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撥指甲：“怎會和我們夫妻有關(guān)？去年戰(zhàn)后，我跟他們是楚河漢界。”
    謝夫人眼珠一轉(zhuǎn)：“未必有關(guān)。但那女人來歷不明，朝野猜測過多，難免會涉及你和皇帝。”
    “女人？”我坐起來。女人……？
    “是啊。你們大婚時(shí)，太子來北祝賀。他回建康時(shí)帶了一名姓云的美人。云氏乃高句麗人，既有國色，又善逢迎，不久就寵擅專房。”
    惠童從外頭端了茶進(jìn)來，聽這話，茶盤一搖。他望著我，討我示下。我搖搖頭，他就退到帷幕之側(cè)。
    謝夫人繼續(xù)說：“原本太子多個(gè)侍妾，異族女，也沒有大不了的。但今年寒食節(jié)宮中忽然宣旨冊封云氏，輿論大嘩。”
    我出神：“嗯……莫不是冊封云氏為太子妃？”
    謝夫人詭秘一笑：“不。”她壓低聲音：“皇帝是冊封云氏為夫人，她竟和太子之母吳夫人并列了。我當(dāng)時(shí)急欲赴北……只聽說宮內(nèi)風(fēng)波迭起。陸太后因極力反對未果，怒極而中風(fēng)在床，被遷移到了鳳凰臺養(yǎng)病。吳夫人鬧得雞犬不寧。但最終云氏還是搬進(jìn)了昭陽殿……。有傳說她是北朝奸細(xì)，也有大臣上本道是北帝的美人離間計(jì)。可皇帝置若罔聞，對她大加寵愛。如今入宮命婦，都要瞧云氏臉色，而不光奉承失寵的吳夫人了。”
    我瞪著眼睛冷笑。我父皇用青春，血汗才重新鞏固的江山，眼看就要叫這班男女給毀掉了。我心疼有什么用？我不嫁給天寰，他也要滅南朝。就算沒有了天寰，北朝虎視眈眈之心，也不會滅。父占子媳的亂倫行徑，對于我那個(gè)好色叔父……，倒也意料之中。可是云氏的手段，不尋常的厲害。想不到陸太后和吳夫人橫行南宮十年，居然被個(gè)北朝遣去的小女子扳倒了。南方宮閨秘事，傳到北朝總要一段時(shí)間。我前些日因?yàn)樘恍乃蓟秀保瑥奈绰犎苏勂稹Ｎ艺惺郑萃I(xiàn)上茶，與我對視一眼。
    我隨意說：“此女我也聽過。那年皇上本要送給太子數(shù)名佳麗，但太子婉言謝絕了。后來太子自己選了客館中一個(gè)高句麗籍的燒火丫頭，皇上和我都有幾分好奇，單沒有謀面過。高句麗女子好顏色，又長袖善舞，能從太子處舞到皇帝處，自有她的造化。只是太子他還要身處東宮，就不免尷尬。太子雖然儒弱無權(quán)，但他反而在朝中頗有人緣。遇上這種事……真讓人難堪。”我望到窗外的海棠明艷，只想到昔日冷宮陰暗的黃昏。手指突然一陣抽痛，我疑惑的抬起手，皮膚光潔，連當(dāng)年的瘡疤都沒有痕跡。
    謝夫人道：“太子殿下先是裝聾作啞，后來又上書請求去京口行宮奉侍太后祖母。據(jù)我家侄兒謝弘光說：太子在父皇面前，舉止恭順，不敢有一句怨言。”
    我嘆息一聲：“平常人家覺得不可能事，在宮庭中只是尋常。人人都想生在帝王家，孰料我們這些人的不自由。骨肉之情，夫妻之義，對老百姓是人倫常理，對我們，就是至情至性，一段奢侈。”我說到這里，下意識四下尋找天寰的身影，才想起他還在外頭議事。
    謝夫人見我凝睇沉思，忙換上笑容，對惠童講：“這茶火候不夠……宮內(nèi)有沒有今春的白梅花蕊？”
    惠童眨眼：“縱然膳房沒有，尚藥局也有。梅花蕊可入藥，他們理應(yīng)收藏。”
    謝夫人抿嘴：“惠童，心腹自然與眾不同，皇后說家鄉(xiāng)事也不回避你。我以后常常要跑那兩個(gè)地方，不如你讓人陪著我去好了。”惠童點(diǎn)頭。
    謝夫人握了一下我的手：“午后打個(gè)盹，賽過活神仙。等幾天便可以吃我親手做的蜜漬白梅粥了。”
    我也不造作，蜷縮睡下。夏日午后，有幾分暑氣。我尋思著云氏之事，不能入寐。云氏必定是天寰指派無疑。所以去年春天在平城，我才見到這女人給天寰的手書，天寰得知了吳夫人下毒的伎倆。但是……我感到肩膀后習(xí)習(xí)微風(fēng)，就閉著眼睛問：“惠童。方才你的樣子，好象對云夫人略知一二，對嗎？”
    惠童就跪在床沿給我打扇：“我就想起阿云來。皇后您來之前，宮里面也發(fā)生過好多故事，來來往往好多人。阿云姐是羅夫人□□出來的宮女，高句麗人。我小時(shí)候在太極殿伺候五殿下，她就在了。當(dāng)年，她在宮女行里，容貌手藝都是一頂一。羅夫人看重她，但是五殿下從小就不喜歡她，常說她‘奸詐’。還記得五殿下發(fā)火，阿云在偏殿里面哭。七年之前，不知為了什么，阿云又得罪了五殿下，殿下非要將她趕走。第二天，阿云就不見了。沒人再提起她來……不過方才聽謝夫人的一番話，我想南朝的云夫人，可不就是阿云？”
    “宮人……？”我沒有問下去。過了一會兒我微微一笑：“既然阿云美麗，善于逢迎，五殿下為何討厭她呢？”
    惠童好像在思索：“殿下那時(shí)是個(gè)小孩兒，任性妄為。皇上鐘愛他，就聽之任之。我家五殿下那個(gè)人，最是古怪。人家要是和他第一眼合了，天塌下一半來他都敢喜歡。要是和他第一眼犯沖，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我回頭，阿若腳步輕盈的進(jìn)來，正和惠童比劃呢。
