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五章:求生
我注視著如雅:“先生?如雅……你也認得了?”我以目示意,侍女們都退開了。
謝如雅展開笑靨,似是而非。他彎腰掬起一捧染著荷香的水,翹首向南望。我跟著他看,樓臺隱約現(xiàn)于一片夏日青翠中。雖然尚未到夕陽西斜,但遠處山間晚鐘之聲隨風傳來。如雅微笑說:“姐姐,那位先生啊……”他拖長了聲音:“酒歸月下,風清琴上。一定是上官青鳳。可惜東方玄鵬不見,但還好北帝活在世間。”
我一驚:“如雅?”我不知道他最后的那句話暗含什么意思……如雅將白衣袖子攏起:“姐姐。我是給你做陪嫁的,我絕不會惹一點麻煩。”
他又給我一個卷軸,輕快的說:“姐姐,上次顧尚之他們來看你,回朝之前在北朝購買了一些名畫。我手里這幅乃是摹本。原圖襄王夢神女,更是絕品,據(jù)說只有天下第一流畫手才可畫得。當時皇上甚喜,在昭陽殿引百官賞畫,但結(jié)果卻有人認得畫上的女子。你猜是誰家的……?”
我展開圖軸,只見畫中美女,風骨清艷,臉龐卻十分熟悉。我“啊”了一聲,原來是我在四川所見的雪柔姑娘,我問如雅:“是不是有人說這是湘洲王紹所納之妾?”
如雅點頭:“也不過是個美人罷了,皇上卻興師動眾。但后來不知怎的,又有人傳說此女乃是四川送給王紹的,滿朝文武私下懷疑王紹與藍羽軍有瓜葛……”
我以指頭扣著腰間的玉佩:王紹私下供給藍羽毛軍給養(yǎng),本是要坐收兩敗俱傷的漁翁之利。也可以說是為了南朝好……但是,為臣者有這樣的動作卻不報之君王,引起猜疑也是必然的……,只是由此畫,引出這個美人,又由美女,引出王紹,這個始作俑者……。
我忽然記起在藍羽軍大帳里雪柔與“東方”的對話,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元天寰躊躇滿志說“王紹必反”。
我正要說話,元天寰的聲音響起:“謝如雅,為何不請公主上臺來?”
如雅對他行禮,抬頭一笑:“皇上請公主來見臣,并未說您也要見公主啊。君王是心,臣下是胳膊,哪有心不動胳膊自己動的道理?”
元天寰帶著幾分醉意,發(fā)髻略松,斜插幘簪,若我不知他底細,定會覺得他頗有松間石上的高士之風。他唇邊笑渦一顯:“如雅才十四歲。你父親風華號稱江左第一,朕看你也有鳳毛。生兒子只求優(yōu)秀,百不為多,一不為少。”如雅皓齒微呈,他與以前在謝家田莊里一般,默默跟到我的背后。
元天寰客氣的掃了我?guī)籽郏骸肮鲝臐u臺來?”我點點頭。
他低頭,嗅了一嗅:“……我弟弟妹妹又在編茉莉花環(huán)玩了?”我直面他:“是。”
他旁若無人,只緩緩道:“朕明日移駕京郊長樂宮,七月七日,未知能否回來。長安民俗,七月七,便有無聊男女祈愿放些煙火。公主最好在桂宮之內(nèi),莫出去看熱鬧。”
我聽他說的奇怪,皺眉望他,他腮邊的笑渦又起,但眼神里的冷峻卻讓人起了寒意。
元天寰和顏悅色轉(zhuǎn)向如雅:“既來之,則安之。你為公主之令,待到明春,公主入主椒房,朕自會替你父親照顧你。”
如雅稱謝。元天寰踏上龍舟,面色沉靜。船頭已動,他又問如雅:“今夜你可與上官一起去五弟太尉府內(nèi)坐坐,太尉府是蓮花池,少年們都薈萃其中。對我朝的俊才。你不會膽怯吧?”
如雅含笑搖頭。我一言不發(fā),等船槳劃開了,我扯住如雅的袖子:“皇上是否召王紹入京?”
