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八章:心曲
有喜了,我有喜了……那是有了孩子的意思么?我一時頭暈?zāi)垦#挥X得耳朵里嗡嗡的。草堂里霎時明亮如天宮,恍惚之間,房頂上的茅草綠變作紅,床角雕刻著的蝙蝠活動了起來,從一只變成無數(shù)只。我捂住臉,方才還沒有干的眼淚落到手掌根,用舌尖偷偷舔,好像是甜的。在這個時候,真希望天寰能過來抱著我。但當(dāng)著別人,也不能開口,也不便動。
天寰和阿宙用胡語說了好一會兒,他才換了我聽得懂的語言道:“你即刻召集官員,朕會有所安排。對于百姓,安撫愛護(hù)自是一種懷柔的策略。但將他們大批集中在擁擠之處,容易引發(fā)瘟疫。朕聽說肅州已有惡疾者,所以涼州也不可怠慢,一旦有病者,應(yīng)即刻隔離,遷于郊野。”
我坐在床角,胃里泛酸,瞪大了眼睛瞧著他們兄弟。天寰背對我,我正對阿宙那雙明亮的眼睛,他發(fā)潮的眸子溜動,好像更清澈了。他又盯了我一眼,才說:“大哥,你的旨意臣弟這就去做,但你長途勞頓,皇后好像也不舒服,你還是等一會兒再召見大臣們吧。”
天寰已恢復(fù)了往日沉靜的口氣,他掃視阿宙,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并未說此刻召見,但事不宜遲,凡事都應(yīng)搶在前面。等半個時辰,朕換了衣服,同皇后進(jìn)膳完畢,再去與你會合。”
阿宙牽動嘴角,躬身退后道:“臣弟這就去準(zhǔn)備。”他的聲音都在顫抖,飛快的離去了。我心里忽然有點難過,本來是最高興的時刻,但讓阿宙第一個知道,好像有些諷刺。
天寰穩(wěn)穩(wěn)的走進(jìn)來,他那優(yōu)美如天人的步態(tài),這回頗讓人惱火。我們有了孩子呢……!一陣?yán)滹L(fēng)灌入,我拉了一件披風(fēng)蒙在頭臉上。
天寰好像笑了,他柔聲叫我:“喂,喂,夏初妹妹,光華公主,皇后宮?”他從來沒有用這樣三個稱呼一起叫我過,我不理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天寰坐在我的腳跟,抓住我的腳丫幫我揉揉,他的動作極輕,好像我是個瓷娃娃:“你有身孕都一個多月了。我方才太為吃驚,要不是五弟來,我都不知道怎么開口了……。下官初遇此事,行事難免張皇失措。皇后開恩,饒恕下官吧。皇后您到了西北十來天,可并沒有到過龜茲火焰山哪,這脾氣怎么變得如此大了?”他語氣柔和靦腆,好像在故意模仿初出茅廬的后生。我在衣服里暗笑。
“身體難受嗎?我給你去弄點水喝,再吃一些酸食下飯,就會好起來的。”他放開我的腳,抽身要離開。我挺起身喊住他,因為太靠近床沿,身子一滑,差點要滾下去,天寰“啊”的驚叫一聲,半跪下雙手捧住我。
我抓著他的肩膀,他鼻尖冒汗,抿住薄唇,好像驚魂未定。這時的他,不像個皇帝,就是個年輕人,我鼓起嘴,他憐愛的瞥了我一眼,責(zé)備我說:“你不能小心點?”
我大笑數(shù)聲:“叫你還假裝鎮(zhèn)定?”我用披肩蒙住他的頭臉,把他往自己身體上拉,他難得乖順,和我一起倒在床上。他呼吸灼熱,臉貼著我的臉,摟著咯咯發(fā)笑的我:“我不是裝,我只是……不敢太喜形于色。我確認(rèn)你懷孕的那刻,心里面是有幾分后悔的。”
我不笑了,用手摸摸他的輪廓:“后悔?”
