹,為我擦干了冷汗,又拍了拍我的額頭。他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等疼痛快散去了,我迷糊的望著茅屋的頂棚。上官又走到我的面前,他有些疲乏:“夏初,你肯定經(jīng)歷過更痛的……”他的聲音充滿憐憫,還有一種敬意。
    他的手掌撫上我的眼皮,我聞到一股淡雅的香氣,他溫柔說:“睡吧,把這里當(dāng)成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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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沒有這句話,半月后我也不會如此安心的坐在他的藤床上,拿著他的書,喂他的鶴兒。
    十多天來,我已經(jīng)能自如活動,肩膀也是一日好過一日。
    上官軼是個有意思的人。梅花雪喝完了,但是上官的桂花糖多。我愛吃屋邊冷洌山泉,他偏要去溫了再讓我喝。他自己倒是常常喝酒。他辯解說,自己喝酒是因為有病,需要驅(qū)寒,可是我并沒有見他病過。
    他給每只白鶴取了名字,“小一”,“小五”,“小九”。早年飛走的白鶴也會回來看他。他自己坐在石頭上,對鶴彈琴,笑得開心。
    我要是探頭去瞧,他也便對我笑笑。
    有件好處,他沒有動過我的竹囊,也沒有過問我的家事來歷。
    這天還是一樣,我們坐在蘭花圃里,等一鍋魚湯燒好。上官先生對湯吹氣,我說:“先生,那沒用的。”
    他又笑了,衣袖里都是花瓣,也不撣去。
    我與他已經(jīng)熟悉,但口里還是稱呼他先生。對豆蔻年華的女孩子來說,比她年長五六歲的男子,倒是長了一輩子似的。我想起阿宙……還有他的都江堰之約。
    山風(fēng)吹來。圣賢說會心處不必遠(yuǎn),此時山水翳然,鳥獸自來親人。便是天堂了。
    上官給我一個小淘籮,里面裝著他曬干的果脯。我吃了一個,酸甜可口。
    天氣已經(jīng)轉(zhuǎn)熱了,我低頭輕輕的撓了一下手指,我的手原本長得和我母親一般無二。但是冷宮歲月,留下的凍瘡疤痕,在暖春里面就開始作癢。
    上官看著我道:“我準(zhǔn)備了一樣?xùn)|西……”
    正在此時,天空中飛來一團(tuán)深黑。我一抬頭,那東西沖我鼻梁俯沖,我被嚇了一跳。
    原來是個玄黑鴿子。我還沒見過那么大的鴿子呢!它的身上一股子戾氣,仿佛瞧不起身邊溫雅的白鶴。上官眼睛一亮:“是你!”他抱過黑鴿子,從它身上取下一小卷。
    黑鴿子也不停留,展翅就飛走。
    上官也不介意我瞟,絲絹條上面滿是符號,我卻不懂。上官拍了拍手掌,對我道:“這是師兄東方先生發(fā)來的……沒有想到……近來我夜觀天象,有真人向西移動,原來是他么……?他曾說‘人生最快意,就是且插牡丹醉洛陽’,我實未料到……他出山,必定有他的道理。”
    “東方先生要來么?”
    上官道:“他此刻就在四川。但是此信只通知我,有人就要來拜訪我。”
    “誰?”
    “太尉元廷宇的手下。上次杜昭維來請我,元廷宇這邊并不知曉。戰(zhàn)事進(jìn)入僵局,他來找我有什么好事?”
    我對元廷宇印象不佳,估摸魚湯還未成,就對上官說:“當(dāng)今天下,若是如東方先生那般的謀臣。除非甘于寂寞,隱遁史冊。若投身,除了皇帝元天寰那邊,還有哪里可去參謀呢?藍(lán)羽軍,皇弟太尉,還是兩湖的大將軍瑯玡王紹?”
    上官沉默良久,說:“都不行。太尉元廷宇,雖然是皇帝手足,少年得志。但他好利刻薄,貴同惡異,輕躁淺識。根本就是敗德之人。藍(lán)羽軍的首領(lǐng)何魁真,草莽英雄,外表嚴(yán)厲而內(nèi)心勁俠,心太廣大而實力不足,必將不容于世。瑯玡王紹,本出身清流,果然是一時之杰,然而他生性多疑,又拘泥門庭。怎能長久依附?”
    我咀嚼先生的話:“那么,只有皇帝元天寰可投奔?”
