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十章:狼星
黃昏降臨在荒原上,圓形的落日給荒原渡上一層讓人窒息的古銅色。上官和我同坐,那隨侍上官的大漢孫照和趙顯一起駕駛馬車。孫照不時將喝剩下的酒壺遞給趙顯,趙顯仰頭喝了,衣襟皆是酒漬:“好酒哇!可惜沒有再多的柔然人當(dāng)對手,不過癮。”孫照和其他士兵一起放聲大笑。
上官的瞳孔里流曳著絲絲落日的余暉,殺場上的血色殘陽,反使他的容顏加倍清新。他的聲音也比以前沉著的多了:“公主……你什么都不必說了,我知道你為什么來。”
“你知道?”我笑了:“青鳳先生你剛才的布陣我是第一次見到,怪不得元天寰讓你做軍師。”
上官也微笑了:“剛才你所見的不過是一塊磨刀石,真正的破軍時刻還沒有到來呢……不過,既然趙顯來了,我們又退到這里,也快了……”
我想要問問他元天寰的病情,但顧忌左右的人,便暫時忍耐了:“先生,見了那么多流血,你……是不是不習(xí)慣?”
上官的嘴角,被寒風(fēng)凍得有絲開裂,米粒大的淤血凝固在唇邊。
他仔細的想了一想:“公主,對我來說,殺戮沒有快樂,只是責(zé)任。不過在這極寒的地方,我才知道我自己從來不是真的隱士,因為我看到血,非但不怕,而且還有一種燃燒的感覺。你奇怪么?”我搖搖頭:“不,先生你是北朝人,北朝人才入主中原的時候,宣稱自己是神狼的后裔。你這么想是對的。但我不知道我像什么?”
上官的眸子含著暖意,一笑:“傳說北方狼王的左右,有一只白鹿女王相伴,也許你是那只鹿?”
“狼王?”誰是狼王?我睜大了眼睛,臉熱了,眼光不自覺移向上官的腿。
上官自嘲道:“為何要看我呢?我可不是狼王。我若是狼,有這樣腿早就被淘汰了。還好我是一個人……”他從懷里取出一個小葫蘆,上面還帶著他的體溫:“公主,給你喝這個。你的嘴唇都快裂開了,喝這個好。”我爽快地接過來,灌了一口:“杏酪?”
“嗯,師兄那里分來的。但我一直舍不得喝,好像總有個小小的人飛在我身旁嗡嗡:上官軼上官軼(yi)你可不能喝!……而今遇到你,借花獻佛,這點杏酪果真派上用場了。”他一邊說,一邊眺望窗外的夕陽,神色坦然如月光下的平湖。好像即使天地沉淪到黑暗,只要有過這般的靈光,他也是心甘的。
我這樣的突兀的出現(xiàn)在北軍大營,上官倒是不太吃驚,他不待我試探他,就又開口:“元君宙勝了,我們也料到了。不過,長安的風(fēng)大,他能否吃得住……?”
“你是說,有人要趁元天寰不安的時候,謀策皇位繼承人?”我壓低了聲:“但阿宙絕不會……”
“他不會,但未必朝廷別人不會……”上官說:“不過,只要我們與柔然決戰(zhàn)后,擁立誰當(dāng)皇帝的潮騷一定會平息。元君宙這個人要擔(dān)心的:絕不是被人推上皇帝位。而是他會不會被被某些人損害男人最重要的東西:名譽。他自幼過分受寵,又是天之驕子。別有用心的損害他,一定會激怒他……”上官還沒有說完,一匹駿馬馳來,騎馬的兵丁將馬拽到馬車前:“稟報軍師,方才南麓激戰(zhàn),我軍向南轉(zhuǎn)運的最后一部分糧草被奪。”
上官毫不吃驚,神清氣靜:“唔,知道了。”
我猜他必然是有玄機。不然糧草為兵家要事,哪能如此泰然處之?趙顯看不到我們,聽到消息,不禁“呀”了一聲,轉(zhuǎn)頭道:“上官軍師,給趙顯一千,不……五百兵馬,趙顯將糧草奪回來!”
上官笑道:“奪回來做什么?”他聲音低緩,也只要我們幾個人才可分辨。
趙顯看了一眼我,我移動眼珠子,搖搖頭,問:“先生方才那一戰(zhàn)足以卡住柔然。有那般算計,糧草會在意料外嗎?先生是要有勝有敗,這樣勝也不足以讓柔然懷疑,敗也不會讓柔然喪膽。不知道本公主所言對否?”