他將頭埋到我的脖子里:“唔。我不止用了你,還用了另外一個最親的人在冒險。還好你們都平安。本來我這次長安的事頗為棘手,并沒有打算這時趕來西北,但在太極殿內(nèi)夢到了你和一只白色的神鹿,想起了許多事,因此才不得不早點來……”
“嗯,與南朝真要開戰(zhàn)?長安的事,是指這個嗎?”我問道。
天寰在衣服里輕蔑的笑了一聲:“都沒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這個,這個……”他吻住了我的唇,舌尖溫柔的深入我的齒齦,他那股雪松般的清馨味道在衣服的空間里變得濃郁無比,我整個人都飄了起來,近乎窒息時,我才想到用腳把蓋在我們頭上的披風(fēng)踢走。光亮里,天寰水墨畫般的清俊容顏,和我毫無距離。要是我的孩子能擁有其父親這樣的臉龐,讓我去死,也沒有多少遺憾吧?我惴惴的想,摸著他微瞇著水光滟滟的眼睛,他順勢合起眼皮,忘情的吻著我,一點點的火蔓延到我的全身心。我也悸動起來,回吻著他,輕咬著他的唇。
“咣當(dāng)”一聲,我們才從床上爬起來,門口的地上,是一盤打翻的菜,還有一件紫色的龍袍。
我跟天寰相視一笑,攏好頭發(fā)坐起來,咳嗽了一聲。
圓荷臉色紫脹,百年面有土色,兩個人慌張的爬出來,一個將菜盤子遮住,一個將龍袍拉回去。百年重重磕頭,圓荷不停的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天寰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以飄若游龍的姿態(tài)站起來,嚴(yán)肅的說:“朕不許你們再說一個不吉利的字眼。”圓荷立刻閉嘴,戰(zhàn)戰(zhàn)兢兢。百年則迷惑的朝天寰望了望。
他俯視那兩個孩子,說:“百年,圓荷,衛(wèi)護(hù)侍候皇后有功,朕有重賞。皇后已有喜了。但是要記住:除了你們兩個,暫不要讓旁人知道。”
圓荷傻笑,竟晃悠悠站了起來,百年眼明手快,把她一把拽回地面,語聲哽咽:“恭喜皇上皇后,萬歲,萬歲,萬萬歲。”我放開天寰的手,走到窗外。心里充滿了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安定。
只聽天寰對百年吩咐說:“朕等下要召見眾人,你命惠童單獨來面見朕,無須趙王得知。”
百年應(yīng)聲:“萬歲。這是方才送到的信。”
天寰拿起來看了看,對我微笑,好像是讓我放心,他眸中銳利鋒芒一閃,又對百年輕聲重復(fù):“別忘了叫惠童。”我還沉浸在歡欣中,并沒有追問天寰,眺望觀音寺金色的塔尖,跟著寺院晚鐘為自己腹中的生命祈禱。
寒風(fēng)停歇,雪籽打落樹枝。這是今年關(guān)外的第一場雪呢。來得太快,又恰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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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天寰才回來,我還在等待著他:“地動頗為讓人心煩。”
他有幾分疲憊,又似胸有成竹:“不,災(zāi)事不過是慌一時人心。長遠(yuǎn)之處,此次地動對我發(fā)展河西四郡極為有利。涼州受害并不大。而肅州是西北唯一還在土族豪強(qiáng)手中的地盤,這次地動,隴西李氏,也不得不借朝廷之手重建城市,賑濟(jì)流民。朝廷正好取而代之,我已決定將李氏余族全部遷到長安,以高官厚祿養(yǎng)之,但西北的軍政之權(quán),只能歸于朝廷所派之臣。”
他說的殘酷,但細(xì)細(xì)想來,也有幾分道理。我想到阿宙的心情,才說:“隴西李圣德和君宙約為兄弟的……君宙也這么想?”
