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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煙雨,江南,碧蕪千里。
有個小兒蹲在江邊,哭紅了眼。一頂斗笠,忽飛上了岸,正落在他腳旁。
“喂,送給你遮雨。我家先生問:你為何要哭?”北方口音的漢子聲如洪鐘,把小孩嚇了一跳。
小孩住了哭:“我沒有等到人……傷心了……”他揉揉眼睛,不由愣住了。
亭亭畫舸,那青衣的少年儒生正單衣試酒。他曠世秀群的眉目,半憂半喜。漿聲綠影,他穩(wěn)穩(wěn)坐著,似不管煙波和風(fēng)雨,載將離恨過江南。
等?上官軼只笑了一笑。他拄著竹杖步入船艙,片刻涼夢到西州。醒來,又是孤身一人。
他在世界上這二十年,等過的人屈指可數(shù)。有等到的,也有沒有等到的。
第一次漫長的等,是在他五歲時。他還記得洛陽城繁花滿枝,父親說:“軼兒,在這里等我。”他的父親上官皓,是曦朝退隱的尚書令,美容止,性剛直。父親被人約到這所名園的深處,像是要談什么緊要事。上官軼生來不像其他孩子一樣愛嬉戲,便懶洋洋的等。蟲兒爬上他的木屐,他伸出玉白的腳趾讓它通過。春風(fēng)如扇,上官軼長長的睫毛被風(fēng)吹動。
他的母親是南朝人,所以上官軼才會穿木屐,這使他常被親戚的孩子們?nèi)⌒Αkm然母親是天下第一高門瑯玡王氏出身的才女。但因她一意孤行的嫁給北朝使節(jié)上官皓,被指責(zé)為“淫奔”,南朝王家也根本不認(rèn)上官軼這個外孫。小小的上官軼精致如璧人,讀書如有神助,但卻沒有多少人愿意跟他一起玩。大家不過開玩笑叫他一聲“南蠻子”,他就能半天不開口。可他母親就是南朝人嘛。小孩子們以為上官軼是仗著自己比別人好看,聰明,故意不理人。久而久之,他總是落單。
文成帝末年,北朝連年饑荒,四方烽火又起,朝官們各自為政。上官軼曾聽父親對母親激昂憤怒的說:若不是南朝積弱,曦朝早已岌岌可危。但皇帝卻沉湎酒色,迷戀丹青樂器。諸王狼子野心,皇帝也坐視不理。母親相對嘆息。
他等到太陽西斜,父親卻還不回來。他終于起身,花叢深處,父親躺在那里,他的身上已經(jīng)被花瓣覆滿了,好像是一床被子。但他的身下,土地都是紅色的。上官軼摸了摸父親的臉,還是溫?zé)岬模撬目谏厦俺鰜淼难瑓s已經(jīng)冷了。
上官軼經(jīng)常夢見父親回來了,但那只是夢。父親死后的一年,他沒有對任何人開口。等到一年后的春天,他又開始說,可卻變成了口吃。上官軼的曾祖母崔氏年老,格外疼惜他,親自給他剪發(fā)。老夫人眼睛昏花,刀割破了他的后頸,他也不吭聲。等到母親問他,他才說:“太……太……夫人……年……年老,我不能……傷老人……人意。也……不……不疼。”他母親摟住他,淚如雨下:“你父親是被人暗殺的,你無論如何都不要做官。”
他點點頭,清澈的眼睛望著母親的面容。他困惑的想父親會如何說,假如他有遺言的話。父親教上官軼寫得頭三個字:忠,智,忍。他絕不忘,也不敢忘。
第二次的久等,是在嵩山元石先生的別業(yè)里。上官軼十一歲,他跪在元石的居室前,求先生收他為弟子。他想要追求真知,但世間卻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可以教他。因此他跟母親一起來到了嵩山。母親要跟著他上山,他卻不讓。可千辛萬苦的來了,元石先生讓童子出來請他回去。上官軼不作聲,一直長跪著,雪花飛飄,一會兒就堆起來。上官軼咬緊牙關(guān),忍耐著。原來真正的寒冷,骨頭都會鉆心的痛。