上官的眼睛在剛剛降臨的夜幕里黑白分明:“那部分糧草,摻雜了特殊的東西,所以本不能吃。柔然軍隊大約要兩天以后才會用得著它們,那時候……戰(zhàn)場上少不了你趙將軍。”
趙顯會意,濃眉頓時疏解,加緊趕馬,我悄悄問上官:“你是不是在糧食里下毒?”
我本來一直覺得用毒是怯弱的行為。但是上官用了,我就認定沒錯,無毒不丈夫,戰(zhàn)爭本來就該采取一切手段。但上官抿嘴,好像覺得好笑,又為了風(fēng)度忍著:“對陣他們,下毒不痛快。我是須眉男人,不會學(xué)秘史里禁宮女人的做法……”他好似想到什么,斷了話頭,挑起眉毛問我:“……秋天以來你身體還好吧?有什么特別難受的時候嗎?”
我心想:你的胡子長在哪里呢,瞧不起女人?我不用毒,一樣可以寫一本我光華公主的傳奇……我道:“要是人心里的難受也算,那還是有的。”
上官沒有笑,似乎難以啟齒,憋了半天,還是吐出來:“……月信是否準(zhǔn)?”
我大窘,但他給我醫(yī)治多次,我不能忸怩作態(tài),垂眼:“啊……沒什么不好的。”
他喚了一聲:“孫照?”
“先生?”
上官用手一撐馬車,在孫照的扶持下去,他的膝蓋不知道綁了什么,給人沉重的感覺,他對我道:“公主,你才來大營,待會兒直接有人護送你去皇上的大帳。我還有事處理。”
他的腿果然是犯病了……。元天寰要是不重病?為何又只讓他一人擔(dān)當(dāng)?我疑惑間,上官引袖,又對我道:“你見了他,自然就明白了。”
孫照扶持上官走了幾步,神色有幾分為難:“先生,那幾個人真的要砍頭?小的不敢亂說話,但他畢竟是六王殿下的奶姆之子,您要三思……”
上官瓊瑤鼻里哼了一聲:“王子犯法,都要以發(fā)代首。何況是王子的奶兄弟?我掌握全軍,言出必行,不然何以樹威?我有軍令:戰(zhàn)士皆不可脫離十夫長,軍官也不得隨意犧牲自己的下屬,戰(zhàn)場上的每一個我軍傷兵都要帶走。他們這幾個,明知故犯,不殺不足以凝聚眾人之心!”
火炬下,他從自己的指縫里抽出幾根方才所抱幼豹的毛兒,堅定說:“殺!”
――――――――――――――――――――――――――――――
月光灑進轅門,大營內(nèi),卻靜得出奇。遠處的荒野上,狼群的嗥叫慘烈雄壯。
元天寰的帳前,守衛(wèi)森嚴(yán),乃是幾十個我在四川藍羽軍所見的親兵面孔。
見趙顯陪伴我悄然走入,為首的一個立刻跪下:“……殿下?”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注視他問.
他遲疑片刻,低頭說:“小的齊炎,河南新野人。”
“好!”我點頭,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齊炎你聽著,本公主從四川跟著皇上到長安,又從長安行千里到此地,本公主即刻要見皇上,趙將軍帶刀在你身邊,與你并排守衛(wèi)。”
“……是!”他起身揚戟,示意眾人讓開路:“殿下請。”
大帳內(nèi)還跪著三個小宦官,我也臉熟,一個告訴我:“桂宮殿下,皇上……”他用手掌枕著臉,做了一個安歇的動作。我微微笑:“嗯,知道了。你們別跪了,去弄些吃的給我。”
我撥開一張巨大的氈子,確定大家都瞧不見我了,才踮起腳,慢慢走進內(nèi)帳。內(nèi)帳整潔,在中央擺張樸素的行軍榻,上面有個人一動不動。幽暗的光線下,只有此人還在散發(fā)光彩。他的皮膚像大理石一般雪白瑩潔,但幾乎沒有血色。我小心的靠近他,卻聽不見他的呼吸,我陡然緊張起來,蹲下身來,更近端詳他,那正是元天寰。他的鼻息輕而文雅,足以說明他是最高貴教育下成長的人。
他好像沉睡許久,疲憊極了,穿著一件黑色的戰(zhàn)袍……制作精良,并不是我所制的。
此人睡覺的姿態(tài)……。我曾覺得,他睡起來像一幅水墨畫,那是他在皇宮之內(nèi)。而此刻草原軍營內(nèi),他入睡模樣,就像一頭毛色雪白的美麗神狼。隨時可以為了目標(biāo)而出發(fā),但依然保有原始的天真。我正揣摸他到底哪里有病?他居然張開了眼睛,那雙眼睛在恢復(fù)清醒的瞬間,又是水霧縈繞,總讓人覺得玄妙萬分。
他對我足足看了一百個瞬間加起來那么長的時間,好像才認出我:“公主,你來了?”