“那是當(dāng)然。”天寰解開腰帶,用勺子調(diào)著拌了藥材的熱粥,一口口吹涼了喂給我吃:“他現(xiàn)在也長大了些……。該明白什么是表,什么是里。你想他對待李家小妹為何那么冷淡?當(dāng)然以五弟個性,他絕不會喜歡一個對他那么熱切追求的女孩。更深的原因,就是五弟懂得了我對李家的想法,他沒有必要攀扯到這種漩渦里去。”他收了勺子,笑渦如夢中一般甜蜜:“還是燙到你?”
我搖頭:“聽你說話……我都不想吃了。天寰,你叫惠童做什么?惠童這次交出身上的玉鎖,無怨的配合君宙設(shè)計消滅敦煌的殘軍。君宙答應(yīng)放他父親索超生路的。你還要做什么呢?”
天寰收了笑,眼神飄忽柔和,修長白皙的手指動了動:“我早就說過我想要什么。”
我抱住他的腰:“可我不要。”他順了順我的長發(fā):“聽我說……”
“就是不要聽你,天寰,我懷孕了。這段日子,我們就不能多做功德嗎?地動死了那么多人,你還說好。隴西李氏,也是兔死狗烹的將來。阿宙,只是個可以利用的人。連索超這樣的老朋友,你也非要……我不愿意,我喜歡你是東方琪的時候,你要殺死索超,不是殺死心底里的東方嗎?”我任性的捂住耳朵,他拍拍我的背脊,幾次要說什么,但終于沒有說。
第二日我起得晚了,天寰已不在府中。我讓圓荷瞧瞧惠童在哪里,圓荷說惠童哪兒都找不著。
我嘆息一聲。決定微服斂跡的到觀音寺里去拜觀音。觀音寺后院有一尊秘藏的觀音,我到了涼州后,就去拜過。鎮(zhèn)寺之寶臥嬰吊燈也被阿宙送給了我。這次能有孕,無論如何都該虔誠謝謝菩薩的。我在觀音堂獨坐了一個時辰,才聽到外頭有腳步聲,竟然是阿宙。
我吃了一驚,躲到了簾幕后,只見阿宙也不帶隨從,只是雙手合十,在蒲團(tuán)上磕了三次頭。
他鳳眼里反射出菩薩守持的蓮花,落寞而安靜,并不像往常活潑的太尉王。我正打算脫身出門,阿宙卻高聲說:“小蝦你走了?”
我只得走出來說:“我謝完菩薩,當(dāng)然要走了。可是也要謝謝你,你幫我祈愿是靈驗的。”
阿宙笑了笑,眼尾一挑:“你能有喜,我也替你開心。看你的神色比前面輕松了許多。”
我老老實實的回答:“嗯,我要沒有孩子,這皇后太難做了,再說皇帝心心念念的就是一個繼承人。君王寵愛,得不到才是理所當(dāng)然,得到了也不能心安理得。何況我是南朝公主,這次他不讓我去長安,獨自處理南朝進(jìn)攻,現(xiàn)在我想,也是為了避嫌。他不提,我也不好追問如何打南朝。你說是嗎?”
阿宙點頭:“大哥這次竟然派了年老的中山王去對付邊境的南軍,讓我匪夷所思的很。中山王雖然德高望重,但并不是打仗的好人選。從先帝時代至今,老皇叔從未指揮過一次大戰(zhàn)。雖然老皇叔他向來蒙受大哥寵信,但……”他的劍眉蹙起,尷尬的對我一笑:“好沒意思的事。而且還在菩薩面前,當(dāng)著你說。”
中山王?我張了張嘴,雖然不夠妥當(dāng),但皇帝在長安,似乎確實沒有將可派了。長孫老將軍護(hù)衛(wèi)京畿,也是十分重要的……天寰在西北,時間絕不會長,阿宙低頭沉思,好長時間才說:“我想回到長安去,大哥是什么意思呢?”
“阿宙,給你句實在話:你直接去問他,比對我說要好。”我覺得累,靠在佛龕前。阿宙默默無語。我看他眉頭深鎖,不禁笑道:“雖然是太尉王,但見了大哥,你還是個小弟弟吧?自家兄弟,為何要有隔閡?你也知道皇帝不插手西北軍事的道理,阿宙你想涼州城外的萬匹駿馬,你身邊的一流謀士,打下西北的奇功,都是他給了你的。連我有孩子,你都比我先知道。你要說皇帝對你不好,又對得起誰?”
