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十九章:別鵠
從驪山回到宮城,玉兔已早東升。元天寰此行輕車簡從,而大隊人馬都還留在長樂宮內。
車駕入桂宮,元天寰親自抱著我下車。夜靜風嚴,左右屏息。我心內忐忑,從風帽里審視桂宮。月色溟蒙之下,瑤臺寂寥。那座據說常鬧鬼的明光殿,還是像一個塵封的秘密。
元天寰默默的打開了殿門,腐朽的優(yōu)曇香氣撲鼻而來,嗆得我要咳嗽。但喉傷未愈,我只從嗓子眼里冒出幾句夜魘之人那般含糊的聲音。我錯覺,我本來就在做場夢。然而燈影驟亮,他的輪廓在我眼中殘酷的變清晰,這男人是從未在我夢中出現過的。
我佝僂起身子,就像個孩子一樣在他的臂彎里,他聲音如水:“光華,明光殿并沒有鬼。所謂的鬼,不過是人的心魔。當年母后之所以封閉它,是因為內廷有了奇特的傳聞。有太監(jiān)宮女偷偷傳說:總是在夜間聽見里面有一對男女在私語。那個男人的聲音,就像朕的父皇文成帝。母后心內厭惡此無稽之談,又恐傳說有傷父皇盛德。因此處置了幾個人,斷了傳說的源頭。朕忙于國事,任由母后裁決宮務。不過,母后從此就一病不起,臨終之時,她勸我將父皇生前所畫之九百九十九張仕女圖供奉到蘭若寺。朕當然照做了。朕并非不知道明光殿內有秘密,是父皇的嗎?做兒子的要為尊者諱,何況父皇對朕慈愛無匹。朕自然不愿深去探究。可是,后來當朕無意中發(fā)現了太極宮通向明光殿的秘道,朕來到了這里,就恍然大悟了。明光殿內,有著父皇畫過最美的女人。那張圖畫,當是父皇的最明媚,也是父皇最慘烈的記憶。朕那日在此殿的黑暗中坐了許久,細細體味父皇母后的心情,忽然放棄了追查下去的愿望。父皇不想朕知道,母后不想朕知道,朕又何必知道?”
一幅仕女圖……。他畫滿了一千張。連最得寵的楊夫人,也未得到的贊譽,是誰?
元天寰揭開一重厚厚的簾幕。簾幕上金線成繡的菩提葉,早已黯淡。可是之后的一幅卷軸,卻如晨曦來臨,讓這殿堂里一切都變得亮起來。我連呼吸都忘記了,只有那樹梅花,那個女子……
老梅花樹,秀骨冰清。少女兀立,綽約出塵。
遠山明凈眉尖瘦,閑云飄忽羅紋皺。
芙蓉之靨,襯以雪光,嫣然含笑,靡艷無瑕。
她的滿頭青絲,似在時光里飄動。
她……我似乎被畫中人濃密的黑發(fā)纏住了脖子……震驚以至于駭怕。
她是母親……我的母親。被人們稱為“袁夫人”的女人,我父皇武獻帝的至愛。
我渾身哆嗦起來,雖然來桂宮時也想到母親乃北朝之人,但怎么是這樣……?
元天寰凝視我,良久才用手指摩挲過我的嘴唇。他的指尖,染著血星。我已咬破了唇瓣。
他倒有一絲惆悵,輕聲道:“果然是這樣……。”
我又看那幅畫的上方,有個簡單的落款,雖然只有深黑墨兩字,天然風流。
那是“靈雋”。是個名字?誰又是靈雋?元天寰之父文成帝,是叫元修啊。
我細細的端詳畫面,正是長樂宮內的梅花樹。元天寰曾說,他父皇一生,恐怕最愛長樂宮的那棵梅樹,就是因為這幅畫?他愛的是梅,還是梅下的人?
他要愛梅,母親又算是什么?他要愛人,母親為何離開他?
