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夢里家萬里，子規(guī)聲中月三更。在夢與醒，生與死的邊緣里，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所出生的巴山蜀水。我生出雙翅，飛到了建康城內(nèi)的宮城。我在芙蓉的暗香里，跟著檐馬的叮咚聲，數(shù)著昭陽殿頂琉璃的觚愣。
    一，二，三，我愉快的仰頭數(shù)著，青色的琉璃吸引著金黃的陽光。我母親不停的叫我：夏初，夏初，快進(jìn)來吧。我回過頭，宮城成了斷壁頹垣。天地蒼茫，唯有蒼狼星，孤零零的發(fā)光。
    我背后有無數(shù)噪雜的聲音，可是我的面前，只有熟悉而陌生的蒼狼星，沉默吸引著我。我長途跋涉，走向天邊。漸漸的，連我母親的聲音都消失了。
    靜黑的夜里，又多了一顆星。夜涼如水，我踩在光的脊背上，逐漸上升。天界的大門已為我敞開，俊美的神仙們騎在銀白的鳳凰上，微笑著等待我的進(jìn)入永生。夏初，到我這里來吧，那是我父親的呼喚。一條龍馱著我，飛過濃云。
    不要回頭了，到我這里來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父皇堅(jiān)定的承諾。我快樂極了。黑暗的，壓抑的過去，終于要被我遺忘了。恍惚之間，我看到自己的心，它忽然失去了一個(gè)角落。我傷心的要哭，腦海里滿是黑夜里的蒼狼星，還有它邊上那光芒微弱的新星。他們是無言的，就在我的后方，除了我，沒有人可以接近。
    不要回頭了，不要回頭了！父皇，母后，謝師傅，還有我的小哥哥們一起喊道。當(dāng)我沖破最后的一片云，我卻松開了龍身，回頭望了一眼。我從龍身上疾速墜落，一片漆黑中，修羅鬼剎們扯住我的衣裳，扼住我的喉嚨。我使勁掙扎，無濟(jì)于事。我掉在地獄的血河里，上下沉浮，女人們的哭聲，隱隱約約，灼熱的空氣里，我被翻來覆去的折騰。
    絕望之中，我努力回想一個(gè)符咒，最可怕的，最明亮的符咒。我抬頭，地獄里，蒼狼星依然在望著我。我用盡力氣，大叫一聲：“元天寰！”黑暗碎裂，血海退潮，神鬼逃避，我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雙手正抓著絲織的床褥。
    我張開眼睛，分辨出半明半暗的太極殿。夏天鵝絨般軟滑的熱氣包圍著我的周身。
    一雙瑩然澄澈的眼睛，近在咫尺。冰涼的眸子，讓燥熱冷卻。寒玉的臉龐，讓迷惑凝凍。
    他的手指放到我的額頭上，小心翼翼撫摸我的眉頭。用一塊柔軟的絲絹，擦拭我脖子里的汗。
    天界里，也找不到他這樣美，這樣別扭的男人了……我滿足而舒服的想：我不后悔……這塵世到底有值得留戀的……我又睡著了。這次睡得極長，但也不安穩(wěn)。雖然視覺和聽覺始終模模糊糊，但我的身體還是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后來我厭煩了，就又安心的入睡。我聽到嬰兒的哭聲，時(shí)近時(shí)遠(yuǎn)。還有一股清馨的芳香，奇異的，微弱的，卻又縈繞在心，久久不去。
    下雨了……橫掃一切的大雨。我渾身一顫，耳中池塘蛙鳴，流螢避入陰暗的帷幕，海棠花影映著男人雪白的臉上。他手里拿著一卷奏折，面前還有個(gè)藥罐，他眼波漾漾，似有淡淡的哀愁，不看我，也沒有看奏折。
    “天寰？”我在唇齒之間叫了一聲。他躊躇回神，好像不相信我在叫他，我又叫了一聲：“天寰。”
    他半跪到床邊：“夏初。”
    “是我。”我笑了，連笑都讓我渾身酸疼：“我迷糊了多久？”
    “到今天是第十七天了。不過子翼先生已確定，你可以活下去。”天寰用絲絹擦我的嘴角。他發(fā)覺我正在凝視他，才費(fèi)勁的笑了笑。
    嗯，十七天。我困難的回憶著，此時(shí)是夜間，我身邊只有天寰。他眼里有血絲，嘴邊還長了一個(gè)血泡，頗為狼狽。憔悴的眉眼里，傳達(dá)著無限的深意。那種屬于他的感情，柔而脆，澀而美，就像是夏天的果實(shí)一樣。