“我從沒有說大哥對我不好。”阿宙有幾分惱火:“不過他帶走惠童……對了,你知道雪山里的星圖嗎?”
“星圖?”我詫異道,卻見外頭主持和其他幾位高僧走了進(jìn)來拜見,我只好和阿宙收了話頭。
天寰直到第二天才回來,惠童卻不見了。他袖子上沾了點酒氣,神色異常的凝重。但我沒有問他一句話。他似乎十分累,倒頭就睡,睡完了起來批閱奏折,成日不出房門,直到神醫(yī)子翼先生到達(dá)涼州。子翼先生鶴發(fā)童顏,笑容可掬,衣衫上藥香撲鼻。他給我診脈,耐心到我不耐煩為止,我緊張的問:“先生,難道我沒有身孕?”
他本來在笑的面孔又加了一道笑紋:“切莫多心,皇后有孕月余了,老朽絕不會弄錯。”
我松了一口氣,子翼先生從包袱里取出一個小小的枕頭:“這是個定神的藥枕,老朽新制打算獻(xiàn)給皇后的。皇后若不嫌棄,可以試用。”
我接了道謝,又說:“老先生?我來涼州受了驚。身體不舒服,孕婦都是這樣的嗎?”
子翼先生撫髯,環(huán)顧左右:“都是這樣,都是這樣的。……皇后,記得試用枕頭。”他提著東西退出,我睡在那個小枕頭上閉目養(yǎng)神,不一會兒,睡意襲來。我連忙掐了一下臂膀,子翼先生好像就在屋外,是要哄我睡覺,跟皇帝詳談?我不禁得意,我現(xiàn)在不是小孩子了,就要當(dāng)上母親,當(dāng)然不會受騙了。許久,天寰在門外輕聲喚我,我假裝睡著,等他關(guān)了門,我才踮著腳聽他們說話。子翼先生的聲音非常清晰,雖然離了不近,但我還是聽到了。
“皇上少年的時候就一直擔(dān)憂子嗣,老朽當(dāng)日就勸說您定心于一名女子,專一燕好,這樣才可能有孕……”
“老先生說的對。合適的女子,近年才找到。朕是只有她一人的。”天寰口氣淡淡的。但我聽了,不由自主一陣高興。
子翼先生嘆氣,說:“老朽愛說實話:皇上正當(dāng)壯年,此時有子也并不晚。但皇后年齡太小,
懷孕產(chǎn)子,絕非易事。”
“她……已經(jīng)滿十七歲了,這年齡,似乎……也可做母親了吧?”天寰不太確定的問。
“她幼年可能環(huán)境太差,缺乏調(diào)養(yǎng),身體稟賦不佳,漸成外強(qiáng)中干之勢。外加她中毒過,雖然以強(qiáng)力驅(qū)毒,但底子就更不好。以她的體質(zhì),皇上娶來她之后,理應(yīng)給她善加調(diào)養(yǎng)幾年,到了滿二十歲再受孕,才可沒有危險。皇上在婚后,有否注意給她滋補(bǔ)身體?”
“……我……我沒有……朕忙于國事……,她看上去并不體弱,人也長得高。”天寰低聲道:“是朕疏忽。”我心頭一跳,雖然看不見天寰,但可以想到他的表情。神醫(yī)自然是神醫(yī),但是天底下哪有男人討來成年夫人,養(yǎng)個三四年后,再行圓房的?我不以為然,我自覺身體并不差,民間到處是幼年生活苦的女孩,也不是一個個生孩子?