童子出來幾次,嘆息不已,上官軼只對他微笑。他眉目清麗,笑起來有劃破寒冷的力量。
上官軼閉起眼睛。雪的世界里,太安靜。暗香襲來,有人在他背后咳嗽一聲。
他回頭,看見梅花枝下有位身材修長的俊美少年負(fù)手站著。在一身黑色外衣和青色里衣的襯托下,他膚色白皙如玉。他雖劍眉星目,雍容如畫,神色倒并不倨傲。可是讓人一見他,就會忍不住想要拜下去。
“元石先生已經(jīng)不會再收徒弟了。你何必這樣執(zhí)著?”少年冷然說。他的眸子晶瑩深邃,還有水霧氤氳。
上官軼又向他笑了一笑,不加置辯。
少年不再勸說,徑直走開。
上官軼又等了許久,他穿著白衣服,雪飄上去,了無痕跡。他的眉毛上結(jié)了雪粒子,只聽到自己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
他昏昏沉沉,只想起父親身下的血,也是冰涼的。新帝登基數(shù)年,除奸臣,奪回失地。上官家已經(jīng)無仇可尋。上官軼知道這樣下去會死,但是他愿意等,他能忍。
他只模糊聽到有個人笑著說:“穿什么白衣服,雪地里都瞧不見人了。”好像是那個少年……上官軼張開眼睛,已經(jīng)被那少年抱了起來。
少年將他抱到一間溫暖的屋子,將火撥得更旺些。上官渾身發(fā)抖,手指都不聽使喚,少年搖搖頭,替他把外衣和靴子都脫了,童子又捧來了姜湯。
“在下……河……河南上官軼。”上官道,那少年一側(cè)臉頰上現(xiàn)出個淺淺的笑渦。
少年爽快地道:“叫我東方琪吧。”。
“東……東方……琪?幸……幸會。”上官發(fā)現(xiàn)東方琪的笑渦時時有,以為他笑自己口吃,就低頭又喝了口姜湯。
東方琪好像恍然,連忙收起了笑渦,打開窗子道:“等雪停下,我就不得不走了。元石先生會答應(yīng)讓你做弟子的。因為你是我向先生舉薦的,你可別讓我丟臉。我這屋子暖和,讓給你住。看,現(xiàn)在外頭雖然是冰雪一片,但是待仲春天,春山可望。”
上官軼抬頭笑道:“這里……夏……夏天也美,我方……方才跪……著,發(fā)現(xiàn)了四……四周的幽篁,高臥東窗,真是……典雅。”
東方琪眼睛一閃:“原來你還能等下去的,連我都讓你騙了。”他又笑起來,好像被騙是很有趣的事情。
上官軼莞爾,這個東方琪第一眼如此神氣,現(xiàn)在看來,還是有少年心性。
他發(fā)覺東方琪的案上鋪著江山圖軸,又調(diào)了深淺不一的青色:“你愛畫畫?”
東方琪的坐姿特別優(yōu)美,背脊挺直,毫無惰容:“我閑暇時也畫幾筆,我父親教我的。你父親……過世也有六年了吧。”
“你知道我……我父親?”
東方琪仰頭,自信的說:“你父親上官皓大人乃是忠臣,我當(dāng)然知道。”
他發(fā)現(xiàn)上官盯著那些青色看,就問:“說說你知道多少種青色?”
上官軼沒有在人前炫耀淵博的習(xí)慣,但這少年仿佛與他一見如故,他就說:“知道……一些。
雪青,碧青,瓷青,鴨蛋青,薛荔青,竹葉青,豆青,霽青……”他心下放松,竟然不結(jié)巴了。
東方琪愉快的聽著,拿出毛筆,在上官的白袖子上畫了一道:“是我自己配出來的,叫江南青。我知道你母親王夫人是江南人,因此曦朝你才最配這江南青。這世間污濁,愛穿白衣服的人,除非與世隔絕,不然怎么可能表里如一?”
上官軼點頭:“我以后就穿青衣。我喜歡江南青,你去……去過南朝嗎?”
