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十五章:冰血
臘月十二日清晨,我早早起身,撥開簾櫳。雨意闌珊,臘梅幽獨,守住素心香氣。
我聆聽雨聲滴空階,生出幾分癡氣。我慣常素面朝天,也不喜華彩之服。可今日我對鏡淡勻胭脂,直到鏡子里那張臉呈現(xiàn)出春日薔薇之色,我一怔,又些微惱了。
我對圓荷搖頭:“不好,去拿絲棉來讓我擦了。”
昔日在南朝,人們私下議論:我只有嗓音像袁夫人,長相倒像我祖母章德皇后。章德皇后,史書上記載她姿顏殊麗,絕異于眾。她入宮僅兩年,我祖父就廢掉皇后,立她為中宮,寵幸殊特,直至祖父去世。我母親曾說:夏初容色太鮮明,如果刻意修飾,則會過分艷麗。此刻才上了一點胭脂……便……。我這是去見元天寰,又不是準備大婚。
圓荷捧住我的烏發(fā)要挽成髻,忽將小臉貼在我的發(fā)絲上:“求公主別擦,讓皇上瞧瞧我家公主有多美。”
我啞然失笑:“皇上什么人沒有見過?”
“皇上也喜歡美人吧。”
阿若幫我將銀狐坎肩套在天水碧的裙子外頭,她依然蹙眉。畢竟玉燕子失竊,她最擔責。我輕捏了捏阿若的手,對圓荷道:“這是皇宮內。不存在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只有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圓荷頓時眼淚汪汪的,輕聲:“公主,今天就是十二日呢。”她這話,自然有所指。
我故意不理,只想:在元旦之前,要是玉燕子還找不到,就必須告訴元天寰,以免連累無辜。
因為天雨,我便順著回廊去正殿。回廊狹窄,迎面來的幾個宮女都跪下讓我。
我端詳了她們一遍,才靜靜的步入元天寰的書房。
他來長樂宮居住后,長樂宮就成了帝國權力的中心,每晨都有堆積的公文送入長樂。他雖然大病初愈,但也毫不懈怠。
我沉默著看他揮毫,他沒有在批示奏章,而是在畫一株梅花樹。我知他擅長丹青,但還是頭回看到他有閑情逸致作畫。他聽見我的腳步,抬起了眼皮。我以為他俯下脊背還要作畫,他卻抬頭再看了我一眼。
我抱著袖子。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金盤上,放了一個雕工奇巧的冰孩兒。元天寰一遍添色,一遍解釋說:“這是用整塊冰雕琢而成的。你瞧瞧好不好?”
那冰雕的童子憨態(tài)可掬,還穿戴如真人一樣的小衣服,更為可愛。我忘卻了煩惱,忍不住微笑起來。元天寰放下筆:“朕也覺得怪可愛。朕是喜歡小孩子的。小孩子到底天真無邪,但宮內的小孩,現(xiàn)在都成大人了。”
我掏出條絹帕,在冰孩兒的頭上做成一頂發(fā)巾。元天寰也笑了,眸子里閃過一絲陰翳:“阿宙要到崔府上了吧。”我手指碰到冰,還是顫抖了一下。
“嗯,也該到了。”我平靜的答。元天寰的眼中如有碎冰流動,欲言又止。
我用手指壓住他畫梅的宣紙:“請你繼續(xù)畫下去吧,我想看。”
我望著他一筆筆的描畫,雖然兩下無言,心里安穩(wěn)了許多。寒雨不知不覺便歇了。
一直立到晌午,我才回偏殿去洗臉。冷不防,看到了屋檐下阿宙的貼身小宦官惠童。
“你怎么不跟著王回城?”我詫異,立在簾旁問。
他肅然跪下來:“殿下,是趙王命小的留下。到此時,王命惠童向您傳幾句話。”
我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趙王殿……有什么話?”