    “皇后，楊夫人從平城給皇子送來一件賀禮。”阿若跪著將盒子捧過來。惠童掀開蓋兒，里面放著一個(gè)黃金項(xiàng)圈。項(xiàng)圈中間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
    惠童吸了口氣：“這是我家殿下兒時(shí)所佩戴的物件。本來是先皇賜給的。五殿下兩歲，先帝給他畫了張圖像，那里頭就戴了這個(gè)。”
    先帝賜給阿宙的，自然是好東西，可是我瞅著金老虎張開的大嘴巴，還有老虎額頭上的那個(gè)“王”字，忽覺得有人在用針刺我。我挺了半晌，笑了一笑：“是件寶貝。可惜我的太一屬老鼠的，用這老虎怕把孩子鎮(zhèn)住。惠童替我去寫一封給楊夫人的謝札，就說皇子幼弱，我也有病，不能向夫人親筆回函了。阿若將皇上新年賜我的明珠取出來，和回札一起送回平城。”
    “皇后，珠子是稀世珍寶……”阿若低聲囁嚕。
    “哎，無非是身外之物。且我年未二十，也不適合掛老一大串白珠子。倒是楊夫人乃諸王之母，理應(yīng)尊崇。你們不得怠慢，不得以論。”我故作莊嚴(yán)。背過身體去。四周安靜下來。我尋思一會兒，微微發(fā)笑，攥了一把拳頭，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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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醒來的時(shí)候，聞到一股芳香。原來天已黑了。
    天寰抱著太一坐在書案前，太一好像在他膝蓋上酣睡。天寰批閱著奏折，不時(shí)凝眉，又不時(shí)輕擼太一的頭。
    他發(fā)現(xiàn)我醒了，笑道：“重逢謝夫人愉快嗎？我看她要是年輕二十歲，你是絕不肯讓她入宮的。”
    “為什么？”我披著素紗衣起床，拖著木屐走到他身旁。他發(fā)笑，我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梨渦：“謝夫人年輕二十歲，我就被比下去啦？”
    天寰說：“你誤會了。我可沒有那么說。但謝夫人說的對。你該快快樂樂的過日子，身體才會好起來，才能幫我。”
    我瞳子正對火心，聞言歡沁的說：“你想要我?guī)湍悖俊蔽野l(fā)現(xiàn)奏折上寫的是今夏不少地方欠收，流民困苦，紛紛自賣為奴的事情，而且還是杜昭維筆跡。我現(xiàn)在雖然并不直接參與朝政，但耳濡目染，能一眼就看出要員的墨跡了。
    “當(dāng)然了。太一還小……你……”天寰把對我的眼睛挪開：“你至少要活到當(dāng)祖母的時(shí)候。那時(shí)候我也老了，頭發(fā)白了禿了，說不定還很胖。除了你這當(dāng)祖母的老太太，誰還會喜歡我呢？”
    我知道他是說笑，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臉頰：“為何咱們太一沒有笑渦呢？”
    “太一還是嬰兒。沒有便沒有吧。我童年就厭棄這個(gè)笑渦，覺得它非但讓我缺乏威儀，還是單側(cè)的不倫不類。我猜想自己笑起來定是一幅傻樣。所以小小年紀(jì)，我就成天板著臉。”
    太一張開眼睛，對他父親笑。天寰抱起他晃了晃：“太一，你是為了家家才笑的吧？”
    鮮卑貴族，私下里面稱呼母親為“家家”，天寰那么叫我，我倒是樂在其中。
    我抱著他的肩膀，又低頭去親親兒子的額頭：“太可惜了，家家偏偏喜歡你爹爹這個(gè)地方。他自己老用那個(gè)笑渦迷人，還故作無辜。呵呵……我們用膳吧。”
    西南月升，軒檻涼生。我問天寰：“今年收成不好嗎？”
    “是的。”天寰用手巾抹了一把臉：“不過荒年自有豐年的存糧救濟(jì)，我前些年就備好了。借此危機(jī)，杜昭維上了二十四條陳，建言革新財(cái)政，倒是很合我心。朝廷如果要打下南朝統(tǒng)一全國，現(xiàn)在的各種制度依然是要改革。我朝先族為鮮卑奴隸主，雖然幾經(jīng)漢化，但自從父皇時(shí)代起，禮制崩壞，連年征伐，朝廷難以顧及習(xí)俗。好多鮮卑人背道而馳，企圖恢復(fù)舊制。我當(dāng)皇帝那么多年，一直到今年開春，才能專心于軍事以外的領(lǐng)域。”
    “你下決心做的事，我當(dāng)然全心贊成，誰讓我是你的妻室呢。正如鄒忌諷齊王納諫所說，妻是因愛而有所偏私。可是別人怎么樣？有的是怕你，有的是奉承你。我父皇也想過改革，他對我說過些道理。我當(dāng)時(shí)似懂非懂，如今捉摸起來，原來他的意思是：建塔需要一層層墊磚，不能因?yàn)樽约菏且淮⒅鞑僦^急。革新令草擬，何難之有？但幾十條命令，下面不認(rèn)真執(zhí)行，就是一紙空文。邊疆郡縣的官員大多是貴族紈绔。要做實(shí)事，靠這些人是不夠的……但我若要有心幫你，現(xiàn)也不能出宮廷。況且我除了如雅，也沒有卒子。”我注視他的眼睛。
    天寰把我抱起來，吻了吻我的手：“你有我。你養(yǎng)好身體，上官給你的藥，都要記得吃。上官好像也病了，這幾天他嫌棄城里人多吵鬧，就干脆躲到山上別業(yè)去調(diào)養(yǎng)。”