    “對不起。”我說。天寰的眉動，倉促的瞥了我一眼。我繼續(xù)說：“我身體不夠強(qiáng)，讓你擔(dān)心了。這十幾天，我倒是吃喝睡覺，什么都讓你承擔(dān)，真是對不起。”
    他沒有說話。我轉(zhuǎn)動頭頸，環(huán)視四周。別人都在哪里？還有……我突然心跳飛快。
    天寰見我張嘴，用手掌遮住：“少說些話吧。”
    我輕咬了一下他的手，問：“寶寶呢？寶寶在哪里？他還好嗎？是個(gè)男孩兒嗎？”
    雖然屋內(nèi)黑著，但我在朦朧的燈光下捕捉到的并不是高興，而是一種蒼白入骨的溫柔。我結(jié)起眉頭。天寰仔細(xì)的想了想，才回答：“他……還好。是個(gè)男孩兒。因?yàn)槟悴≈_夫人帶著乳母等在偏殿照顧他。”
    真的嗎？我動了下身子，還是有點(diǎn)疼。天寰摸摸我的眼睛：“你還是睡吧。”
    “不要，讓我看一眼寶寶。”我執(zhí)拗的說。
    天寰神色安定：“太晚了，等明天吧。孩子吃飽睡著了。”
    我搖頭：“就讓我看一眼。他睡著了也讓我瞧一眼，不然我不安心。”
    天寰深深瞧著我，竟將我抱離了床鋪，低頭吻了吻我的嘴唇，我軟綿綿的躺在他的臂彎里。清新的氣息，短促的溫存，好像一朵在夜雨里嫣然開放的白曇花。
    他松開我，走到外面：“百年……！”一陣低語。我耐心的等待著，心跳的更厲害，我聽到了羅夫人的腳步，但她好像走的特別慢，好久，才抱著一個(gè)錦繡的襁褓到我面前。
    天寰的聲音就在我頭頂：“皇后要看皇子，你就讓她看吧。”
    羅夫人垂下眼皮：“是。”她跪在床沿，托住嬰兒，我轉(zhuǎn)過臉，呼吸急促。
    屋子驟然明亮了。我的孩子，他正閉著眼睛熟睡。他太美了，美秀的超乎我的想象。他要比我見過的初生嬰兒個(gè)頭兒大。白嫩的皮膚鮮純無暇，尚未成形的輪廓，豐秀的像幅圖畫。
    我傻乎乎的笑了，為了不吵醒孩子，我把下半部臉縮到被褥里去。羅夫人手一抖，如慈母般憐愛的望著我，好像我比嬰兒更可憐可愛一樣。她低聲道：“皇后九死一生，必有后福。先養(yǎng)好身體，免得至尊擔(dān)憂。至于皇子……”她用更低的語聲說：“妾等自會全力照顧。”
    我貪婪的看著兒子，世上有這樣漂亮的孩子，而且還是我的。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羅夫人身體向后一退，天寰馬上說：“你現(xiàn)在可抱不動他。羅夫人把他帶下去吧。”
    羅夫人飛快的望了一眼皇帝，我抓住襁褓的一角：“皇上讓我再看看他吧，就把他放在我的枕頭邊，等我睡著了，你們再把他抱走，好嗎？”我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芬芳淡雅，似空谷幽蘭，又似水邊萱草。
    羅夫人有幾分為難，天寰卻點(diǎn)了頭：“好。”他自己抱了孩子，將他放在我的枕頭邊，向羅夫人揮了揮手。我從側(cè)面抱著襁褓，真想把他抱到自己的懷里。但我沒有足夠的氣力，又怕打擾他的酣睡。我得意的望了他許久，才對坐在床側(cè)的天寰輕聲說：“他美嗎？”
    天寰熄滅了燈，和衣躺在我的身邊：“嗯……”
    我嗅了嗅，那股香氣越加沁人心脾，以至于讓人耳聰目明：“天寰，他們給襁褓薰了什么香？好聞。”
    天寰說的緩慢：“不是薰香，這孩子……似乎從生出來，就有一股異香。據(jù)卞夫人說：每個(gè)孩子都有自己的氣味。她也曾遇到體有香味的嬰兒，但都不如這個(gè)孩子。”