如雅這才收起笑:“是,但我出發(fā)的時候,王紹那邊還是沒有起身。”
王紹出身瑯玡王氏。王氏不僅是第一名家,而且還混入南朝皇族血脈中。元天寰方才心情打好的笑容,完全就像個老狐貍。我血氣上涌,如雅卻將圖畫拿去卷好了:“姐姐,你不去見見上官先生嗎?”
我動腳步,如雅就攔住阿若跟圓荷,笑盈盈的說:“別走別走,誰肯教我認四周的景?”
謝如雅冰雪聰明,必定看出了什么端倪。但我腳下灌鉛似的,挪步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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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以為自己跟著他書寫的那個“靜”字慢慢的靜下了,也安于命運安排給我們的結(jié)局,但是每一步接近他的所在,我就想起他那燈下變得如紙蒼白的臉。
岸花汀草,蓬萊清淺,夢回仙境。玉竹扶疏,碧紗窗內(nèi),人影卓然而立。
“夏初?”那聲音似無比熟悉,溫柔,而又一分猶疑。
我應(yīng)他:“先生?”跨過小屏風,只見他守候著。依舊是精粹端美,如冰壺澄澈。我最怕是先生哭,率先張皇起來:“先生……先生?”
出乎意料,他給了我一個極其開朗的笑容:“別來無恙?”
我快步走過去,說不出話。他張開手臂,一把將我抱在懷里,帶著酒意的唇不斷的輕觸我的鬢發(fā)。我半開眼睛:“先生?”我竟不習慣這樣的接近,何況左右可能有耳目。
他愕然醒悟,這才輕輕將我松開:“看來你過的還好。”
我勉強笑著搖頭:“先生,我并不是好欺負的。”
他只是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諾,給你的,瞧你這一身的墨味。”
我接過瞧,是一方松煙墨,堅實如玉:“怎么來的?”我嗅一嗅:“是黃山的?”
他笑道:“是,我去南朝了。也見到你家鄉(xiāng)風土。小時候但聽母親提起……”
我拉過他的手掌:“先生,怎么破了?”
“啊,因去南朝匆忙,當時腿疾沒有痊愈,所以一路常用竹輪車代步。有時候?qū)O照不在我跟前,我自己以手推輪,才磨破了。”
“你為什么要急著去南朝……?”
他笑,與我一齊坐到冰簟上,手指搭上我的脈搏。
我轉(zhuǎn)過脖子:“上官,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為了我身上的毒……才去的南朝。”
他盯著我看:“是,又不是,我不想在北朝,南方天氣暖,我的腿也好了。”
我問:“我中了什么毒?”
他神態(tài)安詳?shù)拇穑骸皼]什么……。我到了南朝覺得那不過是普通的花粉毒,用幾次針便能祛除,別擔心。”我不太相信,但他顯得特別悠閑鎮(zhèn)靜,我不由得信了。
他將手從我脈搏上撤去,瞬了瞬目,但無一句話。
我將他身邊的一把扇子取來,放在裙帶上展開又合起:“先生,我住在桂宮。那天與你分別……是因為……我真悔……”
他打斷我:“不怪你,孫照都說給我聽了。你第一次夜半吹野王笛時,我便有預(yù)感。但我總是逃避……。”他苦笑一下。
我端詳扇面,那扇面上畫著一個望星的少年,只是個背影,卻孤零而高渺。
仿佛他注視的不是星空,而是風沙散盡的殘空。旁邊只有一行字“曾向陽光灑熱淚”。
我不禁道:“這扇面字畫都是先生的?”上官沉默片刻:“不,是師兄的,或者說……皇上?”