    “上官病了？他一定是照顧我才病了。”我內(nèi)疚撫摸他的鬢發(fā)：“你肯定還想和他商量改革的大計(jì)呢。”
    “不，我從不和他商量這個(gè)。上官是謀士，卻不肯為官。從一開始，上官跟我這條界線就分明。我不能把什么都拋給他。我知道天下平定后，上官想要一葉扁舟逍遙江湖。我是皇帝，能自己擔(dān)負(fù)責(zé)任。鳳兮鳳兮跟著我，我和他都覺得并不委屈。可他畢竟為我殫精竭慮，心力交瘁。我不愿讓他背負(fù)老頑固給的罵名。況且，上官是漢之張良一樣的人才，而不是秦國的商鞅，李斯。改革，要用臣，而非士。”天寰堅(jiān)定的說。
    我看得入神，天寰的面部線條，在燈燭下，一直有如水墨畫般精致，剛?cè)嵯酀?jì)。
    天寰從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這是南朝細(xì)作來的信。想必謝夫人對你說了：南宮禍起蕭墻，陸太后病退離宮，東宮母子失愛于君王，高句麗女云氏榮登夫人之位。”
    我隨意翻看，上面是用一種奇怪的語言書寫的，問：“這是云夫人寫給你的？”
    “怎么可能？”天寰正色說：“她自從到了南帝的身邊，就不再給我寫信了。我在南朝細(xì)作多的是。這種事，我和她各取所需，彼此心照不宣。她本是個(gè)有手段有野心的女子，自負(fù)容色智慧，不肯居于人下。我呢，得到了我所希望的一切情報(bào)，又引起了南宮君臣父子的猜忌，何必非要妨害她的路呢？每個(gè)女人都有虛榮。南北朝，除了我這里，還有昭陽殿。昭陽殿，從小我就知道是絕色男女們留下印記的地方。可惜我這個(gè)皇帝算是一介武夫，不配多談情。我少年曾夢見昭陽殿里的紅色蓮花，不解何意。如今遇到你，我想，自己何必需要懂？”
    他的眼波如水，我仿佛重新見到了昭陽殿前，盛放夏日的滿池重蓮。我驀然覺得許久許久之前，當(dāng)我在昭陽殿玩耍的時(shí)候，就該熟悉這個(gè)男人。但這種熟悉，又是全然陌生的。左思右想，頗為玄妙。
    “天寰。我就知道她不是你的女人，你不會把自己的女人送給對手。”我自信的說。
    “就你那個(gè)豬狗不如的叔叔，也算我敵手？要是沒有南朝的文臣武將，我早就過江了。南朝實(shí)力，在于人才，江南有人才！中山王對陣他們，固然我沒有想要贏。但蕭植的布軍已經(jīng)足以引起我的警惕。我認(rèn)為南朝并未顯露真正的實(shí)力。至于阿云，當(dāng)初五弟不喜歡她，因?yàn)樾〖一镉X得她太有心計(jì)。五弟十二歲時(shí)候就看出來，難道我看不出來？她是我十六歲平定燕州的時(shí)候帶回宮的，我救了她一家。當(dāng)時(shí)她十歲，宮女全比不上她機(jī)靈。本來，大家都認(rèn)為等到她長成，我一定會將她納為內(nèi)人的。但是他們?nèi)敲聪耄移灰Ｎ揖冗@家人，是因?yàn)槲矣X得是公正的，不是為了自己多個(gè)女人。美女我見多了。美人如花。阿云好像映日桃花，但并不為我所欣賞。我喜歡的女人，不要太笨，也不要太聰明。我是一把劍，不希望還有一把劍躺在我的身旁。”他吻了吻我的嘴角，手指比劃著：“我不知?jiǎng)e的男人怎么想。但對我來說，干將莫邪的雙劍故事，從來是一個(gè)悲劇。就算被絲綢纏住一生，也要比針鋒相對好。”他修長的手指穿過我的頭發(fā)，柔聲蕩漾：“這就是一把現(xiàn)成的絲。”
    我心里陡然輕松，開朗。我躺在天寰懷中，星星的光點(diǎn)，伴著夏夜里特有的蘭草飛絮，落在我的手心里，又落到我的裙子上。我笑道：“你是一念之差。說不定當(dāng)年你一個(gè)念頭轉(zhuǎn)錯(cuò)了，就會要了人家，而你也正是因?yàn)橐荒钪睿畔肴⑽摇！?br/>     一絲飛絮飛到我的鼻孔里，我打了一個(gè)噴嚏。天寰將清爽的袖子蓋到我的臉上，幫我擦干凈：“我娶你，不是一念之差，而是蓄謀已久。就算阿云長得和你一樣，也沒有那么自作聰明。我亦不會納她。因?yàn)樗歉呔潲惾恕Ｄ阕⒁獾絾幔咳藗冋f我父皇文成帝是一個(gè)昏君，后宮充盈美女。可我們兄弟，每一個(gè)的母親都是漢人。這不是巧合。一個(gè)胡人，甚至我們鮮卑族女子所生的男孩，都不適當(dāng)做未來王朝的主人。父皇對此不糊涂，何況我？”
    我有點(diǎn)悲傷，未來王朝的主人，能是我們的太一嗎？
    天寰將我扶起來，抱到書案旁，將白紙鋪開，提起左手，在紙頭上將秘信上的符號一一畫出：“瞧，這是我和他們通訊的符號，每個(gè)都有特殊的意義。我父皇教給我的，我教你一部分吧。”
    我還是第一次聽他那么說，我望著他的左手：“天寰，你用左手寫？”
    他一笑：“自從太一出生十天，我就開始練習(xí)了。雖然現(xiàn)在只能畫好符號。但等到太一懂事，我就能用左手寫出好字來了。青鳳那個(gè)人，本來就是左右手都能書寫的。你看這樣……行嗎？”
    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啞聲道：“好。”
    天寰耐心教了我一會兒，眸子一閃：“對，你生產(chǎn)過了月余，讓你出去走動(dòng)走動(dòng)才好。宮里的空氣不新鮮，人多還礙手礙腳。我?guī)闳ソK南山的上官別業(yè)如何，我們順便去探望他。”