而圖畫的下方,則是淡墨色書,極為潦草狂亂,像是醉寫出來的。
我用心辨認: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還有個模糊的日期。
別鵠?上官對我說過,我母親臨終所唱之歌,為北朝先帝時期流行的曲子別鵠,上官還念了這四句詩歌。
我閉上眼睛,眼淚不爭氣的濡濕了睫毛。疑問如錢塘之潮涌來,洶涌似海。
母親曾在這里生活過么?我每天住在對面的鴻寧殿。卻不知道,自己又走入她所逃離的宮廷。我曾經跟著元天寰進入這里,卻沒有想到與母親的少女時代遺跡擦肩而過。究竟遭遇何事,她的如云烏發(fā),才變成銀絲?元天寰之父文成帝,與她究竟是什么關系?我從未聽她談起過文成帝,當我在冷宮內談起北朝的宮廷史時,母親總是默然微笑,搖頭說:“我讀書不多。那遙遠寒冷北國的事情,與我們母女無關,誰想要知道底細?”。母親要隱瞞我什么?我父皇又知道多少?我心亂如麻,低頭咬嚼著衣服,直到絲線成了絲絮。我茫然開眼,原來咬的是元天寰的衣服。他不急不徐的摸摸我的額發(fā),叫我一聲:“光華。”
誰要做你們的光華公主?我是父皇母親的夏初!我恨不得插翅膀,逃離這讓座陰森的殿堂。
我執(zhí)拗的擦干淚,指著那幅圖畫,勇敢的在元天寰的肩頭寫:“她會是誰?”
元天寰秀逸的唇翕張,眼中浮冰躍動:“你可以知道。但你沒有反悔機會。”
他將我放在一張床上。我佝僂身子,冷漠的望了他一眼。我不需要反悔什么,我只要知道真相。他走出殿去,我閉上眼。只聽數通腳步聲,在幾丈遠處,只有獨眼的長樂宮總管董肇眼觀鼻,鼻觀心的長跪著,一言不發(fā)。
元天寰悠然道:“董肇,朕記得第一次見你,是朕六歲的時候。父皇在時,你常見親信,也算看著朕長大。你知道朕最喜歡你什么?又最厭惡你什么?”
董肇望了望殿內的一切,完好的左眼,目光與我交匯,衰老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皇上最喜歡董肇之忠。老奴一生,也沒有別的本事,伺候三個主人,都算是忠心耿耿。皇上最厭惡老奴,是老奴不誠,對于皇上,老奴知道許多,卻都未陳明。”
元天寰朗朗說:“不錯。今夜朕打開了此殿,又與公主一起坐在這里,你明白朕要問什么。”
那董肇道:“老奴明白。”他低頭:“可逝者已去,皇上圣明之人,為何要讓老奴自破誓言,對文成皇帝做不忠之事?”
元天寰拿出金團龍鳳,放在手心:“這個看到了么?朕知道陳王府覆滅的真正原因。你瞧瞧你眼前的公主。朕初到長樂宮,就覺得你在窺視公主,當時朕只暗地奇怪。現在公主帶來了鳳,又認出了畫中之女。公主是南朝的公主,你對公主說這件事,對父皇又有何不忠?”董肇嘴唇顫抖,好像有句話,呼之欲出。他認識我的母親,所以他才會說我的聲音像個故人。
我鎮(zhèn)定心情,對董肇點頭,他無奈的嘆息,望著墻上的那幅圖出神,半晌,才又道:“此事要從老奴身上說起。老奴九歲凈身,入了陳王府。陳王是先帝的季父,皇上祖父明熹帝的幼弟。他生活豪奢,喜愛收藏。老奴十二歲時,因為粗通文墨,被陳王選到身邊伺候,長大后也頗受恩待。陳王正妃亡故后,他出使甘州,一意孤行的娶了西北敦煌的索家女子為繼妃。當時輿論嘩然,因西北豪強素來與朝廷面和心不合。索家雖專橫,但索妃卻生就美貌賢良。她生了一女,陳王上表朝廷,女兒就被封為洛湘鄉(xiāng)公主。三十年前,陳王意外的收到了一件至寶,只給幾個親信之門客看過。孰料三個月后,禍從天降,朝廷以陳王與索家合謀造反,包圍王府,陳王知道朝廷不會放他,便命老奴帶著小公主投降朝廷,夫婦在閣樓自焚而死。那時候,公主才八歲。明熹帝沒有找到寶物,又看了陳王自白的書信,也有幾分悔意,又見小公主生得玉雪聰明,就下旨讓小公主在長樂宮沖覺寺內生活。老奴與兩個老婢女,就陪伴在公主身旁。