沒想到元天寰的畫也精進如此……我想起阿宙所說他長于書畫。畫?那幅送給南朝的仕女圖……我心頭突然冒火:竟然這般卑鄙的離間。王紹和我的謝師傅,一直是朝內(nèi)最關(guān)心我的大臣。可能忌憚王謝士族,我才能平安的長大。
我氣憤地把那把扇子丟出去,上官不明所以,只彎腰去撿回來,他撫摸扇骨說:“我第一次腿病發(fā)的時候,師兄送給我這把扇子。他說寫了上句,不愿意再題下句了。他不希望我像他。我當時感激,曾說:士為知己者死。”
“士為知己者死?”不錯,誰是我的知己呢?我望了一眼上官,慚愧,我并不了解他。今天我遇到的另一少年……我倒是了解,了解他的笑容,他的決心,還有他的承諾,但是……我失神片刻。
上官神色抑郁,漆黑眸子仿佛可以溺人,他盯著我:“夏初,我決定回到北朝朝廷來,先在師兄的身邊當一名無官的謀士。我答應(yīng)過他:士為知己者死。無論如何,他是我的知己。我先遇到他,再遇到你。我只有一條命,我不能為你死了,我只能為你而生。”
某種痛楚涌上了我的心尖,我默然許久,道:“做男人,先要忠于自己,忠于朋友,才能立身。至于夏初我,先生曾救了我,我欠你的才是。你說為了我生,我當不起,也不忍心。”
上官黯然,他離我又坐遠了些:“他是最強的,我們都不能相比。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只能嫁給他。但我本來想,我若在朝廷,也許以后還可以成為你的退路。無論如何,我會等你十年,十年后你要是能幸福,我就離開,要是你不幸福……”
“十年?”我才十五歲,想到我將二十五歲,那好像真是遙遠到九重天的事情。十年后的上官,一定不復(fù)是這樣的少年……。我忽然害怕起來:“先生?你說的是什么?”
上官拍拍我:“十年……。天下勝負便分,你也長大了。”
我兩耳充斥著他平淡但震撼的話語,呼吸都急促起來,我掩飾的走到臺前,天已近半黑。
上官呆呆坐著,好像話一口氣說完,后面的也講不出來了。
有內(nèi)侍前來傳旨,元天寰賜上官并謝如雅,坐帝王肩輿,讓宮女們手持蓮花燭送他們?nèi)ヌ驹娓I瞎賹σ曃乙谎郏瑤е缪湃チ恕?br/>
我于高臺上,水天蒼蒼,何其茫然……宮女已立于我背后,我吩咐道:“回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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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宮的夏夜。銀月光于紗帳上仙氣渺乎,青鳥似乎真要展翅分離。在青鳥的翅膀后面,出現(xiàn)了一個高潔的影子,真像駕鳥行云的使者。那是上官?
我驚醒了。拈起寂寞流蘇,托腮橫臥在繡衾上,把玩著胸口的金鳳。
我已經(jīng)不復(fù)是山中夏初,我是國之公主。我不能讓上官等我,雖然他可能真的成為我的退路。
他和我,都僅有一段青春,讓人為你辜負青春,而你的青春卻不能回報,對他人不公,對自己也不重。我無法接受,必須當面拒絕。我主意拿定,又有莫名的惆悵。惦記起謝如雅。他初來乍到,今夜在元君宙府,不知如何。以前在謝家,人人都捧著小公子,如雅雖生性和樂,但也太過鋒芒。阿宙此人,性格高傲……
我正擔著心,阿若卻來回稟:“公主,兩位王爺在桂宮門前。”
“兩位王爺?是五王,六王?”我急忙挽起頭發(fā)坐到鏡前,手又不動了。
阿若點頭:“五王送六王回府,兩位王爺過桂宮,向您問安,五殿下有幾句話要說,但又吩咐若公主安歇了,就直接讓圓荷小妹傳話便可。公主……還有一刻各宮都要閉門……?”