“你好了沒有?你好像不會死,也病得不厲害。”我口氣有點艱澀。
他的眉毛動了動,重復(fù):“你來了?”
我點點頭:“你不是說讓我給你殉葬?我都不見你死活,又怎么履行承諾。”
元天寰仰頭望著天:“傻!……胡鬧……羅夫人,五弟,中山王,趙顯,都不攔著你?”
看來我不受歡迎……。但我的臉皮也給北風(fēng)吹厚了,我撥了撥他帳子內(nèi)銅盆的炭火:“我來都來了,你還送回去?”我已經(jīng)放心。這個機會我還是抓住了,在成為皇后前,我抓住了和他第一次并肩的機會,這才是我內(nèi)心所期盼的。上官說他知道……這人知道嗎?
元天寰沉默,閉上眼睛繼續(xù)睡覺。我撥開簾子,只見小宦官們正在外頭燒烤黃羊,香味撲鼻而來。
“公主……?請過來……!”元天寰喚我。
每次我好像都會打擾他睡眠。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的頭下枕著一件袍子,正是我給他縫制的。元天寰先是頗有節(jié)制的笑了一下,然后道:“光華,我有話說。”
---------------------------------------------------------------
我半傾著身體,全神貫注的聽他說。他的暗黑眸子半睜著:“朕不瞞你:激戰(zhàn)打退柔然后,朕確有昏厥,好在當(dāng)時左右僅為上官和幾個親隨……”
我急切地問:“你究竟有何恙呢?真是太白星的詛咒?”
元天寰修長身軀覆蓋在毛毯之下,他的臉如冬日雪原,安詳肅殺:“朕不用御醫(yī)。圣睿五年以后,朕也一直無病。昏厥后有數(shù)夜大汗淋漓,袍子都要換幾次。但上官也尋不出病來。不過,朕這次因病,倒是得了一個良機……”
良機?炭火之氣上熏,營內(nèi)刁斗聲連連。我仿佛聽到鼓角爭鳴,思緒聯(lián)翩。我雖長于水鄉(xiāng),但對北史也有記憶,何況到桂宮后,又下功夫?qū)W習(xí)。柔然人逐水草而居,每到嚴(yán)寒冬季,不得不壓近北境。對北朝來說,總是莫大的威脅。徹底的消除后患,就要斬草除根……。百年以前,曦朝神元帝御駕親征柔然,追到拔那山,終究以敵遠遁作罷。四十年前,元天寰之祖父太成帝也大勝來犯的柔然。他們故伎重演,又向北分散撤退,成帝命北軍分東西五千余里,南北三千里,搜討他們,但還是有殘留的軍隊。孰料四十年后,柔然軍又威懾一時!
火舌吐艷,好像血色之花,我道:“原來……你借這次犯病,索性裝作病危。又命上官布局,不斷在戰(zhàn)斗中撤退,顯出軍心混亂,力量漸頹。柔然人全線壓上,野心欲直搗長安……”
元天寰浮起半分笑容:“兵不厭詐。昔日祖父圣諭:窮寇不可追,今日強敵逼近,正可一網(wǎng)打盡。朕一貫不主張兩線并戰(zhàn),因此滅了北狄,才可平西夷。”
我啞然,他以后必進攻南朝……錦繡江南……就會被鐵騎毀于一旦?他沉默著注視我,才說:“對柔然,和對南朝人,絕不會相同。光華,你可見過北方草原上的蒼狼星?”
他神采奕奕,只額頭上被火烤出了一層汗珠,我將自己腰中裝有杏酪的葫蘆給他:“我在四川倒是見過,久久難忘。只是漠北與西蜀天壤之別。半年來,我觀景的心情恐怕大變,看蒼狼星,定然也不同。”
元天寰將小葫蘆接過去,在手掌中掂量,眼光逡巡到我的手上:“……京城有否異動?”
我從懷里取出一封朱紅漆封之信:“羅夫人讓我上呈你。我出宮前,與夫人商議,將禁宮與外封閉。靜水微瀾,人心可見,我來……”我故意含笑:“也是不愿坐以待斃,等人來請我喝鴆酒。我母親常說:不變,則萬路不通,變了則生機無限。”
元天寰也不拆開信:“楊夫人康健么?”