    “真的嗎？天寰。”我一直就想出去走動(dòng)呢，只怕天寰不答應(yīng)。
    我興奮的摟著他，一陣親吻。他輕聲咳嗽，提醒道：“皇后宮，下官不勝榮幸，可是您的毛筆……”
    墨汁果然被我擦到他雪白的臉頰上去了，黑白分明。我哈哈大笑。天寰愣住，然后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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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江山，麗色天成。疏懶意長，夏風(fēng)草香。我穿石竹羅衣，他著天青色衫。
    微服私訪，侍衛(wèi)們是少不得的，不過皇帝使用的侍衛(wèi)，畢竟都是高手。非但是武功高手，還是“隱藏”高手。放眼望去，只是風(fēng)景陶然。我走了一會兒，不免勞累。但看天寰難得的輕松興致，也不忍讓他失望。恰巧石橋溪畔，有根釣竿擱著，我高興的跑過去，假裝垂釣。天寰默默在背后看著：“上官的別業(yè)倒是舒服。他家五代經(jīng)營此處，可我是第一次來。這里離長安太近，只怕不是他終老之地。”
    我聽出他依依不舍的口氣，感到好笑。但又想起：上官是天寰唯一的朋友。要是沒有了他，天寰就更寂寞了。如果我能一直陪著天寰就好了，可是，生下太一，我元?dú)獯髠＿@時(shí)要站起來都乏力。究竟能陪著他多少年呢？
    我只得調(diào)侃說：“他要是放棄這地方，我們就來住吧。”我又動(dòng)了動(dòng)腿，還是不行。我不免有點(diǎn)沮喪，回頭含羞帶惱的對天寰說：“魚兒不上鉤，我再等一會兒。”
    天寰笑了幾聲，對我開口：“還是讓我背你吧。”
    我沒有答應(yīng)，他已背起我了。我想雖然這屬于上官內(nèi)園，但一定會被幾個(gè)“躲藏”的侍衛(wèi)看到，我敲了他的背脊：“天寰，我自己走。”
    他根本不理。
    我情急又說：“皇上，讓我下來行嗎？”
    天寰悶聲說：“你就在那里呆著吧。”
    他背著我繼續(xù)走，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安心。用臉蛋貼著他的脖子。這人天生就冰肌玉骨，夏天脖子還是如同寒玉涼絲絲的。
    他一扭脖子：“你的臉蛋怎么曬成這樣？活像一個(gè)熱雞子兒。”
    我故意嘆氣：“大哥笑話我？久病無孝子。嗚呼哀哉，小女久病，是以無孝夫。”
    他笑道：“要讓我當(dāng)二十四孝夫君？只怕是不能夠。小妹妹你嫁龍隨龍，這一生也不許悔棋。”
    我不想悔，也沒有悔。我輕聲問：“天寰，你還記得以前咱們一起下青城山那天嗎？”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情。”他說。我掐了他一下：“我不信你不記得。”
    “那時(shí)你可不是背著我，而是一路背對著我。”我笑。
    “我剛剛認(rèn)識你就背著你下山，你肯賞臉？要是我那樣多情，如今三宮六院全住滿了人了。”
    柳絲飛舞，把我們都籠在其中。天寰在柔綠中，變得不同以往。我抱著他，貼著他的耳朵說：“天寰，我們記住今天吧。就算沒有我，天下人都會念叨你，你是皇帝，一定能完成百代的基業(yè)。”
    天寰的步子慢下來，路途似乎變得崎嶇，他也沒有說任何話。
    風(fēng)吹葉響，瀑布邊冒出來一個(gè)白花花的人影。那人看到我們，連忙鉆到水下去了。
    天寰眼睛尖，已看清他了，大聲道：“出來。”
    碧綠的水潭里，有個(gè)人頭鉆出來，雙眼深湛，藍(lán)紫色的眼珠像寶石：“皇上？皇后？這……這簡直是……”
    天寰將我放下，身手利落的提起竹竿，將岸上的衣服挑給他。
    趙顯咧嘴：“皇上，臣是來先生這里玩兒的，你來干什么？”
    他迅速的套衣服，我連忙扭過頭，此情此景，挺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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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寰回顧我一眼，坦然自若的回答：“朕是陪皇后來這里玩賞山水的。”
    趙顯似乎是找不到發(fā)簪了，爬到岸邊，扳了一小根樹枝固定頭發(fā)。他笑道：“龍鳳呈祥，應(yīng)該應(yīng)該。”
    我大大方方的一笑：“趙顯，在先生這里，就別拘束繁文縟節(jié)了吧。”
    他回朝后，與我有幾個(gè)照面，但全不如現(xiàn)在這般近。
    趙顯看到我好像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他把竹竿接過，大踏步的走到我們前面：“臣帶路。”
    天寰面不改色，居然又蹭過來攔住我的腰，像是打算抱著我走。我輕輕的踢了他一下，搖搖頭。我挽住他的臂彎，讓他拖著我走。
    趙顯用竹竿逗弄紅蜻蜓，樣子頗似長臂猿。清爽的氣息，隨著潺潺的山泉縈繞一路。