東方琪搖搖頭:“我以后會去的。我既然調(diào)出了江南青,心中就有了江南。我是必定要將江南都收進(jìn)我的畫集的。”他目光炯炯,上官心里充滿了敬意。
上官在元石先生那里學(xué)習(xí),東方琪神出鬼沒,但看得出元石先生十分喜愛他。
幾年之后,元石先生對上官告誡說:“你跟東方琪不同。你早得美名,必有所折,要深自韜晦。將來要審時度勢,該隱則隱,該仕則仕。”
上官軼對先生低頭道:“知足不辱,知己不殆,弟子會常牢記此話。”
玉壺****,賞雨茅屋,座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鳥相隨,眠琴綠蔭,上有飛瀑。
元石先生那里的日子,有快樂也有悲傷,特別是從十二歲起,上官的腿一到秋冬便發(fā)寒疾。
上官每到此時,就不便出門,因此特別希望東方能來山里。他的口吃逐漸好了。他好靜,元石先生又是寡言之人。可是東方一來,無論老先生,還是小上官,都被他引出好多好多的話題。上官想,東方這樣開朗而健談的人。他在山外,肯定認(rèn)識許多朋友。
不過東方好像并未成家,他似乎有個弟弟,十分頑皮。東方帶著他在某處過活。
上官第一次發(fā)病的時候,東方送給他一把扇子,上面繪有觀星少年,還有“曾向陽光灑熱淚”的詩句。
上官道:“沒有下句?”他知道那個少年就是東方自己,但他見到的東方,絕非是輕易流淚的人。
東方笑道:“沒有了,將來什么都有可能,我還是愿向以后看。記得江南青么?到時候你跟我去見證,江南的青色是如何的吧。假如我還活著的話。”
上官聽了有幾分感傷:“我的腿這樣,我還是不灰心。你比我康健多了,自然比我活得長。”
東方又笑,他領(lǐng)著上官去山上。上官的腿不好,但東方就讓他一步步的靠著拐杖上去。不扶他,不背他,連步子都不放慢。
上官為此高興,他知道東方這樣是有意的,在頂處,他對東方說:“高處不勝寒,可有師兄在,我也不怕冷。”
東方俯瞰山巒,道:“我就是要在最高層,無論何種浮云,都遮不住我的眼睛。”
那時,萬木參天,杜宇聲聲。上官覺得無論如何,大自然其實永遠(yuǎn)是青春的顏色。
上官總是穿著青衣服,東方穿著黑衣服,玄鵬和青鳳的綽號,就那樣傳出去了。以至于天下人盡皆知。
上官十六歲那年的谷雨,跟著東方去洛陽賞牡丹花。他發(fā)現(xiàn)女子們紛紛對他們回首矚目。
他才長大,有幾分不好意思,但東方則是坦然處之。
東方已經(jīng)不是少年了,但他的容貌,在明亮的地方英俊讓人不敢逼視,在燈火闌珊處,卻總還是如一幅水墨畫般。上官覺得他一直在變,又一直沒變。
淡天琉璃,東方讓上官跟著他去一所空宅,白牡丹猶如玉盤,清新吐艷。
東方說:“牡丹本是最艷麗之花,但是白牡丹不同。”
上官看他這樣看重白牡丹,便調(diào)侃說:“我記得你說不喜歡穿白衣服的人,怎么愛起白牡丹了?”
東方眼神朦朧:“不是愛,老男人談愛未免奢侈,我只是欣賞而已。”
上官道:“也對,衣服和花不同,衣服是后天的,而草木天生麗質(zhì),彌足珍貴。”
鳳凰山下雨初晴。東方不再有了……。那如同白牡丹的江南女孩也在長安。上官知道,這一生錯過了,便恐怕是錯過了。但是……
“上官先生?”孫照喚他,上官環(huán)視四周,如夢處醒:“我想起以前的一些瑣事。”
他在江南,不會等到東方,也等不到夏初,但在江南的翠微中,他等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
他撫起古琴,東方師兄,這就是江南。
岸上戴斗笠的小孩在琴聲的撫慰下,逐漸有了勇氣。他擦干淚,向那條船所在望去。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