楊夫人絕美的鳳目在我的眼前艷艷灼人,我思忖片刻,悠然淺笑:“楊夫人畢竟是諸王生母,而且年長于我一輩,我不能隨意評判。你心里冰壺澄澈,也有定論。”
元天寰笑容驟然變冷,似努力在回憶往事,他將羅夫人的信裝在我送他的戰(zhàn)袍內(nèi),又把玩了幾下光滑的葫蘆,這才慢慢品了一口杏酪。
他又掃了一眼我的手。我還帶著熊皮護手,被他兩番看來,我才覺得手指都出汗了。
他開口道:“光華,朕還要再休憩半個時辰。你遠道而來,也餓了……請出去用膳吧。”他就徑直倒頭在戰(zhàn)袍上,不再說話了。
我踱步到外頭,小宦官已將烤好的羊肉給我備好。看來元天寰之病已無大礙。我側(cè)臉,才吃了幾口,就聽到有人在喝斥。我放下盤兒,用絲帛緩緩抹干手指。
另一小宦官氣喘吁吁告訴我:“桂宮,六王殿下在門口,鬧著要進來。”
我甩下絲帛,迎風(fēng)出門。元殊定好一幅大王架勢,正斥責(zé)守衛(wèi)。眾人間只不見了趙顯,一個都不敢回嘴。千帳燈,如同天河里的血色蓮花,無數(shù)軍旗之影,好像在列隊舞者,欲成一曲死祭之舞。
風(fēng)實侵人,我身量尚單薄,只能暗自咬緊牙關(guān)。發(fā)辮被風(fēng)散開,我也不撩。他是天子兄弟,但我與皇帝同舟。他在岸上,我在水里,我能看得見水下,他卻不能。
我與他四目相對。六王下巴的疤痕反射著火光:“好,人竟都到齊了。桂宮既然在此,正好可代本王通報皇兄,這群奴才擋住御弟,該當(dāng)何罪?”
我柔聲說:“軍師有軍令。他們違抗就要軍法處置。六王犯不著生氣。皇上內(nèi)里休息,連我都不見,大王還是回去吧。”
“桂宮,上官不是你的軍師。你乃準(zhǔn)皇后,地位至尊。一口一個軍師,不免引出笑話。”
我怡然道:“殿下既知上官是你的軍師。激憤至此更不必要。他今兒殺了你一個奶兄弟,成全的是王爺名聲。皇上臥病來,殿下可曾做了安定人心之事?”
他惴惴的探究我的神色,眼光逐漸恣肆:“桂宮,有幾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當(dāng)著奴才們,我不便進言。”
我走到了系著龍旗的桅桿下,守衛(wèi)等知我意思,退后了幾丈。
“殿下請講……”我緩和了語氣。
元殊定聲音飄乎:“桂宮,有句話提醒你:你還不是皇后。北朝早年的皇后都要手鑄金人,不過此劫不能封后。雖然這次你來與皇上共進退,但殿下更要謹言慎行,以免授人把柄。”
我瞇起眼睛,一言不發(fā)。六王訕笑,繼續(xù)說:“桂宮與五哥年貌相當(dāng)。你們也早就結(jié)識,當(dāng)初從四川一路來,已有流言。這些日子桂宮和五哥共守都城,倒是聽說謠言更加猖狂了。我為五哥擔(dān)心,也為殿下憂慮。五哥這人從來下棋就認一路,他一旦輸,就是慘敗。桂宮心高氣傲,也不是輸?shù)闷鸬娜税伞俊?br/>
“殿下,我不懂你的話。”我漠然回答,坦然直視他流麗的面龐。
我和阿宙……?上官說,有人破壞阿宙的名譽,難道是這個……?
六王答:“三人成虎。真帝王,對任何人都沒有絕對信任。以我的年資,要越過五哥去不可能,我也沒有想過繼承皇位。我跟五哥雖有齟齬,但還是為了他好。
我也是北朝人。皇上安康,我就放心,決戰(zhàn)來臨,我絕不會再做敗軍之將。公私分開,上官就是打算置我于死地,我也會按照他的布署去力戰(zhàn)。
不過,殿下可別讓五哥為了你栽了跟頭……。皇上對五哥寵愛,但五哥和我們才是一母同胞,無論他君宙對母親如何的生疏,他總歸是先帝的庶子!”
元殊定對我微微欠身,快步走遠。
我和阿宙是清白的……雖也有無法抹去的回憶。何以止謗?無辨。但我無辨,卻不能無愧于心。四川的一幕幕,還有那飄飛花絮的桂花樹……我佇立營前許久,漫天的星星近極了,仿佛是將以飛速墜落到我懷中。阿宙與我在一起,給人可乘之機。元天寰寵愛阿宙,但他在長安的那道密旨,是否真的是讓阿宙當(dāng)皇太弟呢?