    “啊……怪不得……”我開心而得意地笑起來：“我昏過去之前，有人尖叫了一聲。是因?yàn)檫@個(gè)？他們的鼻子真靈，渾身是血的孩子，他們都能聞到香氣？”我用下巴蹭著天寰光滑的手臂，他的手臂抽動了一下，我有幾分驚愕，但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天寰拍拍我的肩膀，哄我說：“好了……快點(diǎn)睡吧。”我也確實(shí)疲累，便依偎著他，在孩子的美好氣味里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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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天亮，我醒來時(shí)，圓荷和阿若正跪在床邊：“皇后？”
    孩子不見了，我問：“皇上呢？”
    “皇上去上朝了。”阿若說：“皇后產(chǎn)后遇險(xiǎn)，皇上不眠不休數(shù)日。后來……。”她頓了頓：“再后來，皇上就照常上朝理事了。原來子翼先生，上官先生，卞夫人輪流在宮守候，寸步不離。皇后開始康復(fù)了，神醫(yī)說只要多休息，按時(shí)吃藥和進(jìn)補(bǔ)便是了。”
    天寰太辛苦了，我覺得心疼，對宮女們也不便說。我?guī)е鴼埓娴奶鹈塾洃洠瑢πA荷一笑：“皇子可不是比我好看嗎？”
    她重重點(diǎn)頭，避開我的眼睛，我心中一緊。阿若他們服侍我吃藥，吃飯，又幫我擦拭了身體，圓荷一直閉著嘴，忐忑的很。阿若偷偷瞪了她不止一次，我裝作沒有看見。
    我還精神不濟(jì)，閉著眼反復(fù)重演昨夜的一幕，總覺得我忽略了什么，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端倪。我當(dāng)初在觀音面前許愿：若此孩子是男孩，既美且慧，便是無量功德。如今觀音垂愛，孩子體有馨香。更讓我喜出望外。但為何天寰并不興奮，羅夫人也好像有隱衷呢？阿若強(qiáng)顏歡笑，圓荷無精打采，那聲尖叫，到底是為了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若方才與我閑談，說了不少不著邊際的話，但沒有提到群臣的賀表，也沒有提到滿宮人的欣喜。這座宮，好像因?yàn)榛首诱Q生而徒然安靜了。安靜的讓我不得不疑心。
    等到阿若去解手，我突然張開眼睛：“圓荷！”
    圓荷好像變丑了，眼皮紅腫，神色閃爍：“皇后？”
    我直視她：“你們瞞著我什么？”
    她臉色微變：“皇后……奴婢不敢。”
    “不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用手撐起自己的身體：“去，令羅夫人抱著孩子來見我。”
    “這……這……奴婢不敢。”圓荷匍匐床前，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地毯之上。
    我頭暈?zāi)垦＃隙ㄓ惺隆：⒆印⒆印叶疾桓蚁胂氯ァＮ易齑蕉哙拢骸笆腔噬喜粶?zhǔn)你們說實(shí)話，不準(zhǔn)讓我隨便看他，……是不是？”
    昨夜的孩子，明明有幾分像天寰，還有幾分酷肖我，不可能不是我們的孩子。
    圓荷反復(fù)叩頭，我不言不語，直愣愣的望著帳頂?shù)牧魈K，一股子寒意浸潤全身，讓我連一個(gè)字都說不出來。圓荷焦急的叫我，我茫然的瞟她一眼：“是我多心。你且退出去，讓我靜養(yǎng)吧。”
    “皇后……皇后，奴婢就是死，也不該瞞住皇后。”圓荷拉著床幔：“皇子雖然美秀無匹，身上有香。但他……他……”圓荷哽噎，阿若沖了進(jìn)來：“圓荷，你瘋了，跟皇后胡叨什么呀？”
    圓荷大聲的說：“我……我死也不能騙皇后。”
    阿若打了她一記耳光：“你……你……你抗旨。皇上應(yīng)該把你凌遲……凌遲……。”她也哭了：“皇后保重鳳體，外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能把皇后怎么樣……奴婢們……誓死都效忠……”
    我睜大眼睛，冷然說：“圓荷，扶我靠著，阿若，你不要說了，即刻命羅夫人送孩子來見我，若一盞茶功夫我沒有看到孩子，我爬也爬過去。”