“皇上與上官雖然都是好大夫,但你們對婦產(chǎn)方,缺乏臨床經(jīng)驗,疏忽也不足為奇。恕老朽直言,成為北朝皇后對一個無親無故的南朝公主,恐怕壓力極大,她的脈象是長期心情抑郁造成的虛弱。這個子嗣,以老朽的醫(yī)道,應(yīng)該可以出生,但……”子翼先生放低了聲音。
天寰一句話都沒有。喜鵲圍繞草堂嘰嘰喳喳。哎,孩子對我不利嗎?若是那如來寺的和尚說的是孩子殺死我,那倒也是一樁好事吧。總比其他答案,來的簡單。我苦笑了笑。神醫(yī)說的真是,我回到床上躺好,推開那個藥枕。
又捱了好長的時間,我才感到天寰進(jìn)屋來。我閉著眼睛,只覺得一雙微涼的手小心翼翼的撫摸我的手臂,又若有若無的接觸我的臉頰,才碰到,又離開了。他靜靜的坐在床沿,毫無聲息。我忍了許久,真想自己能入睡算了,但心里越來越煩,不得不張開眼睛。天寰的側(cè)影是我所見最美的,黑眉斜入鬢角,鼻子高挺,唇色淺淡如花瓣,沒有半點俗世氣息。但他眼神有幾分呆滯,愣愣的望著窗子里的陽光,好像沒有我,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天寰。”我叫他,他看向我:“醒了?”
“我沒有睡著。我都聽見了。”我直截了當(dāng)?shù)恼f。
天寰低頭,捏了捏我的手:“孩子我很想要,因為他身上有南北兩朝皇帝的血液,是最合適的統(tǒng)一天下的主人。等你生下孩子,再好好調(diào)養(yǎng),以后未必再要其他孩子了。”
“我不怕,一點都不怕,。”我直視天寰:“你可是元天寰,這種事情本來不必你來擔(dān)心。神醫(yī)也和著名的預(yù)言者差不多,不可全信,而且還有機(jī)會改變。要是我這人會害怕,當(dāng)初就不必逃離南朝。不過,我可是一點都無憾無悔。假如我順順當(dāng)當(dāng)和你結(jié)婚,也沒有那么多故事了,你也是不會喜歡上我的。而我在南朝再呆一年,就被他們毒害的永遠(yuǎn)生不出孩子了。我和你結(jié)婚,有無數(shù)快樂的時候。我小時候跟母親在冷宮里相依為命,沒有吃沒有穿,人人都蔑視我,我只要有了母親還是很快活。后來能嫁給你,太極殿里是我們兩個人的宮。我應(yīng)有盡有,為什么不快活?”
天寰抱住我:“南朝本來是你的,幾年以后,我將把整個天下送給你的兒子。”
我笑了:“我要是生了女孩兒,可怎么辦呢?”
天寰也笑了,他挺起胸膛,對我說:“我的女兒為何不能當(dāng)女皇?”
我大笑,耍賴般的趴在他的大腿上,我笑停了,才問他:“天寰,關(guān)于南朝進(jìn)攻,我就問一句:你為何用中山王為統(tǒng)帥,你就不怕出師不利?”
天寰想了想,才緩緩說:“此次對南朝的戰(zhàn)爭,勝不是我的目的。”
勝不是目的?難道存心要敗?我滿腹狐疑,但望著窗外的藍(lán)天,想想自己和那些劫后余生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人們,忽然覺得所謂的政治游戲,陰謀重重,但又是看不開的人才會執(zhí)著的東西。我有了孩子,何必要刨根問底的探尋丑惡的真相?我脫下外衣,彎腰取了子翼先生贈送的藥枕,打個呵欠說:“真乏了,我曉得你要看那邊的一堆奏折,我就對不住了。”
誰知天寰微笑道:“今天我陪你睡吧。偶爾我們對不住奏折,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從來不睡午覺的,大白天,難道他還要脫衣安歇?我瞪著眼睛,看他的手指靈巧的解著領(lǐng)扣,一直脫到薄薄的底衣。他見我還歪頭瞧著,居然淡然一笑,又解開底衣的帶子,露出月光玉般的肌膚來。我臉熱唇干,正尋思如何找?guī)拙鋪碚{(diào)侃調(diào)侃,天寰星目橫了我一眼,用冷清桀驁的調(diào)子說:“怎么,還想要看?”最初認(rèn)識他時,他就是一向自以為是這么說話的,難怪我當(dāng)時討厭他……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有點討厭。
“我……我不希罕,我難道沒有看過?你的身體就像西北的一件特產(chǎn):夜光杯。晚上凡有月光,它都是會發(fā)光的。還自以為有什么神秘嗎?”我說完側(cè)身躺下,只聽天寰輕聲笑,我一轉(zhuǎn)身,被他抱住,他拉著錦被,把我包起來,大理石似的臉上泛起桃花色:“……夜光杯?你這個壞孩子。”
我聽著他的心跳聲,一切似乎都輕松的不像真的,我□□般的叫他:“天寰?”