我想起南朝歷史上有位女帝,臨終之前曾有遺詔,但當(dāng)幾個可能的繼承人打開它,卻發(fā)現(xiàn)上面空無一字,以至于引起百年前南朝一場空前的變亂……
最終,只有最強的人,才可以登上皇位。元天寰……我打了一個寒噤。自己在燈下的瘦影,為更高大的影子覆蓋不見。
---------------------------------------------------------------------------
元天寰站在我背后,大帳周圍的軍士盡皆下跪。元天寰一旦站起來,凌厲之姿好象海冬青,他啞聲對親兵說:“朕去營后,公主也去。”
我們來到了一處高坡,可俯瞰整個漠北。勁風(fēng)來奔,余雪閃耀。元天寰英秀面目,鋒棱迫人。他指著東邊天空一顆最亮星:“光華,那就是蒼狼星。蒼狼,乃兵家之星。我們北朝男子和柔然人,都是蒼狼星照耀的。狼群之爭,至死方休,才是對彼此的敬意。”
蒼狼星光芒暗紅,似在渴血。元天寰的眼睛內(nèi),原來不是紅蓮花,而是蒼狼星!
數(shù)顆流星劃過,蒼狼星巍然不動,統(tǒng)轄全天的星宿。草原上凸凹不平,似滿是瘡痍。地平線的盡頭,更像是陰陽河界,一只草原狼孤零零的向我們眺望。
元天寰忽問我:“你冷么?”我凝視他,嘴里呵氣成霜:“不冷。”
我在拖到腳踝的皮袍內(nèi)跺了跺腳。跟他并肩,不能示弱。
毫無征兆的,他把我攬進了懷中,他似乎品嘗到了勝利,唇邊的笑渦乍現(xiàn),竟有幾分孩子氣。神清氣爽,如玉壺冰。他雖然把我擁在懷中,但還是著迷的看向天與地。他身體輻射出的熱度,隔著厚厚的皮毛,依然讓我覺得眩暈。
元天寰眉間帶幾分藐視,驕傲地說:“太白星奈何不了朕。母后對朕嚴(yán)厲,父皇卻極慈愛,他統(tǒng)治時,軍隊偃旗息鼓。可父皇在朕兒時指給我看的第一顆星,就是蒼狼。父皇說:天寰,不是你選擇皇帝位,而是皇帝位選擇你。光華,你領(lǐng)悟朕的意思嗎?”
他的樣子,竟然勾起我對父親的回憶,我重重的嗯了一聲。因手指都快凍僵了,我便借著這股油然而起的童心,將手指都放到他的袖管里去。他腕上的皮膚溫暖光滑,在冰涼的手指下起了一陣輕顫,元天寰“咦”了一聲,收回視線,看我道:“這個孩子,還說自己不冷?”
“我不是孩子!”
“是孩子才如此講。”元天寰的薄唇都快觸及我的風(fēng)帽了,在他的懷抱里,冰刀似的寒風(fēng)也無力。
我鼓起勇氣,對他說:“天寰,我來了,我愿意見到更多的美景。所以此后每一場戰(zhàn),請你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他不置可否,只又展顏一笑,沉默良久,才收起笑容,對我說:“只要朕活著,當(dāng)你長大時,整個天下都會屬于你我。先看朕征服這片蒼狼的故鄉(xiāng)吧!”
-------------------------------------------------------
元天寰說了要征服,但從這夜以后,他依然不出軍帳。只覺他雖放任諸事,可胸有成竹。
如我預(yù)料,元天寰假托臥病,但由上官治軍,大軍并無明顯松懈之氣。他晝寢時,我不愿閑坐,便讓小宦官引領(lǐng)去了傷兵集中之營帳。
傷兵云集處,腐臭沖天,讓人宛若早入煉獄。少數(shù)垂死者的□□好象從冰窟里傳上來,無人去安撫。死神在傷兵們的身體邊徘徊,輕慢晃動他黑色的翎毛。寒冷之北國,傷員身上的血汗被風(fēng)吹固了,又被點燃的火堆所烤化。年輕人們的身上,總有這樣那樣慘不忍睹的傷口,可是他們中不少神色倒平靜,似乎朦朧中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或者夢見了自己所愛的女人。火光里,我還嫌不夠暖,就點亮了手中的燈。
好像有些人認出來我,竊竊私語變成了響亮而興奮的聲音:“桂宮殿下,桂宮殿下……?”