我斷然將拿起梳子:“我見。但時辰不早,宮有宮規(guī),我不便請王爺們?nèi)雽m,我稍后就去宮門。”阿若一離開,我就發(fā)現(xiàn)圓荷又瞪著眼珠子,我把梳子丟給她:“笑什么?沒規(guī)矩!”她更笑得眼睛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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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君宙果然等在桂宮門前。他穿著白色繡龍袍,氣度端華。他六弟元殊定與他服飾穿戴一樣,只是站在偏后的位置。他雖然現(xiàn)是聲震都城的京兆尹,但跟著更高挑的阿宙旁,還是顯出幾分少年人的稚氣。
守宮的趙顯靠著大刀,在宮門的一角斜瞅著阿宙,邊用竹簽慢慢的剔牙。見我出來才立正了。孔雀石的眼珠子轉(zhuǎn)到我還畢恭畢敬,移到阿宙又有不平之色。阿宙卻好像根本不認識他。
月下,阿宙顯得劍眉頗濃,鳳眼中流淌著春江河水:“公主,我送六弟經(jīng)過桂宮,來給你傳個信。皇上已命如雅暫時下榻在我的府邸里,你不用掛懷。”他更低聲說:“其實,你師弟便是我的師弟……七月七,你別忘了去高齋看仙人,啊?”
我不愿意在六王面前露出什么,便道謝說:“多謝王爺費心照料如雅。時候不早了,你們都請回吧。”
六王揚眉一笑,下巴上的那道疤痕也動了:“公主不必客氣,將來不都是一家人嗎?哈哈,五哥今夜真好,我明日不過出發(fā)去一次平城祭祖,他便依依不舍起來,偏要送我。”
阿宙白他一眼,不予理睬。我總覺得相對于他的孿生妹妹,這魏王太過靈活,好像誰都抓不住的感覺。平城祭祖,是代皇帝,不派阿宙,倒派了有實差的他……
我只能動了動嘴角。
今日七月五,明日六王出城,元天寰也出城……?我突然生一點點不祥的預(yù)感。
我問阿宙:“七月七就來了,京城留下你?”
阿宙的笑明艷可壓到月光:“嗯。我守城……。公主……”他轉(zhuǎn)頭瞧了弟弟一眼:“快關(guān)宮門了,請公主回去吧,我們也該告辭了。”
我微微鞠躬,他們兄弟也鄭重還禮,六王忽然問:“公主,謝如雅幾歲?”
“十四歲。”
元殊定喔了一聲,阿宙不耐煩的催他:“走了,走了,別忘了皇上的訓(xùn)誡。”
他再不看我一眼,便推搡著弟弟的背,我也轉(zhuǎn)身回去,走了不遠,聽到清夜里阿宙激昂笑一聲:“比比誰快?”便催馬踏月而去,他騎姿瀟灑,其弟也不甘示弱。元氏入主中原多代,但是草原胡人血統(tǒng)依然存在,而且在元天寰的弟弟們身上閃閃發(fā)光。
我經(jīng)過趙顯時,告誡他說:“趙顯,這兩天可要小心。七月七,一定要緊閉宮門。”
他藍眼睛一轉(zhuǎn),過了一會兒,才謙恭的答應(yīng):“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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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的清晨,就沒有一絲風,桂宮豢養(yǎng)的狗兒都伸出舌頭趴在樹蔭下,圖點涼快。
我一早就穿戴整齊,躲在水晶簾內(nèi),自己跟自己下圍棋。手觸上碧玉棋盤,指尖游離一絲涼意。黑的,就像元天寰的眼神,看不透。白的,就像我的未來,敢寫,什么都有,不敢寫,還是什么都沒有。
我才解了半個局,如雅就來求見了。因元天寰將宮城北側(cè)的桂宮當成公主府,所以來往客人常有。不過,如雅算是第一個男的座上賓。
他依然穿著白衣,我劈面就說:“你過幾天就來當府令了,可不用穿北朝官服,白衣恰好是孝衣。我已經(jīng)寫好表章給皇上,你就放心吧。你在太尉府,可受委屈?”
如雅機靈的一笑,和個貓兒似的:“姐姐,從小只有我委屈別人,哪里有人來委屈我?”圓荷今天倒勤快,給如雅端上來一碗藕絲冰水。如雅慢條斯理的用勺子在里面攪動,對圓荷微笑說:“勞煩圓妹妹給我再取一條手巾來。”小丫頭一溜煙的去了。
我忙問:“你有話說?”