“別說話。”他命令我說:“我們要睡了。我七歲以后,除了傷重昏迷,再也沒有睡過一次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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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惠童回到了涼州府中,他穿了一身素服,到我這里給我請安。
“惠童……”我知道,他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天寰說:索超必須死。那日,他必定是領(lǐng)著惠童去見索超……。我望著惠童,不由得流下了眼淚。推己及人,索超父子的悲哀,我也能體會。
“皇后,請準(zhǔn)許我回到您身邊伺候。五殿下說讓我跟著您,我就愿意。我父親離開了,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也是他最好的歸宿。他說,經(jīng)歷了如此多,臨終還能見到他認(rèn)為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個故人,與一個是敵是友的知己共飲美酒,他死而無憾。”
我雙手扶起他,點了點頭,認(rèn)真的說:“惠童,雖然你是內(nèi)侍,但在我從此將你視為我的親人。五殿下的情誼,我不能懂,但不是不懂。但天下就是在死亡和新生中,才不斷的變成新的世界,你明白嗎?我難受,只是為了你一個人。”
惠童擦干眼淚,點點頭。
天寰從未再提起索超,惠童似乎從未離開過我們,而是我們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道風(fēng)景。
又過了十日,上官先生從肅州返回,天寰和我一起到門外迎接他。上官清麗的外表,消瘦不少,但他下了車,便握住天寰的手,率先對天寰說:“辛苦辛苦。”
天寰對他一笑,也沒有多說一句。我總覺得他們兩個極有默契,似乎非言語可以形容。
上官對我也點點頭,眼神溫柔如水,好像他什么都明白了。天寰愉快地對他說:“你知道星圖嗎?我得到一個卦,要是你能徹底解開它,我們就去看。”
“是那個蘊(yùn)含天下局勢地理的星圖?雖然想看……但我的那腿,也是力不從心。”上官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我若徹底解開,你帶著皇后去見識見識。好嗎?”
“我本來就想帶她去的。”天寰說,上官又瞧了他一眼:“我怎么覺得你變得更年輕了,氣色真好。”天寰不語,我倒笑了。星圖……阿宙也提過……。自從天寰來到西北,阿宙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這是我并不愿意看到的。雖然阿宙只是一個王,但阿宙這個少年,值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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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我穿著厚厚的毛皮衣服,坐在一只白牦牛的背上行進(jìn)。這里是祁連山內(nèi)的雪山。
雪峰插天拔地,麗色奇絕。遠(yuǎn)處綠樹如幔,高山深翠,于太陽光中反射于冰心玉骨的山川。
“太美了。”我贊嘆道。天寰好像是一個和這種美景極其協(xié)調(diào)的男子,他望著我,悠悠道:“早就說了這種景色必定是美的。有人曾說:我想一直走到玉門關(guān)外去,看沙漠落日,海市蜃樓,也許我能坐在天池的冰面上……。自從那時候聽了這話,我并沒有忘記過。”
兩日之內(nèi),我確實在西北看到了沙漠落日,聽那駝鈴聲起,也看到了海市蜃樓,領(lǐng)略了滄海桑田。每一次,這個男人都在我的身邊。聽他重復(fù)我當(dāng)年的話,我忽然覺得有幾分傷感。
天寰說:“其實祁連山,也就是古代的天山。”
“是么?”