惠童道:“趙王言道:人生命運多褰。不過他出生以來,只許過一個承諾。他已對崔小姐說明:守不住這樣唯一的承諾的人,也不配師妹喜歡。趙王只愿跟崔小姐結拜為兄妹,無法為夫妻。今天后,他也必須選擇離開長安……。”
我十分吃驚,身子一晃。阿宙這是要做什么?我嘴唇發(fā)干,近似木石。
惠童像被噎住了,好半天才沒讓眼淚流出來:“桂宮殿下,王說:希望您成為一棵香花樹,永陪伴在皇上的身邊。他自己愿馳騁于西北,為皇上效力。”
我沉默。此時此刻,我還能說什么,還有什么好說?
阿宙,你對我的承諾,我還沒有忘。但我沒有遵守我默許的事情。為何阿宙你要這般的任性?你堅守那個桑樹林的承諾,但我沒辦法成為你的妻子。香花樹么……?眼前就是坎兒。美麗的香花樹,也是經(jīng)不雷霆震怒的。
崔家父女固然可以理解阿宙,但長安城內輿論必將嘩然。
元天寰的權威被這樣反抗……。那也不是一種受歡迎的忠誠。
皇帝身邊的宦官又來請我,我只好匆匆過去。想必那里已經(jīng)知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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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寰來回踱步,冷笑道:“賓客云集,突然變卦,說什么認崔惜寧為義妹。又給了朕來
這么個奏折……天下竟然有這等事。朕想到他可能拒婚,但到了今天這樣拒法,真是能耐了!”
他將一本奏折拋給我,我打開,真是阿宙所寫。
他說自己才疏德淺,要放棄京城太尉的官位。自請去西北的涼州任職。他前日對我說從此不相見,原來是此意?
我瞥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元天寰,他鋪開的那張宣紙上已經(jīng)勾勒出幾筆人物的輪廓來了。
梅花樹下,美人婷婷。……是我?
“我……”我才開口,元天寰就打斷我,對宦官下令:“快,去長安城內傳趙王君宙來長樂宮面朕。告訴他,不得有片刻延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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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惶然磕頭,急急退出,元天寰又輕聲道:“回來。”
冬風灌入,屏間麝煤冷。我好像是個一腳踏空的人,兀自心跳怦怦。
元天寰眼有血絲,卻突然平靜下來。他雍容的坐下來,提筆,為筆尖蘸滿朱砂色。
那宦官汗如漿出:“皇上?”
元天寰專心致志的點出數(shù)朵梅,才吩咐:“不必傳趙王了。他不來便罷了,無論他多晚來長樂宮,爾等都要即刻上奏。”他的語氣看不出任何暴怒的氣象,只有畫上梅花似血。
我從唇齒間冒出一個字眼:“……你……。”
他沒有理睬我,只管給梅花樹上點梅花,一會兒的功夫,那虬干上滿開了血色之花。
他寬闊而平滑的額頭上,又出了一層細汗。我明明是害怕此刻的他,但是還是咬咬牙,掏出手絹,輕柔的按在他的額頭上,小聲說:“你的病才好……”
他就像以前躺在病床上一樣安靜,任由我擦,他薄唇微翕,但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這樣的場合,提起阿宙只會火上澆油。我想竭力引開他的注意力,就岔開說:“這梅樹不就是梅花塢的那棵?我曾看見過蘭若寺九百九十九張仕女圖。那么你父皇文成帝所畫最美的一張圖,會不會就是這梅花呢?你說過,他最愛的倒像是這梅花樹的。”
我一出言,已知道說錯了話,那九百九十九張圖,是阿宙開鎖,領著我去看的呢。我在元天寰的面前,總是顯得愚昧和幼稚。他給我機會并肩,我又如何能跟他看到一樣遠呢?