    天寰對趙顯說：“趙顯，朕打算給你營建一處府邸，滿京城中，你喜歡哪里？”
    趙顯摸了摸下巴：“皇上，臣哪里都喜歡，但府邸就不必了。皇上的天下沒有定，我這條光棍要什么府邸？”
    聽聞趙顯回來后，依然住在過去桂宮門外值宿的幾間屋舍內(nèi)，全不像個(gè)二品的將軍。
    天寰瞧了我一眼：“難道朕不定天下，你就一輩子不安家？”
    趙顯笑嘻嘻的：“嗯。臣喜歡來去無牽掛。皇上，我現(xiàn)住的地方有說不出的好處，我只對你們才說。我自己沒有家，到處都能跑。若天氣熱了，我就跳到趙王府前的泉池里面洗個(gè)澡，沖沖涼。全京城的池子，沒有比那里更舒服的。若肚子餓了，我就跑到謝公子如雅那邊弄點(diǎn)吃喝，打打牙祭。我這人常發(fā)火氣，因?yàn)樽∷薜牡胤經(jīng)]什么擺設(shè)，我掄起大刀，也打不壞啥值錢玩意兒。要是我真有個(gè)將軍府，既不能到五殿下家門口洗澡，也不能到謝公子家吃白食，而且隔三差五，還要自己賠自己東西，多沒意思的事情啊。”
    想到趙顯跳在阿宙王府噴泉里的模樣，我忍俊不禁。天寰笑罵：“臭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趙顯的頭發(fā)還在往下滴水，聽了這話，露出調(diào)皮與敬慕參半的表情：“皇上，地有多厚，臣不知道，想來想去不會比臣的臉皮厚。可是，天有多高我知道，天和皇上一般高。”
    我掩住嘴，天寰拉長臉呵斥：“小猴子去了北疆兩個(gè)春秋，越發(fā)的皮實(shí)了，誰要你嘴上奉承？”
    趙顯藍(lán)眼珠一頓：“皇上，皇上，……”他像個(gè)受委屈的孩子般，拖著音叫皇帝。
    我看不過眼：“皇上您未免武斷了。趙顯護(hù)送我去漠北，記憶猶新。他并不耍嘴皮，倒是個(gè)實(shí)在人。”
    天寰淡定道：“他是朕帶出來的。是什么人，朕最知道。”
    趙顯聽了十分喜悅，將手里捉的一只蜻蜓即刻放生了。
    天寰又要開口，但終究沒有說出來。上官別業(yè)曲折而精妙，讓我們仿佛踩進(jìn)一卷詩畫。
    趙顯帶我們穿過一架葡萄枝，遠(yuǎn)遠(yuǎn)的喊：“先生？”
    花影婆娑，綠光離合，榻上坐著一人，寬袖木屐。清揚(yáng)如芙蓉出綠波，讓我錯(cuò)覺回到了江南。
    上官顯然是洗發(fā)后等待晾干，因此發(fā)絲全在腦后隨意披散，他略回眸，神采精粹，難以言喻。
    他手里停了動(dòng)作，牙齒里發(fā)出“咝”的一聲，好像不相信我們都在這里。
    天寰上下瞧了他幾眼，淺笑道：“有美一人，鳳兮鳳兮啊。”
    上官好像憔悴柔弱了許多，眉宇間甚是倦怠。我在天寰背后沖他一笑。
    上官白了天寰一眼，回敬道：“過獎(jiǎng)。我一個(gè)人，怎比得上人家一對英雄美人好看？”
    天寰只是對他笑：“我知道你是躲著人，到這里來，但我還是尋來了。”
    上官不搭理他，關(guān)切的望著我：“你走山路吃力嗎？這些天睡得好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走的還不太累。我雖然還有些乏力，但睡得甚好。”
    上官目光似有情味，他想了想：“……可見這個(gè)藥方使得。我讓孫照去采藥，你還是接著服用吧。還好今兒在廚房里備著一條魚，等會兒燉了，正好把我們幾個(gè)人填飽。”
    我忙說：“我去做吧。趙顯，你到廚房來幫我把手。”趙顯擦著汗答應(yīng)。
    上官正在剝著豆莢。天寰環(huán)顧四周，找到一把小胡床，坐在上官腳跟，把一籃豆子搶過來：“你病了。我來剝吧。”他說完，就剝了起來。
    上官微笑道：“好，你來剝，不過你也有東西給我吧？”
    果然，天寰從袖子中取出一卷小小的絲綢：“這個(gè)就是南朝將軍府的新陣演習(xí)圖。細(xì)作繪制不全，你看看。我懷疑其中有詐……但不肯定。”
    上官皺眉：“聽說南朝新出來一位云夫人。”
    天寰笑渦一動(dòng)，目光幽寒，不知道又轉(zhuǎn)到什么念頭。上官凝視他：“你想要在兩三年革新財(cái)政，鞏固人才，打好收攏天下的基礎(chǔ)。但未知南朝風(fēng)云變幻，可會影響到你的算盤。一國之后宮亂，朝堂必定也有波折。若是你后宮也那樣糟糕，帝國何來今日的威風(fēng)？”
    天寰剝豆莢不熟練，煞是費(fèi)力。他用袍袖將靠近籃子的白鶴趕開，得意的說：“所以我的宮才倆個(gè)人嘛。只有我才能做到。”上官默然審視畫卷，天寰也跟著閉嘴。
    我放心的到廚房尋找佐料，料理魚湯。趙顯跪著地上升火：“皇后宮你別彎腰，我來。”
    我切著蔥花，發(fā)現(xiàn)趙顯比兩年前更像個(gè)大人了。想起當(dāng)年他一路護(hù)送我，也曾多次捉了魚烘烤給我吃。時(shí)光飛快，如今我已為人母，趙顯也是青年虎將。
    “在這里，別叫我皇后宮了。皇子滿月我沒有見到你。”我說。
    他直接說：“是，我去了洛陽，調(diào)了三萬兵。皇上……讓我和元君宙配合演練。”
    “元君宙？”我擦了擦手：“趙顯，我聽全部聽說了……”我故意停下。
    趙顯追問：“你聽說了什么呀？”