“對,因為匈奴人原本將祁連山稱為天山,匈奴語的天就是‘撐梨’,后來此地歸漢,當(dāng)?shù)厝司枚弥兤湟魹槠钸B了。”
我指著冰泉上的一朵藍(lán)色小花:“你看,那朵花是藍(lán)色的,碧汪汪的可愛。”
天寰說:“我去給你采來吧。”我忙拉住他:“不要,不是怕你有危險,是花長在那里不容易,摘下給我,花的根就斷了,是罪過。”
天寰笑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罪過。大概罪孽太深了。”我還是扯住他的袖子,他搖搖頭,便放棄了。
我們行了半天,只聽到淙淙泉水聲,卻看不見泉水的來源。但終于找到了一個洞口,天寰領(lǐng)著我進(jìn)去,里面有個大廳般的空間,還有幾十個密室般的小洞口。繪滿了紅白相間的蓮花,還有星圖一張,密密麻麻的畫滿整面洞壁。
我看不太懂,但天寰給我解釋說:“這里面共有一千三百多顆星辰,據(jù)說這是西北所蘊(yùn)含的最大秘密。索超曾說,他的許多陣法,都是從這里幻化而來。看……那上面還有句話,讓我看看。”他直起身體,用火折仔細(xì)的望著:“嗯,大約是百年前有人所寫。”
我向后退到一個小洞穴的旁邊,想遠(yuǎn)觀星圖的全貌,太高深的,非我所能企及。我不愿掃丈夫的興,就問:“什么話呢?”
天寰的聲音沉沉回響:“江東分王三百年,日出東方,復(fù)與中國合。”
“東方?太巧了,連這星圖也是說現(xiàn)在可以統(tǒng)一天下?”我興高采烈,腳下一滑,身體后仰,卻被一只手抓住了。我“啊”的一聲尖叫,天寰回頭:“怎么了?”他向我走了過來。
我迅速回頭,背后黑乎乎的地方,站著一個男子。個子也很高,朦朧中只有一雙鳳眼,熠熠生光。我甩了一下手,大為震驚,阿宙怎么也在這里?
“沒什么。我沒有站穩(wěn),滑了一下。”我極力掩飾,天寰太注意我了,加之看到星圖的興奮,似乎沒有察覺異樣。我心里亂紛紛的,低頭打了一個噴嚏:“天寰,這里有點冷。”
天寰猶豫片刻,就說:“我們走吧。我并不指望靠這張星圖的,方才,也記下了大半了。還是你的身體要緊,動了胎氣就不好了。”
我嗯了一聲,就率先出了洞,天寰跟在我的身后,一步步都扶住我走。
后面的數(shù)日,天寰忙于西北布局,又將來涼州避難的李圣德說服,舉家入朝。每當(dāng)入夜,就會在羊皮上,仔細(xì)的靠著回憶,恢復(fù)那張西北的星圖。我們返回長安的日子定下來了,他本人要再去一次雪山,也分身乏術(shù)。
我一直想當(dāng)面問問阿宙到底跑到哪里去做什么,可是出發(fā)的日期臨近,天寰跟我形影不離,阿宙又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我沒有成功。不過要是我當(dāng)時不扯謊,阿宙也許會自己站出來的。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中斗嬋娟。在涼州城的最后一夜,我們已移居到修繕過的正堂。天寰竟拿出了一把銀琵琶讓我看。
“這是父皇用過的,我兒時也見過。當(dāng)初父皇因李圣德的姑母彈奏琵琶絕妙,親手將此琵琶賜給了她。后來她回到肅州,終身未嫁,所以李家現(xiàn)在才將此物上給了我。”
我對天寰的父皇,印象實在不好。真不明白他為何非要多情的送給人家一個姑娘琵琶,反而耽誤了別人的終身。我扁嘴不語。
天寰說:“明天又要回宮了,為了紀(jì)念這次西北的短暫之行,我彈奏琵琶給你聽吧。”
“你會琵琶?”我驚愕的說。不過他曾經(jīng)在桂宮要求我將野王笛借他吹奏,估計他觸類旁通,也能彈撥幾下。我想到這里,不禁笑道:“那試試看,我是不會笑話你的。”
“獻(xiàn)丑了。少年人太嫩,其實還是我比較強(qiáng)些。”他向下斜抱琵琶,以象牙撥子彈奏。