    我在熱火上受煎熬般等待，人都癡了。羅夫人出現(xiàn)，手里空空如也。
    “孩子呢？”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枴Ａ_夫人跪下，眼圈紅了：“皇后恕罪，沒有皇上旨意，誰都不能見皇子。”
    “皇上？我是孩子的娘。”我大聲問她：“那你直說：我孩子有什么病？”
    羅夫人猶疑，我又問一遍。羅夫人還是不回答。我將一個(gè)枕頭朝博山爐砸過去，那爐應(yīng)聲倒下。羅夫人這時(shí)才開口：“求皇后千萬別急。皇子……他右手有殘缺，手指不全。他……年齡幼小，將來……將來……”
    我仰面躺倒，渾身發(fā)抖。原來如此……果然有人尖叫，是兇兆。我就知道不會那么順利，但我萬萬沒有想到，孩子會有殘疾。此刻，我不想聽，不想看，不想說話，不想見人。只想到一個(gè)沒有人的遙遠(yuǎn)世界里去。昨夜，無知的我還躺在天寰的身邊，一個(gè)勁夸耀自己生的孩子漂亮……我是多么蠢啊，這樣傷他的心。
    我想起自己在觀音前的許愿：美麗聰明。兒子確有美貌，可能也會聰明，正如他芬芳的異秉。可是，我忘了身心健康的四個(gè)字。而且，偏偏是右手……從古到今，有哪個(gè)右手不全的人當(dāng)了皇帝呢？如果我當(dāng)初不強(qiáng)求留下胎兒，如果我自己在產(chǎn)后出血里死去……那么不知不覺，倒是干干凈凈，最痛快的事了。我本來是個(gè)浮萍一樣漂泊的女孩子，父母雙亡，在冷宮時(shí)，受盡了人間的白眼和欺負(fù)。但是天寰呢？他是傲立天下的男人，他在人們的面前，是最堅(jiān)強(qiáng)和神圣的皇帝，我給他帶來這樣的孩子。圓荷說滿朝風(fēng)雨……當(dāng)然會是滿朝風(fēng)雨。在我的記憶里，宮廷中的殘疾孩子，不但不能繼承皇位，其母親還不能得到名位。我的兒子，這般美，還有香氣，也許被人描述成“妖孽”也未可知。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活生生的打天寰的臉。那些暗地里憎恨他，詛咒他的人們，會笑他。那些愛戴他，擁護(hù)他的人，會可憐他。任何一樣，都是天寰的驕傲無法忍受的。
    我真想痛哭，但我哭不出來，那些宮女太監(jiān)的勸慰，對我全無用處。我躺到黃昏，才平靜下來，惠童在床根幫我捶腿。他下手很輕，但他沒有淚，也沒用同情的眼神瞧我。
    從那天開始的五天里，我沒有說一句話，讓我吃就吃，讓我睡就睡。我只能感覺天寰每日晚上躺在我旁邊的床上，早晨匆匆上朝。天寰照常處理政務(wù)，沒有提起朝堂內(nèi)的軒然大波，也沒有多少安慰之詞。他對我，一切好像和以前一樣。半夜里，雖然他常常躺著一動不動，但我知道，他睡不著。我難道要這樣過下去……頹廢的悲慘的等待夫君的憐憫？
    我絕對不要。月的瞳影里，燈臺上，有一只藍(lán)黑朔美的大蝴蝶，癡癡打坐，我希望自己就是它，或者讓它變成我。但我的夢醒了，只有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第六天的午后，我在圓荷幫助下，掙扎著起床，惠童扶著我，悄悄的從走道去偏殿。因?yàn)槲曳愿啦灰雎暎麄円簿筒豢砸宦暋＿€沒有出走道，就聽到外間蟬鳴，廊下有兩個(gè)老宮女嘀咕。
    “還有七八天，就該滿月了，按理要宴請群臣，賞賜宮內(nèi)外，給皇子命名的，不知皇上預(yù)備怎么辦……唉。我可是看著皇上長大的老人了……”
    “你讓皇上怎么辦？滿月，可是要把皇子抱出去給眾人看的。誰不知道……”
    “大張旗鼓生下來的皇子，結(jié)果卻是……唉，皇后心情可想而知。她初來長安的時(shí)候，宮里人就說，天下怎有這樣清艷的姑娘？瞧她那雙眼睛，只那么一橫，任你是鐵石心腸，也是要?jiǎng)有牡摹：髞硭痪偷脤櫫恕？上羌t顏薄命。作孽作孽。”