    “我聽說你跟趙王不和，彼此恨不得殺了對方。”我夸張的說，試探他的反應(yīng)。
    趙顯張開嘴巴：“誰說的？天殺的造謠。我哪里會殺了他？他再驕橫，也是皇上的弟弟。原來我是跟他有芥蒂，因?yàn)槭撬炔幌矚g我，成天張口閉口罵我是猴子，野人，反賊。我也是男人，就因?yàn)樗翘就酰涂梢圆戎业哪槪课乙彩侨恕２贿^……最近幾天，倒是出奇了……”他回頭眺望天寰和上官的影子，猶豫該不該對我說下去。
    我起身將魚入了鍋?zhàn)樱膊淮咚f，屋子里熱氣騰騰。我驀然發(fā)現(xiàn)，灶臺荷葉下放了一疊子楊梅，一碰，還涼著，就拿了給趙顯吃。他要讓給我，我說：“我還有病，不吃冷食。你慢慢吃。”
    趙顯咀嚼楊梅，慢慢說：“最近幾天，元君宙變了。先是優(yōu)先將糧草武器都供我先挑選，后來又主動(dòng)邀請我去他府里喝酒。非但不再高高在上，反而對我十分和氣，還要跟我拉扯生辰八字，說我命中注定是他的朋友。我越想越覺得奇怪，而且不瞞你說，甚至有點(diǎn)害怕。元君宙在西北帶兵的時(shí)候，打仗之狠花招之多，連我在邊疆都聽說了，人們都把他比作冠軍侯霍去病那般的少年英杰……。我不待見他，他何來湊近乎？我是個(gè)吃軟不吃硬的人，別人用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求饒，我是萬死也不肯的。但人家對我笑臉相迎，叫幾聲哥哥。我倒反而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氣？所以……”他牙齒咯噔一下：“不瞞皇后，我今天來找先生，本來是為了討教討教。但是看到先生病懨懨的，我怕讓他煩心，就沒有說了。”
    阿宙是變了么？其實(shí)這是最簡單的道理，我和趙顯長大，阿宙也在長大。縱然在西北，我見了阿宙的慌亂，惶恐，但在他人眼里，阿宙是塞外飄香的一位少年將軍王。
    我心里突然為阿宙的變化有幾分高興，便說：“趙顯，有個(gè)故事叫將相和，你知道嗎？你是為了皇上的天下，他也是為了皇上的天下，你不是利欲熏心的人，他也不是奸佞誤國的王。你們本來就沒有芥蒂，更不是矛與盾。要說元君宙，過去是心直口快，并不像其他皇室子弟那般愛藏著。非但你，連我，連上官，也被他嘲弄過的。你不也嘲笑過他，嘲的好痛快。你都忘啦？我還記得呢。”我靠著趙顯坐下，含笑擦了下汗珠：“他既然率先向你示好，你江湖男兒，紅塵里摸爬滾打出來的，豈能輸給他的心胸？我根本不擔(dān)心你，你一定能做的最對最好。”
    趙顯的藍(lán)眸晶瑩，才長出胡須的人中動(dòng)了動(dòng)：“你真的那么想？”
    “當(dāng)然。”我爽快的說：“元君宙跟我們不同，是皇上那樣強(qiáng)大的人無微不至的寵愛出來的。所以他要長大，比你我更辛苦。趙顯你心廣，皇上待你如何？”
    “皇上對我恩重如山。要是沒有皇上，我大概早下地獄了。”
    “嗯，皇上現(xiàn)在依然是寵愛元君宙的。但是他畢竟大了，皇上也有了自己的兒子，不能過于明顯的照顧他。趙顯你以為報(bào)答皇上，就是給皇上打天下拼命？兄弟如枝葉，你給元君宙一點(diǎn)幫助，也是幫到皇上。你們要是雙璧合一，給皇上省下多少的心力？”我渾身是汗，就示意趙顯和我一起坐到靠東的門檻上。趙顯好像陷入沉思，他聰敏的眼睛更閃亮了。
    “我明白了，我下山去就跟他喝酒。”他說。
    我笑：“也不是一定要喝酒，貪杯誤事。趙顯，你知人們將你比作誰？”
    他搓了下手：“韓信。我喜歡韓信，他是貧寒出身的大英雄。蕭何月下追韓信。以前在藍(lán)羽軍，皇上對我就像那樣。皇上……”他沒有說下去。
    “要我說，把你比作韓信才是害死你。我要是你，寧愿元君宙罵我猴子，山賊，也不做韓信。”
    趙顯驚訝：“為什么？”
    我說：“韓信是大將，揚(yáng)名天下，但是他卻因?yàn)樨澒γ斑M(jìn)，最后被漢王夫婦殺死了。臨死時(shí)候，他一定很后悔。趙顯，你記得柔然大捷后，皇上給你什么賞賜？”
    “一塊免死金牌。”
    “對”我面對著夏風(fēng)，堅(jiān)定的說：“我當(dāng)時(shí)就尋思：為何只送給趙顯這個(gè)？這兩年我在皇上身邊，你在遠(yuǎn)方，我知道了答案。趙顯，皇上一直在保護(hù)你，我也想這樣。以后再有人比你為韓信，你就說：我不做韓信，我要做大將周亞夫那樣盡忠職守，嚴(yán)謹(jǐn)治軍的將軍。”
    趙顯的眸子里，好像燃起火焰，藍(lán)眸更藍(lán)：“皇后，我大字都不識一籮筐，所以你說韓信，周亞夫，我都只明白一點(diǎn)。”
    我愣了愣，到箱籠翻找：發(fā)現(xiàn)全是當(dāng)歸，鹿茸之類的補(bǔ)藥。是上官要大補(bǔ)？還是給我吃？
    我又找另一柜子，給湯里加鹽。我找了一根燒火的柴枝，繼續(xù)坐回門檻上，將檻前的沙土用鞋子磨平：“沒關(guān)系，以后讓如雅留心教你。你可別嫌棄，我先來給你講講他們的故事。”
    我在沙面上畫了一條曲線，算是河，又添了幾筆，算是座橋，清了清嗓子：“從前有個(gè)人叫韓信，住在我家鄉(xiāng)附近，一個(gè)叫淮陰的地方……”
    趙顯認(rèn)真的聽，我也忘我的講。過去的歷史，在繁殺的，急促的，激越的山鳴中沉淀到沙里。