    上官道:“元天寰此人,行事似乎乖張。但是他幼年以來,每戰(zhàn)都足智多謀,且勇猛無敵。但目前他如何處理其弟元廷宇……,眼看就是一場風(fēng)波。我們離風(fēng)雨王庭,還是遠(yuǎn)些好。”
    我連連點頭。這時,上官站了起來:“好快!夏初,你到里面避一避,別忘了去屋后取魚湯。”他的神色與平常無異。是元廷宇之說客?
    我走進(jìn)屋里,上官軼并未讓那些人進(jìn)入院子。等了好一會兒,我屏住呼吸,也只能隱約聽到辯論之聲。上官軼的語氣似乎剛烈。我擔(dān)心他,但是……我都忘了魚湯。我忙跑到后屋,倉皇收拾,一鍋魚湯,燒得只剩下可憐的小半碗了。
    回身,上官軼已經(jīng)步入了門:“還是燒干了?”
    我背手笑道:“不,還有好幾口。”
    他含笑道:“不容易,到底是夏初。我原預(yù)料一點都沒。看來我還是低估你。”
    我道:“瞧先生說的……難道是忘了先生的安危,只看著一鍋湯才算智慧。”
    上官光是笑,鼻子皺了一下。
    我問:“人被先生趕走了?”
    上官點頭:“不管他,且讓我嘗一口濃香的魚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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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內(nèi)長大的孩子,一種極度遲鈍,一種特別敏感,就如我。入夜我好像嗅到不一般的危險。輾轉(zhuǎn)反側(cè),又怕影響上官,便鉆在被窩不動。自從我來以后,上官都是在隔壁堆放雜物的房間休息的。隔壁有細(xì)碎聲響。平日他總是看書到夜半,但從沒有那么多雜音。
    我貼著床,聽到腳步,就連忙假寐。
    只聽他喚我:“夏初,夏初。”
    我坐起來,他對我努嘴。
    我拿起竹囊跟著他,他熄滅了我房內(nèi)的燈。
    他的房內(nèi),居然坐著一個男人!與上官如同孿生。
    我一時慌張,連忙捂住嘴巴。上官笑出聲,他點了燈:“是我,又不是我。”
    原來,端坐那邊的是他一個蠟像。他什么時候制作的,平日又藏在何處?
    上官拉了我,移開一架書。我緊挨著他。
    窗外飛過一只老鴰,風(fēng)吹得窗戶上鬼影森森。
    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蒼茫中有了一種揪心的震動。
    我握緊拳頭,只覺上官輕輕的撥開我的手指,一根一根,他的指甲滑過我每根手指。
    一支帶著火苗的冷箭,劃破窗紙,直射蠟人。
    一支,又一支,團(tuán)團(tuán)火焰,很快燒著了。
    “先生!”我叫了一聲,才意識先生握緊我的手。他拉了我一把,我跟他就落下一個隧道。
    我們落在一堆干草之上。原來,是一個挖得極深的地窖。上官急忙轉(zhuǎn)身,從地窖旁的一個空間里,放出了自己幾只小鶴,那里面還存有他兩個箱子。
    我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吧。
    “先生,他們來的快,而且是暗殺!”
    上官也笑了,笑聲倒是像桂花糖,毫不牽強(qiáng):“嗯,太尉爺就是那么些伎倆。殺人都這般……”
    我更輕視元廷宇,但不知道北帝對這個兄弟到底準(zhǔn)備怎么辦?
    上面還是不斷有聲響,似乎是在熊熊燃燒中。還有別的動靜,不得而知。
    我并不怎么害怕。過于興奮,臉想必是紅的。方才倉促起床,我的頭發(fā)都披散著,現(xiàn)在與上官對著。因為他現(xiàn)在不是一個醫(yī)者,我扭開了臉。
    一聲巨響,我猜茅舍轟然倒塌了,上官的家,我的家……
    我傷感中,就感到上官又拉住我的手,拿出什么在輕輕地擦我手指。
    我轉(zhuǎn)頭,太黑了,瞧不清楚他的臉。
    “本來該早些做這事……都耽擱了。”他淡淡說,我聞到一股姜片和草藥混合的香氣。
    我喚他:“先生……”
    他正在用姜片擦我的手指,因為我留著的凍瘡疤痕……
    我不出一聲,手指被擦熱了,灼灼,還有一絲溫柔噬骨。
    若能停止此刻,我能依靠上官先生,不失為幸福……。我低頭,明天……我的家又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