    “誰知道她還能過多久好日子呢？中山王戰(zhàn)敗后，外頭對南朝來的皇后多少有點(diǎn)怨言。墻倒眾人推，宦官們說，大臣中有人這幾天彈劾，講南朝在北朝有細(xì)作，謝小公子首當(dāng)其沖。還有前幾日，有重臣聯(lián)名請皇上選妃嬪以充內(nèi)職，又號召世家大族將美人報(bào)上來。雖然難以媲美皇后的美貌，但咱們北朝的姑娘身體好，也不會生一個(gè)……”
    惠童咳嗽幾聲。圓荷嘴唇都咬破了。我只顧跌跌撞撞往前走，到了偏殿，滿地跪著人，我說：“你們退下。”
    我抱起孩子，因?yàn)樘鞜幔]有被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裹在襁褓里。這孩子很乖，雖然從奶娘手里被我接過來，也不哭鬧。他光禿禿的柔軟腦袋靠在我的胸前，白天看，孩子的臉，更為動人。我對著光線，捉起他的右手。因?yàn)槲乙郧俺１е热~，因此一對比，就瞧出問題了。
    小小的手掌上，除了拇指，食指正常，其他手指都沒有長全，好像藏在樹枝里的芽。只有兩個(gè)指頭的話，將來大約也可以做一些簡單動作，但是對于要求文武全才的皇子……。我小時(shí)候，愛用左手的人，都被人們視作異類，加以歧視……
    我重重喘息，孩子張開眼睛，黑黑大大的瞳仁，好像能看到人心。我的心，突然就軟了。
    “好孩子。”我把他抱在懷里，搖著他：“娘來看看你。等我身體再好些，你整天都跟我在一起。”
    嬰兒竟然輕輕嗯了一聲，用玉琢般的粉嫩的小腳踢我，可一點(diǎn)不疼。我忍住眼淚，他轉(zhuǎn)了轉(zhuǎn)頭，體溫傳到我的身體上，我好像從此就被他羈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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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抱著孩子，直到上官來看我才回殿。
    我曾想上官到底會如何面對我？可是他和平日一樣，可能更悠閑一些。
    上官微笑，仿佛芙蓉出綠波：“又看到活生生的你，太好了。我?guī)Я艘粯佑腥さ臇|西讓你賞玩。”我笑不出來，不過因?yàn)樗巧瞎伲乙膊恍枰傩ΑＮ铱粗瞎傥⑽⒊睗竦男渥樱骸跋掠炅耍俊?br/>     “我去了一次終南山，山中空翠濕人衣罷了。”他隨意道：“配合成的藥給了阿若了。每日吃一顆，先吃一年，大約能回到以前那樣的身體狀態(tài)。”
    我點(diǎn)點(diǎn)頭，看來我根本不能給孩子喂奶，太遺憾了。只是要養(yǎng)病一年……未免太長。
    上官對圓荷他們招手：“你們也來看看。”他們這些天都是垂頭喪氣的，只有見了上官先生才有了笑容。
    上官從袖子里拿出一個(gè)清秀的小木人。他在桌上擺個(gè)小瓷盆，又將木人轉(zhuǎn)動幾下。
    上官吩咐：“太平，去把瓷盆端給皇后。”
    那木人居然自己走過去，彎腰夾起木盆，又一板一眼的端來給我。我大吃一驚，宮女宦官們更嘆為觀止，一時(shí)都哄笑起來。
    “這個(gè)太平看了眼熟。”有人說。
    旁人道：“我知道象誰了，像是百年。”
    百年跟隨天寰上朝去了，留下的人都笑起來。
    年齡小的孩子們嘰嘰喳喳：“上官先生，這怎么做出來的？你有法術(shù)嗎？”
    上官對四周的人溫和而認(rèn)真說：“不是法術(shù)，不過我將來要照著你們做許多許多小木人，跟你們數(shù)量一樣。”
    圓荷問：“那是為什么？雖然木人可以做事，但怎么比得過活人。”