我吃了子翼先生的藥,懷孕的不適,也逐漸消失了。這些日子丈夫關(guān)懷備至,心情舒暢。
松明燈下,他撥聲如雷,我心神超乎,一曲薄媚,風(fēng)嘯天上來,滿室飛春雪。
那曲音,宛如仙鶴翠鸞,唳月銜花,又仿佛金鈴玉佩,切磋宮商。
他唱道:“南山一桂樹,上有雙鴛鴦。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
我凝神傾聽,不禁拍手。天寰抬頭一笑:“兄弟里只有我是父皇身邊長大的。父皇無比寵愛我,教我畫畫,自然也教我樂器。不過我唱歌太少,只記得這首,是父皇十分喜愛的樂府歌。我兒時偶爾偷偷的唱這首歌。但不愿給人聽見的。當(dāng)了皇帝,就再也沒有心情了。要不是此情此景,我也未必想的起來這首歌。”
我說:“唱的真好,不過你當(dāng)兒童的時候似乎是極其風(fēng)流的,若在太平盛世當(dāng)了皇帝,恐怕也就是和你父皇差不多。”
天寰垂頭笑笑:“也許。不過父皇有自己的苦衷,他對我是特別好的,比民間父子都親。可惜他與母后感情不諧……”他堅定的說:“等我們孩子出生,三個人一定要在一起。”
我心中高興,眼眶都濕了,似乎一切都太順利了,太容易了,讓我有點害怕。我連忙說:“我也唱一首歌,和中原曲子不同,是我來西北后學(xué)的一首民歌。”
我站起來,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墻上,天寰的影子也是一樣。
我娓娓唱道:“行舟勞心,萬種辛苦。縱萬里乘風(fēng),終須把岸攏。
岸上青松挺,伊人松下等。愿將此身許君手,請來系纜繩,結(jié)下個海誓山盟。”
天寰注視著我,默然許久,尋思了半天,才說:“這次回長安,我就會向中外公布你有孕的消息,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努力保護(hù)你,從現(xiàn)在到你生孩子,我是不會離開的。”
我剛要點頭,就聽門外有腳步,天寰起身,放下琵琶:“……誰?是五弟嗎?進(jìn)來吧。”
阿宙一身翠衫,燈下妖嬈,他不帶佩劍,只帶儒巾,顯得美如晨曦,青春冠絕。
他鳳眼迷惘,與我對視一眼,我退后幾步,方才我唱歌,他也聽了去?
“臣弟來是為了楊夫人的事,臣弟要數(shù)個月后才能交割完畢西北軍政,返回長安,但宮中楊夫人身體欠佳,臣弟總是有幾分擔(dān)心。皇上……”
天寰用跟皮膚色澤相近的象牙的琵琶撥子,撥了撥自己的五指:“五弟,你明日就跟著朕返回長安,西北的交割,朕已安排別人來做。至于你的母親,朕忘了告訴你……”這時天寰向我這里側(cè)過身體,他嘴角也有難以捕捉的冷冷笑意:“實際上,她已不在宮中了。”
我飛快的和阿宙又對視一眼,我身子一抖,阿宙身體一晃。我可是不知道的……!
天寰反身,毫無表情。他用今夜吟唱情歌,清冷而輕柔的聲音問:“五弟,你急什么?又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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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每周更萬字,也是不錯的方法,嘿嘿。
負(fù)責(zé)任的說,下次更新,為6月1日兒童節(jié)。那之前,不要費(fèi)時間來看了啊。
指出的小錯誤,打錯的字。雖然網(wǎng)絡(luò)版不一定馬上換,但我在底稿里是全都改掉了。
這幾日比較忙碌,讀者來信可能不能及時回復(fù),但過一段時間我都會回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