我唇角微揚,盡量和藹的向他們點頭,隨軍的大夫們殷勤跟上來跪拜。
我正色道:“即便垂死之人,也是父母的珍寶,找人陪著他們說話吧。”
他們連連稱是,我揮手道:“本公主只是探望傷員,你們都去做事。”我環(huán)視四周,軍醫(yī)們倉促忙碌,就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受傷者太多,他們窮于應(yīng)付。北朝軍隊,強悍百年,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能行走的傷兵,一律拋棄。可是上官治軍,那些大腿上受創(chuàng),腹部中箭的傷員都被撿了回來,因此編制內(nèi)的軍醫(yī)自然不夠。
元天寰考慮勝負。上官終有些仁心。我正在心下比較,卻聽一個傷員“啊”的慘叫,我凝神看,只見燈花所指,軍醫(yī)和兩壯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要將一個少年綁起來。
少年的眼睛瞅見我,好似見到救星,竟然大叫道:“姐姐,姐姐,救救俺!救救俺啊?”
一旁的人尷尬提醒:“那是桂宮殿下。”四周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我身上。我走了過去,原來他們要給他切除大腿上的濃瘡,軍醫(yī)擦著汗道:“殿下恕罪,這小家伙就是不肯讓我用刀。”那少年眼色迷離,已經(jīng)神志不清,典型的北朝農(nóng)家孩子,和如雅差不多大。
我掏出手絹幫他擦汗,輕聲道:“姐姐在這里啊,乖。別動。”
他兀自掙扎,我讓小宦官扶著他,給他灌了一口水,他好像倦累,兩顆淚珠落下來。
我又柔聲道:“怕疼?大夫治好你的傷,我們就回家去見娘親了……”
“他們要割俺的腿……俺不愿做廢人……”他說,我用力壓了他的肩:“不會,你會有腿。縱然沒有,你也不是廢人,戰(zhàn)爭完了,便回家。有姐姐,爹娘,油菜花開,還是春天來了呢……”
他逐漸安靜下來,我對左右低聲道:“我給他吃了麻藥,你們動作麻利些,以后要對患者寬慰。”
“桂宮殿下……”那大夫幾分慚愧,我注視他說:“任何事情,‘道’為高等,‘術(shù)’為低級。普通的醫(yī)生,救人傷病,那只不過是術(shù)。高尚的醫(yī)生,救人心神,給人希望,那才叫醫(yī)道,君以為然否?”
我徑直穿過擁擠的大帳篷。后面又是一個空曠帳篷。人人屏息肅穆。燈燭刺眼,上官先生正手持一把柳葉刀,剜出一個老人眼中的腐肉,那老人昏昏沉沉中,咬緊牙關(guān)。小宦官告訴我:今日軍師將為右將軍長孫乾最后一次療治。老將軍在激戰(zhàn)中一眼受傷,至今已到了時日。
長孫乾的兒子,部將見了我,都有驚訝之色。我輕搖頭,示意他們不必發(fā)出聲響,關(guān)切的走到老將軍的身旁。上官將柳葉刀放下,眼眸晶黑沉著,觀音若水,又以一根三棱針探入血淋淋的眼窩,手指輕旋,極像在用針尖撥動什么,良久,他才收起針,撒上藥物,替老將軍包扎起來,四周一片嘖嘖之嘆,我也不禁莞爾。上官對老將軍微笑:“恭喜長孫老將軍,此眼雖不存,但生命無礙。”恐怕這人,才知醫(yī)“道”吧。
老將軍以手握住他的手腕:“先生乃長孫乾之救命恩人,精心醫(yī)護。乾結(jié)草銜環(huán),方可報答。”
上官神色泰然,八方不動:“老將軍過譽了,將軍和軼,都為皇上眷顧。將軍本不必報答軼,只需報答皇恩,而且就在眼前……”長孫乾會意,與上官握手。
長孫家?guī)讉€子侄和部將紛紛下拜:“上官先生受禮,我等定將以死效命!”
上官笑若春柳,赧然沉默片刻,看見了我,我笑道:“我想替皇上看看老將軍的傷,老將軍,你是柱國之臣,還是先養(yǎng)傷,莫心急,有你和你的手下兒郎,還有上官先生,柔然必敗。”
長孫乾聽到我,摸索欲站起來,我制止他,對周圍的人微笑道:“老將軍之傷無礙,我也放心。要是年長勛臣對我拘禮,倒辜負我的來意了。”長孫乾抱拳,四周人等一片敬羨。
正在此時,有一軍兵進來小聲回稟:“軍師,軍中有兩頭驢,耳朵不見了。”
軍中無小事,可是驢耳朵……我與上官四目相對,他的眸子銳利似錐,撫掌一笑:“各位,必定是柔然奸細又來過了。昔日柔然打高車時,就以驢耳為探營憑證。長孫琨!”