    “是么？我看你們還不如木人。我如何覺得皇后身邊，沒有一個(gè)人才。”上官春風(fēng)和悅的神色，換上了十分嚴(yán)厲的話語。左右人都不解，上官一字一句的說：“木人沒有七情六欲，只會按照主人吩咐做事。因?yàn)橹朗悄救耍藢λ麄儧]有期待。而你們都是活人，也知道喜怒哀樂，看了皇后病體康復(fù)，也不知道如何讓皇后開解心情，我一進(jìn)來，每個(gè)都是愁眉苦臉的。皇后對著木頭人，心情還能舒暢些呢。現(xiàn)在是夏天，宮女們就應(yīng)該摘些鮮花，讓不能出戶的皇后也聞聞夏天的花露。皇后長期臥床，心情難免郁悶，當(dāng)宦官的就該多拉簾幕，透些日光，也該多薰些香，讓屋內(nèi)氣息安詳……”
    我定定的望著上官，侍者們也連連點(diǎn)頭。上官等他們都退下了，才收斂神色，對我一笑，轉(zhuǎn)瞬之間，有幾許苦澀：“皇子的手，恐怕不會治好。但你可別灰心。我會一件件把我所知全教給他。我本來害怕幾年戰(zhàn)爭之后，我還以什么理由在宮之側(cè)，現(xiàn)在有了孩子，就好了。”
    “一點(diǎn)也不好。”我低聲說：“天寰不知到底怎么想的……我怕跟他說這個(gè)……你跟他談過嗎？”
    “有孩子總是好的，你若因?yàn)樗氖郑湍敲聪耄疑瞎倏隙o法認(rèn)同。因?yàn)槲易约旱搅饲锒p足就等于廢的。我并沒有覺得自己太低人一等。沒有右手，還有左手。世俗之人的眼光，到了皇子的身份，其實(shí)無須在意。我沒有去和天寰談，因?yàn)樗@個(gè)心結(jié)，只有和他相伴終身的人才有資格去開解，我不能去做。要等著你自己呢。”上官說完，將床腳一件衣服披在我的肩頭：“不要著涼，這時(shí)候吹不得風(fēng)。”
    “我……”我低頭。
    上官似乎在捉摸什么，但當(dāng)我抬起頭，他才說：“……我都知道的。可你要相信他。這時(shí)節(jié)難過，大家就一起度過。我……從來不相信命。雖然命運(yùn)捉弄我……但我還是想，人該捕捉命運(yùn)，而不是讓命運(yùn)逮住你。對嗎？”
    他話音剛落，圓荷就漲紅了臉小跑進(jìn)來：“皇后，謝如雅公子請求覲見。”
    謝如雅含笑從外頭瀟灑的走進(jìn)來，把他那只肥胖的貓交給圓荷，又對她囑咐了幾句。
    “先生也在？臣請皇后萬安。”他對我行了一個(gè)跪拜禮，眼神無波。
    我想起他跟我一起站在風(fēng)浪尖上，想要問他有人彈劾之指控，他卻樂呵呵的說：“臣要去某地散散心，所以把貓兒放到圓妹妹那里寄養(yǎng)數(shù)日。”
    “散心？”我暗暗奇怪，但沒有出口。如雅胡扯了不少軼事，并未提起皇子。一直到同上官先生離開，他方說：“皇后千萬保重。行到水窮，坐看云起，其樂無窮。”
    “如雅，你也要小心。”我突然從他身上，看到了江南的夏天，青翠柔和。
    如雅仰天，嘴角一鉤，雪白衫只有在他身上，就不顯眼：“皇后莫擔(dān)心，向來是別人反而該小心我才是。皇后，還記得我母親嗎？”
    “當(dāng)然，怎么了？”我問，如雅微笑擺手，拉著上官退出去。
    夜里，天寰抱著我，只說了三個(gè)字：“我不服。”
    我不敢看他，但看到燈下他修長美麗的手指，我更覺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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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之后，我才知道，謝如雅的散心之處，是監(jiān)獄。他自動去了監(jiān)獄，請求御史大夫查查他到底是不是奸細(xì)，要與彈劾者當(dāng)面對質(zhì)。如雅上書皇帝，滿京皆知。據(jù)說如雅對獄卒說：“此處風(fēng)光甚好，我居住在此，頗有重返烏衣巷的感覺。”如雅在皇后宮頗有人緣，圓荷等宮女哭泣傷心，惠童他們也議論大臣中有人落井下石。
    如雅在監(jiān)獄，先是太尉元君宙探望，而后，上官先生，杜昭維，崔僧固等，一個(gè)個(gè)絡(luò)繹不絕的前往，以至于監(jiān)獄門口出現(xiàn)一大群觀望名人名流的百姓。又是將軍趙顯，也帶著鋪蓋到京城監(jiān)獄投宿借住。