他的眉間好像逐漸透亮,有幾分虛無縹緲的樣子,連聲音都是淺淡如煙:“你猜對了。父皇畫得最好的一張仕女圖,就在桂宮那個傳說鬧鬼的殿堂里。畫上果真有這株梅花樹,可是還是有一位不知名的絕代佳人。等你跟朕回到宮城,朕可以陪著你去看。宮閨事秘,朕對前代事毫不關心。只是今代的宮內,依然暗潮迭起。”
我直視他,他的目光深湛而微涼:“朕初次成婚的時候才十二歲。當時是傀儡皇帝,母子兄弟受制于人。人家吐唾沫在朕的臉上,朕還要笑。而且要等人家走后,才可以到僻靜的角落擦掉。皇后比我大五歲……,那樁婚事之恐怖內情,朕此生絕不愿說給第二個人聽。四年以后,朕徹底肅清朝內,她同她父親一樣只能自裁。幾個月后,朕為聯(lián)絡大族,聘入兩位昭儀。第一個,不久就被毒死。朕為此忌憚后宮,停止選秀。第二個,朕也談不上喜歡,她因怨懟而私自削發(fā),便引發(fā)了昭儀轉入尼寺的重大事件。朕在與女人事上,從此惡名昭彰。那時朕還不到二十歲。”
我聽他說,只覺得身心俱浸入了冰窖,唯有鼻子酸楚。我在皇宮內長,這些民間以為駭人聽聞的事,在我們皇家子女乃是司空見慣。可是我還是為他難過。
他揚起下巴,微微冷哂:“當然,朕天生就非仁君,也無所謂后人的口誅筆伐。記得五弟還是個小孩兒,跟著朕住在太極宮,晚上他說:哥哥,哥哥,以后讓我找個自己歡喜的女孩送作堆,好不好?朕答應他:好。弟弟有了喜歡的好女孩,就來告訴朕。因為那時朕以為朕從此有足夠的力量讓他在感情上追求。五弟三次拒婚,事不過三,崔氏女是第四個,他以此決絕方式向朕說明了他的心意。朕片刻前狂點梅花,也悔配給他崔氏。對他這個人,朕本來最該明白,而不是由上官來提醒朕。可是,朕如今也在霧山中。朕選了南朝公主,婚事已昭告天下。五弟卻在三千水中,只戀那一瓢。即使讓他去西北,朕對京城內的流言,飛書置若罔聞,此結依然在他的心里,還有在她的心里。人世滄桑,朝野戰(zhàn)爭,朕在弱冠之年,就早已老盡少年心,又該拿少年們如何是好?”
流言?我腦海里頓時掠過在柔然軍營中,六王對我所說的話。我和阿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固然是清白的,可是我無法直面元天寰說我和他從無瓜葛。我想起四川時共處的日夜,還有在漫天大雪里的擁抱。一時間理智都化成了冷汗,感情變作了慚愧。元君宙,在和我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就是不顧一切的少年。他在四川那樣的渾水和危險里,還直說自己就叫阿宙。他在元天寰帶我出川過劍門關的時候,還要拉著我亡命天涯。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在拖累他,害了他……
我情急之下,淚水奪眶而出,我望著元天寰囁嚅道:“我……沒有,真的沒有。”
他側臉,繼續(xù)細心勾畫圖畫上仕女的輪廓,他的肩膀沉下,輕聲說:“你說沒有,便是沒有。但臘月十二他的行事,你原是知道的吧?所以你今日顯得如此之美,在朕的身邊如此的從容。朕本來只想畫一棵梅花樹,但因你早上在晨光中恬淡的笑容,朕幾乎信了你,以為你終于放下了過去,樂意給朕的生命一段奢侈……”
他怎么會這么想?我實在不知道阿宙的所為。我想要辯白,我今天起床時候,真的是下定決心愿意放下過去的,但我實在說不出話來。我……。我的胭脂淚落在宣紙上,糊了幾個斑駁的圈。我說:“我不知道,他沒有對我直說。……我真的是……你……”