一員年輕小將出列:“末將在。”
上官篤定道:“我出發(fā)長安時,曾命軍需官帶著二百箱柳條。你得我令,取了柳條,在大軍屯營四周編成城柵,在日落之前,必須完工,然后澆上水。你乃虎父之子……,一切小心。”
”
長孫琨大聲道:“末將遵命。”此等寒天,假如柳條成柵,再澆上水,不出一刻,便會成冰。半夜柔然騎兵偷襲,必定以“冰墻”堅固而滑,不能成功。我不禁暗暗折服。
上官的瞳仁里,好像蕩漾了夏日螢火,亮微微,明澄澄。黑水晶轉(zhuǎn),中有掌燈之少女璨然,那是我的影子。帳外飄雪,帳內(nèi)眾人,似有同心,連成一片,與雪和歌。
---------------------------------------------------------------------------------------------
上官陪伴我去元天寰大帳。我們步行在雪中,他未讓孫照攙扶,只在手里駐了一根竹杖子。他穿著特別厚的數(shù)層狐裘,竟然顯得臃腫。從背影天下第一美男子,完全像是熊兒。不過他回頭來,抹額下的臉龐,還是讓人想起山間雪白的櫻花。
“雪如梅花落我身,風(fēng)吹一夜?jié)M關(guān)山。”我不由胡諏,在雪中深深呼吸:“啊,這里是涿邪山!滅柔然,樹國威,就在此地。先生,對不對?”
上官借口道:“嗯,塞外無花只有寒,不過呢……公主,雪就和花一樣吧。柔然必亡,但此亡,為得是將來的天下興。南北朝若不統(tǒng)一,則蒼生之苦,好像劫數(shù)輪回。只有我們這些人,能開一代永久的和平。”
我問他:“和平是屬于元天寰的么?”
上官抿著嘴角:“為什么不是他?我在四川的時候,就說過他是最強的人。只希望……”
我明白上官的意思,環(huán)顧四下,挨近他問:“他的病要緊嗎?”
上官用竹子在雪地上畫了一個八卦的形狀:“需要看他自己。我小時候,他每年來元石先生處幾次,我對他佩服不已,因此都樂意聽他的。他本來無病,只不過常年征戰(zhàn),積勞成疾。只需將養(yǎng),就可恢復(fù)。可我代他平了柔然,他一定又要西征南伐。這次他以病詐病,將柔然主力全部集中到這里。因為柔然細作不斷,他故作疑云,成日禁足不出。不過也借以這個機會,好讓我在軍中樹威,我何嘗不知道他?你一定要勸他,稱霸之心,不可操之過急。”
我怎么勸他?我雖然不是處處都聽元天寰的,但他……。夫妻同名鳥。不能勸,也得勸,不過,也要等合適的機會。良辰美景的時候,世間伉儷間發(fā)誓常相守。元天寰大約沒有這等浪漫情懷……,他最喜歡的,似乎是望著地圖算計江山,也許等他笑渦一現(xiàn),我便可說:“請你多多保重,不然江山怎么辦?”也不用提我了,反正他準(zhǔn)備駕崩后,讓我殉葬。我想到此,只覺得莫名好笑,同時,不知名的恐怖襲來。雪花也像是妖魅,細碎不可捉摸。
我問上官:“趙顯在哪里?”
上官答:“他已經(jīng)去了東營,他將擔(dān)任主攻,我的陣法,他不適應(yīng)不成。趙顯是將才,但不慣管束。若沒有了皇上在,此人野性也不能改。”
我欣賞趙顯,他在桂宮侍奉我,也算得恭謹。我堅信此人乃性情中人,只要不用陰謀對他,他不會有所冒犯的。我已見到元天寰的主帳,又放緩了步子,裝作不經(jīng)意的哼起了母親臨終的那半首曲子,也就是蘭若寺里我聽到的歌曲。上官謹慎,又是值得信賴之人,就算他知曉原委,也沒有什么。不過,我還是希望把這些藏在心底,不愿跟人分享。
上官抬起眉毛:“這首歌你也會唱?沒想到你吹笛精妙,還知曉北朝舊譜。”
我踉蹌一下,低頭笑怨道:“啊,這里有塊石頭絆腳呢。”我用羊皮小靴踢了一下雪:“……你說對了,是舊譜。不過我考考先生,這是哪首曲子,淵源何在?”