沖覺寺雖是皇家寺院,但明熹帝長年征戰(zhàn),術士又言他與驪山犯忌。因此長樂宮凋敝,幾乎是廢棄的舊宮,沖覺寺除了老年僧尼,也就沒有旁人。因此公主也就從此默默無聞,鮮為人知。她倒是長得飛快,相貌一日比一日美,性情也并為因為目睹慘劇而古怪消沉,反而活潑開朗,善解人意。連尼姑們都合掌說,她前生一定是釋迦牟尼蓮池里的一朵荷花,不慎才被天國中錯拋到人間。老奴和兩個老婢女初時還常為陳王夫婦落淚悲傷,但光陰似箭,看到小公主能長大成為那樣子……想想也是安慰了。我們也盤算過公主長大后,既沒有外援,又沒有錢財,將來嫁與何人。但想到她的美貌,舉世無雙,總也有機會的。果然,明熹帝駕崩之前,下了一道旨意:將來洛湘鄉(xiāng)公主年滿十五歲,可由皇家配選,嫁給名門世家子弟。明熹帝還寫了:公主乃陳王之女。宜嫁清華門第公子,清河崔氏最佳。清河崔氏,家風純正。子弟有貴氣,又都淵博溫雅。消息傳來,我們都為公主歡喜不盡,只盼著公主快擺脫宮廷。
誰知,在公主十四歲那年,新帝突然重修長樂宮,于是,到處都熱鬧起來,大批工匠畫師到驪山內。連沖覺寺都來了幾名畫師,要修繕觀音殿內的壁畫。公主去看了一次,回來跟婢女說:‘那里有個不正經的男人,卻要畫正經的觀音圖像。他要教我唱別鵠曲,我偏不聽。’婢女說:‘既那人不正經,公主以后別去了。您的身份怎可與畫匠混在一處?’公主笑道:‘那人雖不正經,但長得真漂亮。他畫出來的觀音,也跟他一樣的好看。我只去看畫,又不會跟他混在一起。’
就這樣一個月,公主天天都去觀音殿看那人作畫。老奴也偷偷去瞧了。那畫師約摸二十歲,眼帶桃花,風采如仙,又總是面帶微笑。最簡單平常的話,從他嘴里說出,登時也會變得風趣而雋永。也難怪小公主迷他。可無名畫匠,終究配不起元家公主。老奴怕他勾引壞了公主的名聲。老婢女也總遠遠跟著他們,但是……”董肇抬頭望了元天寰一眼,好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人,痛楚激憤的神色,竟似壓抑不住。
元天寰凝神在聽,他點點頭:“那位畫師……,想必名字就叫靈雋。”
董肇“嗯”了一聲,好像又沉浸在回憶里:“等我們真發(fā)現了其中奧妙,公主已決心非他不嫁。公主把自己的所有秘密都交付給他。可一夜之間,他竟然修消失無影無蹤。我們到處想找此人,但根本找不到。這種私情,又怎可上報皇帝?”董肇嘴角噙著半點冷笑:“十天后,有人來找公主:告訴她靈雋因為遭到誣陷,被下死牢,不知如何營救。公主焦急,與我等商量,我等也拿不出主意,那天晚上,公主叫老奴去,對老奴說:‘董肇,我這一生只會喜歡靈雋。我不稀罕當公主,而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難活。要營救他,只有一件東西。我要設法去長安,求見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這個給他,求他放了靈雋,成全我們。只要跟著靈雋在一起,哪怕過窮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蠻荒之地,我也情愿。’她攤開手心,一只黃金團鳳在那里。我吃驚不已,我曾聽陳王說起此寶來歷,也知道陳王惹禍就是因為傳說他得到了這件寶物。但是陳王至死,都沒有人能找到它。公主才八歲,又如何能將此物藏到至今?我等朝夕與她相處,也從未發(fā)現痕跡。公主決心已定,可她一去長安,就沒有……沒有能……再回來……”
我隱隱不安,母親的靈雋呢……?我瞅了一眼元天寰,他的面容在幽暗的燈光下,好像美妙的畫。啊……!我倒吸一口冷氣。元天寰帶著幾分憂郁,注視董肇,道:“她是不能回來了的。從此,世間也就沒了洛湘公主。”
董肇滿面已是淚水,聲音也跟著哽咽:“……是,都說公主死了。老奴等被拘禁,大約過了一年多。老奴和一個活下來的婢女,才被送到了桂宮,也就是這座殿堂。我們發(fā)現,公主還在。公主平靜的告訴我:‘董肇,我絕不會改姓,成為他后宮的禁臠。元氏皇族之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一輩子都是姓元。我跟他不能在一起了。我是他的堂妹。這個倒也罷了,我最恨就是欺騙,他到底是騙了我。他還是可以擁有我的身體,但他不再有我的心。我發(fā)現真相,死了七次,每次都死不成……我現在不死了,我想活下去。’三天之后,先帝來了……他就是靈雋。公主在里面……。老奴倉皇進去,就被先帝廢了一只眼。