    等我意識到口干時(shí)，故事也快講完了，趙顯說：“韓信可憐。”
    我點(diǎn)點(diǎn)頭，背后有人遞上一杯水：“太累了，費(fèi)了這許多口舌。”
    是天寰，原來他將剝好的豆子送進(jìn)伙房來了。我喝了，水里放著蜜糖，就是甜。
    趙顯摸了摸腦袋：“皇上，是臣的錯(cuò)。”
    “怎么怪他。”我搖頭，天寰的臉，看了倒是讓人心靜。
    天寰拍了拍趙顯的肩膀：“你愛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是草寇作亂時(shí)候所講的造反的話，以后不要公開說了。”
    “皇上，王侯將相，真是無種的吧？”我仰起臉，對天寰問。天寰憐愛的掏出絲絹，將我鼻尖的汗水抹去，他的水霧般的眸子，好像隔著紗賬的青蓮，靜美而包容。他轉(zhuǎn)臉對趙顯嚴(yán)肅的說：“趙顯，為了皇后這一句。你記得朕此刻的許諾：假如你能完成未來在江南戰(zhàn)役中的所有任務(wù)。天下一統(tǒng)時(shí)，朕將封你為本朝唯一的異姓王。”
    趙顯大驚，跪下推辭，我與天寰對視了一眼，帶笑柔聲道：“趙顯，此刻不必推辭。你完成這些責(zé)任的前路太長，因此到時(shí)候你再推辭，也不遲。要是我是你，我就不推辭。天下只以出身為終身的時(shí)代，已然過去。非但武將如此，文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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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兒隱沒在紫藤花的樹稍，環(huán)繞著宅子的溪水，脆脆瑯瑯。
    一陣微風(fēng)，一簾花影，一聲烏啼，香茗釅釅。趙顯要趕回軍營，只剩下我們。
    上官的病古怪，起得急，他自己也解釋不出原由。我頗為擔(dān)憂，但他言語間諱莫如深，我怎么一再追問？
    “我看南朝多了云夫人。腐朽之樓閣，崩壞恐怕更快，但我們就更要辛苦些。”上官說：“你帶來的圖，不像是假的。但是蕭植與梅夏生，果真是不簡單的人物。想來你我這一路平定漠北，河西，都是太容易了。因此上天才生出這兩個(gè)人……讓我們多些趣味。”
    天寰傲然一笑：“我要除掉蕭，梅，倒是好幾種辦法，只是此刻不屑于用。”
    “你如今倒是講起仁義道德了……”上官不知道是諷刺還是感嘆，唇角微笑清涼。
    “算了吧，天下屬我最不講仁義道德。只是如今我若一舉滅南，北朝卻還沒有準(zhǔn)備好……混亂迭生，那么一旦我老病死去，這只是一個(gè)如秦朝一般的短命王朝而已。”
    我轉(zhuǎn)過臉，天寰按了按我的手。上官笑了一聲：“你是深謀遠(yuǎn)慮的人。可惜我只能陪伴你不多的年份了，等到以后我走了，這所別業(yè)就送給皇家，辦一所書院吧。”
    “書院？”我問。
    “是啊，國家除了太學(xué)，還應(yīng)鼓勵(lì)開辦的書院，讓廣大的有志子弟得以求學(xué)名儒。我不善于和人交際，將來也不想留戀在長安附近的終南山。所以我除了教授太一，是不會當(dāng)?shù)诙€(gè)人的老師的。等到我走的那一天。”上官望向天寰：“你不要送我，你也要答應(yīng)，從此不要找我。”
    我心里一動(dòng)，良宵之夜，他為何提起那個(gè)十年之約？
    天寰的臉上浮著冰瑩的清光，他的唇動(dòng)了動(dòng)，終不成句。
    我有點(diǎn)心疼，盡量用輕松的口氣戲謔道：“先生，不能來找你，寫個(gè)信給你不成嗎？或者你寫個(gè)信來？”
    上官堅(jiān)決的說：“不行。我走了，便是走了，況且天寰你……”上官沒有說完。
    他好像第一次叫他“天寰”。
    天寰站起身：“你走便走，誰還能攔著你？你既然叫我不找你，我為何要盯著你這個(gè)人？”
    上官清澈的眸子，直面他，他也緩緩起身，柔和說：“是啊，你醉擁麗人，醒握天下，不需要盯著我。只是將來別再自欺欺人，縱然有了江山美人。你最終，還是要直面你自己。你那年在青城山，明明知道我素來的抱負(fù)，還讓小杜用高官厚祿來試探我……。我從不怪你，但我沒有忘，對不起。還有你這次對……”聲音嘎然而止。
    天寰嘴唇緊閉，好像聽不明白，又好像很明白。
    上官望了望門外，用手彈掉天寰肩上的灰：“哎，我不知道是寒磣你，還是寒磣我自己。讓我說你，比說我自己還難過。這個(gè)時(shí)代，你注定是萬里江山圖的中心，而我不過是這幅畫里的一朵云，一座青峰，或者只是畫中陰暗不明的部分。你不要以為我當(dāng)陪襯就不樂意。我只要能出現(xiàn)在你們這幅畫上，就會快樂。只是勸你別太自信，天寰。我出去走走，你帶著夏初去我母親的房間休息，我方才已收拾好了……沐浴的地方你也知道了……”
    天寰叫住他：“要下雨了……”