上官凝視我,玉雕似鼻尖上沾著一滴雪珠:“這曲子名叫別鵠(hu,天鵝)。幾十年前,長安盛行此曲。先帝楊夫人最擅唱這歌。不過,這些年來北朝尚武,這曲子靡靡哀傷,鮮有人再唱了。”
哀傷?我原來也有哀傷。但大戰(zhàn)在即,看看那些想要重返故園的傷兵們,我自己哀傷,不如忘卻了吧。不過我母親……世間都說她是四川籍的女子,難道她是北朝人?不過母親可能云游四方……也未可知。我想起長安還有我父母跟前老馬卒胡不歸,定要盤問他去……。我默然走,卻聽上官低低吟誦:“別鵠曲有歌詞: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安可相隨飛?”
千山寂寞,萬籟俱寂,江漢之水,在嚴(yán)冬不過是寒江雪,我等乃是飛鳥,誰又是笑傲的漁翁?我一抽鼻子,連打數(shù)個噴嚏。上官故作凝然,別過臉去。
我們才到御帳,就看到六王爺?shù)皖^斂氣走出來,他不留神,肩膀撞了上官,只喚一聲:“軍師。”便急步離開。
決戰(zhàn)在即,我也知道上官要和元天寰做最后的商議,便磨蹭著不進去,只在外帳烤火。俯身看著地圖,此處地形,易守難攻。涿邪山附近,有可供草原騎兵對陣的廣大空曠地,但是此刻,柔然軍的背后,兩山卻像一個口袋,就等著有人收緊……
戰(zhàn)爭殘酷,但也有趣,難怪杰出的男人們大多沉迷于此。我還在想,上官已經(jīng)走出來,對我點頭。我心想:那么快?難道上官的部署,元天寰全部了然?
我咽了一口口水,挪到了元天寰的內(nèi)帳。他穿了一襲素色棉袍,必定與六王飲酒了,所以帳內(nèi)熏滿了酒氣。
“上官后天就要總攻,你該要出場了吧?”我問。
元天寰道:“雪停日出之時,朕必然出現(xiàn)。上官的布局……”我坐下來,暗自期盼他的評語,好像我才是上官。元天寰酒意甚濃,不拘意仰天笑了幾聲:“上官上官,鳳兮鳳兮!”
想來他必然對上官的布置十分滿意,可是大病初愈,又怎么能縱酒。我找到了角落里的酒壇,默默封了蓋子,又告訴他說:“天寰,今夜柔然人將來偷襲……。”
他因著酒意,不以為意,灼灼的看我:“光華,等回到長安便年末了,議定明春婚期吉日吧。”
我定定望著蠟淚滴在盤上,好像一個八卦陣,只輕輕的“嗯”了一聲。
他捉住我手,吻了一下。我覺得手掌心被一燙,趕忙收了回來。
當(dāng)夜,柔然人的鳴鏑聲隨著大漠的風(fēng)席卷而來,軍帳中千軍萬馬,人人敲擊盾牌,吶喊不已。元天寰全副甲胄,手持著一本《易》,不時以手指為軍鼓擊節(jié)。我倚在氈旁,也是小袖戎袍。元天寰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我又何必畏縮?我不慌不忙的取了針線剪刀,將元天寰數(shù)件戰(zhàn)袍補救一番。元天寰對我道:“你可蜷一會兒。”
我毫無困意,便辭道:“現(xiàn)在哪里是我休息的時候?”
萬馬奔騰之聲,直上重霄,又陡然被一管鳳簫截斷,又是上官?我手指微顫。
上官軼金帶紫綬,踱步進來。好像壁立千衽,下臨深淵。
他對元天寰吐了一口氣:“他們退兵了。”轉(zhuǎn)眼看到我,我手上用紙剪出一簇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上官,鋒自磨礪。我為上官而喜。
昔日冷宮里的老梅,可料到我今天的奇遇。
上官后日決戰(zhàn),是鳳展翅于北地之華章。不過福禍相倚,勝利可否為我?guī)砥谂蔚拇禾欤?br/>
============================
(本章完畢)
這一章節(jié)和我有仇我看無論如何,都是別扭了,看后文吧。
昨夜所發(fā)我刪了些,放到下章說,30日傍晚再填。
這兩天確實冷。前面改了2次,突然沒感覺寫下文了。
囧。(此字此處無意義,最近常看見,第一次用來玩玩)。
所以,不能隨便修改了……。要改,也等全文結(jié)束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