    我沒有向天寰當(dāng)面問起如雅的事情，這時(shí)候開了這場戲，本來對我對皇帝都不好看。但滿月日就要到了，我想等待天寰給我機(jī)會，談一談對孩子的打算。
    其實(shí)我面對他，總覺得非常難受。他對我越體貼，我越發(fā)惶恐。只是要開口，談何容易。天寰有自己的打算，他不是讓人輕易改變的人。我也不能。孩子的殘疾，好像是我們共同的瘡疤，他大約以為我怕聽到，我呢，以為他怕提起。只是這幾天，看著他堅(jiān)強(qiáng)的日常起居，看著他批閱奏折的背影，我心里更憋悶，我想大叫出聲，但是卻無法動彈。眼睜睜的看著他和我一樣受罪，我只是在后宮，他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快要滿月前兩日，我抱著兒子，給他想了好多名字。天寰的書案上，有許多寫的歪斜的字。也是為了他的取名？
    那天天寰回來的早，孩子正在我身邊睡覺。他以為我也睡著了，就輕輕的摸了摸孩子。我覺得他神色異樣，叫他：“天寰？”外頭貓叫，天寰說：“如雅的貓和羅夫人飼養(yǎng)的貓打架。如雅那孩子……還真倔。”他隱有贊許之意。
    我默然，過了一會兒我才說：“貓都有自己的地盤，來了新人，自然不和。”
    天寰一愣，拍了拍我的頭。我問：“天寰，孩子的滿月你預(yù)備如何？后天就是日子了。不發(fā)賞賜，但名字總要有的。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雖然孩子……”
    天寰不置可否，過了半晌，他清冷的說：“你以為我預(yù)備如何？嗯？……我認(rèn)為最好的辦法，我就會那么辦。對了，告訴你，今天謝如雅之母謝夫人到京了，她親自到尚書省去慷慨陳詞，真把滿朝文武嚇了一跳。過幾日我就請她進(jìn)宮來照顧你，你終于可以有個(gè)南邊的女人陪伴了。孩子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只要你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便是幫我了。”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卻以惘然的目光看了一眼孩子。好像是不舍，又像是決斷。
    我還要再問，他轉(zhuǎn)身到了書案之前。我是絕不會與人分享丈夫的，若萬一他引入新的女人，我就等于失去了他。但他依然這樣與我在一起，卻疏離這個(gè)孩子，我又怎么忍受？
    謝夫人到京，出乎意料，這時(shí)候風(fēng)雨飄搖，她以弱女子孤身入京，真值得欽佩。如雅曾說，謝夫人在他之前，流產(chǎn)兩次，又生了兩個(gè)死胎。得到如雅時(shí)，夫婦都接近而立之年。
    但我記憶里的謝夫人，是樂觀的，風(fēng)趣的，她從未放棄如雅，這才是母親吧。
    我在一種忐忑復(fù)雜的心情中入睡。第二天，乳母沒有按時(shí)將兒子抱來。
    她們告訴我，皇上在我入睡時(shí)。抱著皇子出去了。暴雨傾盆，雨點(diǎn)迅疾，熱切，堅(jiān)定，橫掃一切。他帶著孩子去哪里了？我坐了一炷香的功夫，胡思亂想，快要發(fā)瘋了。
    滿月前夕……他說，他認(rèn)為最好的辦法……。眾人神色各異，也不敢多發(fā)一個(gè)字的聲。我掙扎著站立起來，對圓荷說：“將那只黑鴿子放出來，看看它飛去哪里。”
    當(dāng)惠童背著我到達(dá)椒房殿時(shí)，雨勢變小，百年跪在殿前，哭得傷心。
    我心都涼了，他為何哭成如此？惠童抓住百年，問了他幾句，誰知百年橫腿，就把他絆倒了。
    百年大喊道：“你們懂什么？我跟了皇上九年，皇上的心思，你明白？你跟你的舊主子一樣，就會惹麻煩。”
    惠童糾住他。我摸著進(jìn)了椒房，四周都無人聲，我轉(zhuǎn)過一處屏風(fēng)，跌倒了。這時(shí)我發(fā)現(xiàn)，天寰坐在靠東邊的榻上，孩子一動不動，在他的衣服里躺著。天寰自言自語，看著雨絲，不時(shí)摸一下孩子的光頭。