公主的日子,生不如死,先帝想過要把她改換姓名,混入后宮,但她不肯。……他們倆算是互相折磨……。先帝也是痛苦的,但先帝是個皇帝……。過了三年,十一月里,公主終于有孕。老奴偷偷告訴了先帝,先帝那天晚上來看公主,她居然對他和顏悅色起來。第二日早上先帝離開,她又叫我進去,對我道:‘董肇,怎么辦呢?他求我別殺他的孩子,還說后悔當初,愿意跟我退隱山林。他把金團鳳還給我了,還給我他這金團龍做憑證。他說會安排妥當,帶著我走。他的太子不滿六歲,他妻子盧皇后……也可憐吧。’老奴大驚:‘他是皇帝,怎可拋卻天下?’公主笑了笑:‘天下又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董肇,你知道什么是遲?遲便是遲了。永遠是遲。這幾年過來,難道還有那時的我,那時的他?’就在那天,盧皇后突然來了桂宮。”
元天寰眸子一閃:“這么說朕都記起來了,難怪父皇在我兒時身染桂香。朕童年是到過桂宮的,就是六歲生日那天。母后叫朕坐在桂樹下吃一盤長命酥。等朕吃完,她才出殿來。朕問:母后來這里看誰?她搖搖頭。”
“皇后究竟對公主說了什么,老奴也不清楚,只記得皇后幫公主梳頭。她走后,公主問我:‘看到太子嗎?長得真像他。他要跟我走,這孩子就要死,皇后也是……。他不是好皇帝,但太子長大了,或許有出息,他內心所盼的,也是這個兒子能大些才離開?不是嗎?”
元天寰站起來:“那天晚上風雨大作,長安起了洪水。父皇因我生日,宿在椒房。對那夜里的事情,朕記憶猶新。半夜里,父皇夢見有人喊他,他披衣而起,不顧風雨,就出去了……”
董肇道:“他是來了桂宮,但公主已經不知去向。老奴懷疑她從桂宮高臺上跳了下去,但當時漆黑一片,她又懷孕。宮墻外,積水成湍流,老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皇上。沒有想到,公主去了四川……又去了南朝……老奴跟著先帝……”他伏地痛哭,泣不成聲。我如癡似呆,好像已經麻木。
元天寰問:“這幅畫上人,也有幾分像楊夫人當年容貌……不是嗎?楊夫人又善于唱別鵠之曲。所以父皇垂愛……。”
董肇道:“皇上若知道我家公主的閨名,便知道先帝對楊夫人之心。”
我母親被封為洛湘鄉(xiāng)公主,是什么名字呢?
董肇又說:“公主她名叫:櫻君。”我母親原來是名叫櫻君。
我心一動:楊夫人之長子,名為元君宙。楊夫人的女兒,名叫元嬰櫻。
董肇退下,元天寰還在沉思中,我也心思蕪雜,不知不覺,淚水落在手背上。
元天寰終于坐到我身邊道:“六歲生日那天,父皇忽然離開,朕從睡夢中被叫醒。母后讓朕帶著小劍,坐在太極宮等候父皇。天明時候,父皇象個行尸般回來,朕就抱著他,讓他哭。他哭完了,就把這個金團龍給朕,說他以后不再要了。父皇內心,還是有幾分怪母后的吧,那日以后,他從未再宿于皇后宮。母后也沒有想到,她還會再去桂宮。”
我想起,善靜尼告訴我:文烈皇后一生,只來桂宮兩次。
元天寰目光清澈,望著我,說:“父皇駕崩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段日子他心情一直不好。他死去的時候,就將自己關在這座宮殿內。那首別鵠,是他臨死前寫的。母后是得到董肇的秘報,才將尸體轉到太極宮的。朕當時就知道,他不是崩于太極宮。但直到看到此處別鵠,才知道原委。我母后一次來這里,是為了活人,一次來這里,是為了死別。”
這一曲別鵠,唱得是誰?皇后,文成帝,還是母親……。
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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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
出去辦事情,才回來,我說了更,自然會更的。
明天繼續(xù)新章節(jié)啊,明天我上醫(yī)院去,大概也貼得不會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