他終于放下了筆,挺起身來,俯視著我:“光華,你只有十五歲,朕愿意看到你真的哭,而不是假的笑。但你現(xiàn)在最要面對的不是元天寰,也不是帝國,而是你自己。元君宙,他要面對的倒不是自己的內心,而是自己太尉王的職責,還有內外的虎視眈眈。朕在昨日已秘密收回存于蘭若寺的詔書。你來漠北那晚,說到殉葬的事情,朕又想到了那份詔書。其內容機密,但朕現(xiàn)就可以告訴你:朕若真有不測,以五弟趙王元君宙繼位,以南朝公主炎光華為皇后。”
平天響雷,我住了哭,抬頭看他,他竟然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容:“不過,既然朕活下來,那份詔書,就只能被銷毀了。除非有人讓朕在婚前駕崩,不然你一生,只能跟著朕這樣惡名昭彰的男人在一起了……。不錯,我元氏皇族在草原游牧之時,確有兄終而弟收繼嫂的婚俗。但如今漢化已久,對朕這樣的皇帝,更絕無可能。”
我只覺得排山倒海,都是他說的一個個字。元天寰這個男人,狠起來比誰都狠,但是他的殘忍黑暗中,卻又時刻存有一絲光亮的縫隙。我不怕他的狠,卻怕他的那道縫隙,逼得別人無處可逃。
我抹去眼淚,拉住他的袖子:“天寰,你聽好了:在宮廷里,皇帝能擁有愛,是一份屬于最高貴男人的奢侈。而在這個亂世,能夠在從一而終,也是女人的奢侈。你選我為皇后,并沒有錯。我有許多缺點,不是生而知之,也不能善解人意,但我絕不會玷辱丈夫和父親的名譽。言語,有許多都是騙人的。我不會再說,以后我只會去做。”
他凝視我,似乎有一瞬間的眩惑。我一鼓作氣的說了那段話,微微喘息。
他的眩惑轉眼就無影蹤。他沒有任何回應,而是慢慢的坐下來,臉色平靜,繼續(xù)畫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換了一支筆,舊筆頭已禿了。
我按了按胸膛,向他低頭道:“我臉上的胭脂不成體統(tǒng),請準許我暫且告退。”
我正要走,董肇佝僂著身子到了簾外:“皇上,鄭太傅,崔僧固大人,中山王都到了長樂宮了。”
“知道了,朕要等明日再見。即刻將朕封崔僧固為吏部尚書的旨意發(fā)下,另外傳朕口諭:崔惜寧,德才兼?zhèn)洌瑸槿A族淑女之范。既然是五弟的義妹,也是朕之義妹,即日加封為彭城君。”
“遵旨。”
“五弟來了沒有?”元天寰口氣溫和。
董肇隱隱一瞥我:“沒有來。”
“嗯,下去吧。”元天寰靠向胡床,似乎要睡一會兒。
我不作聲,開簾走到回廊,天色晦暗,我因考慮自己臉上淚痕狼藉,低頭快速,還用帕子遮住了半邊臉。一個宮女經(jīng)過,似乎捧著一些書卷,我掠過她。
我走了一會兒,忽然心里一擰,似乎有什么奇特的東西被我錯過了。我細細的想,白天我所見的宮女,還有這個宮女,怎么也都是一起的。我不見她臉,為何要……?
不,那些宮女,穿青色的絲履,而這個女人,裙下卻穿著一雙羊皮的靴子……
我想到這里,飛奔向元天寰那里。
元天寰果真在瞌睡。而那個宮女呢?我邁步,風吹檐鐵,似起殺機。有人在呼吸。
瘦長的影子,一把寒光之劍,當我意識到她在哪里,已經(jīng)太遲了,那劍直接刺向皇帝。
我下意識的張開雙臂,攔住劍風。
那劍疾馳而來,劈開虛空,劍尖劃破了我的皮膚,我向后倒下,一種冰涼襲擊了我。我絲毫不感到痛,我張開嘴,那宮女已然倒下,她的胸口是一把短匕。
是元天寰?他好像已經(jīng)攔住了向后倒的我,但我沒力氣站起來,我困惑,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望向那個冰人。它融化了,好像在笑。又像在哭。
淚一滴滴落入金盤,紅色的,卻原來是血。我的血?
當我意識到這點,我簡直就無法呼吸了。我只感到冷,劍尖在我的皮膚里,冷。
這時,有溫熱的唇壓在我的唇上,渡給了我一口氣。
天塌地陷,那人似也可擋。他說:“你沒事。因為我不準。”
(本章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