    “天寰！”我聲嘶力竭的喊道，但爬都爬不起來，腿腳都軟了。
    天寰瞅了瞅我：“是你來了。為何發(fā)抖？你以為我會如何？我說了，我會用我覺得最應(yīng)該最好的辦法。你以為我會因?yàn)檫@孩子而疏遠(yuǎn)你，放棄你？會聽從大臣們的諫言，納入妃嬪，否定兩個(gè)人的宮的誓言？”他臉上笑渦浮現(xiàn)，音調(diào)森森：“會因?yàn)槲覂鹤記]有右手，而在他滿月之前親手結(jié)果他？我是元天寰，是當(dāng)代傳說中最無情的人，是白紙黑字的史實(shí)里殘忍狡詐的皇帝，所以你們覺得一切都有可能，是嗎？”
    我猛烈的搖頭，有些東西堵住了嗓子眼，我慢慢的挪著身體，只想看看兒子。
    天寰俊秀的面容上，神色凝重：“你知道我最恨什么？我最恨別人揣摩我。從我記事起，這世上能猜對我的人就屈指可數(shù)。可是那許許多多的人，依舊不厭其煩的揣測著我。這孩子出生之后，每個(gè)人都如此。難道我會開始畏懼退縮，反悔自己過去的作為？難道我會因?yàn)檫@次挫折就向蒼天服輸？難道我遇到這種事，就不能將九州江山踩在腳下？我說過：我不需要任何人。我可能是有錯(cuò)。錯(cuò)在我對于繼承人的寄托太多，甚至盼望用他來解決過去無法化解的矛盾。本來都是我一個(gè)人的事，我何必讓你和孩子幫我分擔(dān)？我曾經(jīng)為了活命和帝國而努力過，今后，我要為了我的天下加倍努力。我是皇帝，也是一個(gè)男人。我若脫了這身龍袍，沒有皇位，還是無愧于當(dāng)我們孩子的父親。”
    我到了他的背后，原來孩子正在他懷里安穩(wěn)的熟睡。我拉住他的袖子：“我……我相信。”
    “今天是他的滿月前夕。我?guī)麃恚窍胱屛业哪负笄魄扑Ｎ乙宦繁е鴣硭┯昕耧L(fēng)，可他沒有哭過，還沖著我笑。夏初，方才看著他，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眉眼好像你，鼻子和嘴就長得像我。除了你和我，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對男女能當(dāng)好他的父母。他是最最漂亮的嬰兒。”
    孩子沒有哭，天寰也沒有哭，只要我哭了，我把頭靠著天寰的背部，眼淚染濕了衣服，自從我生了孩子，這還是我第一次哭，胸臆間好像夏日松林，在風(fēng)雨里澎湃。
    天寰將我拉到身側(cè)，把我的頭枕在他的腿上：“讀過九歌嗎?良日吉辰，人們給東方的帝君，日神東皇太一送上美酒和藤蕪，祝禱他的光芒永在。太一，是天神的名字。太一也是至尊的一顆星。我懷里的嬰兒，不僅是太極殿里滿月的秋天孕育的孩子，也是我所期待已久的第一子。我給兒子取名太一，這個(gè)名字才配得上他。我早就擬旨，明日賞賜照樣頒行，大赦照樣舉行。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元太一是我元天寰和炎光華的兒子。你愿意嗎？”
    我當(dāng)然愿意，我已過于滿足，太一。我的眼淚落到繡著翠竹葉的襁褓上，竹子變成了紫竹。
    太一睜開眼睛，咯咯發(fā)笑，他是如此美麗的孩子，香氣順著逐漸變得輕柔的風(fēng)，四散與殿房。人們只要看見他的臉，就會愛上他。只要被這個(gè)寶貝看一眼，就能永遠(yuǎn)將他放在心上。
    雨還在下，可是我看到了一線陽光。我們大婚時(shí)種下的小桂樹，正在茁壯成長。每片樹葉，在雨后顯得更為翠綠，柔韌的樹枝，充滿生命的節(jié)奏舞動。
    天寰把手放在我的頭上：“好了，哭一場就痛快了。你的路從來就不好走。我是元天寰，命運(yùn)乃至生死，都無法阻斷我。不論前方有多少艱難，我必將帶著你母子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