    上官走了好幾步，才返身取了把傘，帶著幾分歉疚望著我，又對天寰說：“我知道，轉(zhuǎn)轉(zhuǎn)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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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母親的居室整潔清雅，并沒有主人亡故多年的蕭瑟。
    一盞八角琉璃燈。幾枝百合插在床頭。雪白的紙帳上，繪著墨色的梅花。
    等我匆匆的梳洗完畢，天寰正傻坐在書案之前，盯著墻壁發(fā)呆。
    我抱住他的背脊，一股豆蔻的香味隨著換洗后的衣服撲鼻而來：“天寰，你可別放在心上，先生是病了，才說那么多，要是你介意，他倒難過了。”
    誰知天寰回答：“傻瓜，我并不介意。我是因?yàn)閴ι系哪欠女嫴虐l(fā)呆。不知出自誰的手筆，年代久遠(yuǎn)了，印章也模糊了。”我仔細(xì)看，墻上懸掛有一幅尺幅不大的荷花圖。
    圖上重蓮娉婷，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蜻蜓依偎著花香，意甚繾倦。
    圖畫之側(cè)，還有行書：“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shí)，日日與君好。”
    天寰道：“這字寫得甚美，比圖要好得多。”
    窗外下起了雨。雨打窗紗，微寒的山風(fēng)鉆進(jìn)窗紗，拂動(dòng)了紙上的梅花。
    我抱住天寰，呆了半晌，才說：“怪事，我小時(shí)候，好像在昭陽殿的哪里也讀過這首詩。我看了總是不解。畫上畫的荷花，正是昭陽殿外的千瓣重蓮呢。好像有個(gè)典故，父皇講過，但我忘了。我對于恩愛纏綿的故事，記性太差。所以整個(gè)人，在這點(diǎn)上，也跟木頭一樣。”
    我想起上官的母親王夫人是南邊人，她藏有南方的圖畫，也是平常。
    天寰的笑渦挨近我的鼻子，他吸了口氣：“看了這首詩，我倒是有點(diǎn)難過……。不過我們身在亂世，哪里能有纖細(xì)如毫發(fā)之溫情？想起來我倒是告訴你好多我童年的事情，但你卻很少說你的。不公平。”
    我托著下巴：“嗯，我不是不想說，但都是瑣事。你要聽，我以后有空，就一段段說給你聽。”
    天寰把我抱到床上，吻著我的鼻子，道：“其實(shí)你并不像木頭。”
    “多謝你安慰。”我把雙腳伸到他的懷里：“我好像在發(fā)胖，都怪你們。成天喂我吃些補(bǔ)藥。”
    天寰撫摸我的腳：“胖才好看。我最喜歡你的腳丫，白白胖胖的。人家都喜歡尖尖窄窄的花瓣，海棠，梅花，桃花……。我卻更偏愛牡丹花，荷花這樣大花盤的花朵。可惜你除了這雙腳，哪里有夠格的胖呢？”他說著，借著燈光吻起我的腳來。
    我羞得捂住眼睛，怪不得他老愛親我這里。我咯咯笑起來掙脫：“癢癢。”
    天寰把我摟在懷里，吹熄了燈，陪著我躺下。聽他的呼吸，我有點(diǎn)尷尬，神醫(yī)道，我產(chǎn)后一年內(nèi)，不得行房。因此天寰跟我一徑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過時(shí)間太長，對男人也甚是……我輕聲說：“我好多了。再過一兩個(gè)月……也許我們……”我用腳去碰他的腿。
    天寰一聲不吭，我倒是有點(diǎn)緊張，誰知他又笑了：“這萬不可冒險(xiǎn)。短暫貪歡有何好處？我們的打算，都要長長久久的。自從你懷孕，我就謹(jǐn)慎至今。那么多天都等了，不怕繼續(xù)等。”他讓我枕著他的肩膀，貼近我的耳朵：“其實(shí)我也是怪人。比起那種樂趣，我更情愿像現(xiàn)在這樣跟你相依，聽著山雨鳥鳴入睡。”
    他的氣息吹到我的眉毛上，我習(xí)慣性的咬著他胸口衣裳。天寰撫摸我下巴，胸腔里的聲音夜雨更豐沛溫柔：“這女孩子虧得是嫁給了有點(diǎn)子錢的男人。換個(gè)窮人家，你這么傷衣服，最后你夫君只能在胸口上補(bǔ)個(gè)補(bǔ)丁了。”
    我捶他好幾下，他才不笑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shí)，日日與君好。”我知道我和天寰在想同樣的事。
    為何世間人如此的感慨年華？雖然我們相差十歲，但我并沒有太多感傷。
    蓮舟輕搖，天河被雨送到我們的圓窗之下。月亮雖然不見，但我想它必定舍不得離不開我們。
    它或許躺在夜來香的植株下面，乘著我們無言相偎，潛入夢里。
    初蕊，在梅花紙帳上綻放。當(dāng)我把生命和他的埋在一塊兒時(shí)，夢就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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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節(jié)完畢）
    注解：這里寫到元天寰和夏初下青城山買東西，是第一季修改版本內(nèi)補(bǔ)充的內(nèi)容。
    第一，第二季修改版，我暫時(shí)并未換到晉江上。因此別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