他睫毛抖動:“姐姐,我母親讓我給你傳話:說我父親獨木難支,當年對不起你們母女。母親還說,據(jù)她所知,有兩件重要的東西,公主若能找到,則今后豈止可母儀天下,甚至……”他聲細不可聞:“君臨天下,也名正言順。”
我將圍棋子兒一顆顆的擺進瑪瑙盒,不會再吃驚,原來謝師傅夫婦也不知道我父親將東西藏在哪里……我吸了一口氣:“如雅,為師一日,終身是師傅。我絕不怪謝師傅。我這兩天一直想,你為什么來北朝?你不單是為了給我做陪嫁,對吧。”
如雅黑發(fā)如絹絲,襯的少年面龐白嫩如花瓣,他又笑了:“姐姐,我是幫你,也是幫我自己。當今時局,誰人最強?原來人人覺得元天寰固然厲害,但一時擺不平四川……。可是他居然征服那么快。南朝雖然有王,蕭兩員猛將。但王蕭素來不和。將來元天寰揮師南下,萬一大水傾舟,王謝家族淪為階下囚,莫說我等,堂前燕子可有棲息之處?”
我點頭:“不錯,狡兔三穴,何況亂世之人。你來北朝是為了南方的謝家留一條退路。只是如雅你想過沒有,在南朝你只憑身份,就可以坐至公卿。而在北朝,你的根基除了謝家名望,還有就是我。我若不能自保,你怎么辦?”如雅喝了一口冰水,笑意甜甜。
“姐姐,我要是不信你,也不會來。你非但可以自保,你還能帶著弟弟我更上一層樓。但我們倆凡事都要步步為營,不可越雷池一步。我這兩天住在太尉府,太好了,知道了許多信息,那位上官先生……原來認識好些青年名士……”
我暗暗吃驚:我所知的上官好像是個青山中,妻梅鶴子的孤立少年,他又是怎樣結(jié)識這些人呢?我忽然記起他當初在山上所說的話……。他曾說藍羽軍,南帝,王紹,元廷宇都不值得依附。他的最初抱負……,若他想過出山的話,他就想好了選擇元天寰。元天寰是否東方,倒是次要的了。
如雅注意到我的失神,沉默著。圓荷捧了裝有冷手巾的水晶盤子進來,我伸手出來,拿了一條擦手:“如雅……你見過六王爺……?這人不好,你要留心。”
如雅的笑容凝滯了,用手巾一抹臉,眼白向天,傲然冷笑數(shù)聲,一句話沒有。
我猜元殊定可能冒犯了他,忙寬慰他說:“不用理他就是。如雅,你看這個字。”
如雅蹲在我旁邊,看我用捏著濕巾子在地上寫字。
“士,這是士族的士字。”
“嗯。”我答應(yīng)道:“如雅,真正的士,可殺不可辱。士字中的這兩道長短不一,只能上長下短。若顛倒過來,就是‘土’字,土著跟士族,分寸之差,卻差千里。你還小,跟人交往一定要把握好分寸,長短。別人就拿你沒辦法。”
如雅嘴角一揚,小瓷人兒又鮮活了,他道:“他一個鮮卑奴,能把我怎樣?北朝三個王爺,雖然是趙王最顯眼,但這個六王爺一定會栽跟頭。”
我額頭上又出了汗,把手巾揉起來,丟到水晶盤里,對如雅道:“如雅,你回去告訴趙王:我不信有什么仙人,可是七月七晚京城也許有鬼。王爺一人守京,宜格外小心。”
如雅答應(yīng)。他年紀雖小,但毫無不牢靠的感覺。他環(huán)視四周:“姐姐,桂宮現(xiàn)屬于姐姐名下,有多少財產(chǎn)?我都要記帳才好。”
我笑道:“啊,難道學(xué)你母親晚上計算籌碼,白天不配玉,只配帶一串鑰匙嘛?”
如雅忍不住扮個鬼臉,指了指自己的腰帶,我一瞧,他腰間真的有個虎頭環(huán)扣,掛著兩三把銀鑰匙。我跟如雅都似忘了憂愁,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旁邊的圓荷,也掩嘴不住的偷笑。
我終于停下笑,握了握如雅的手:“如雅,聽我的,今夜如果真的有什么大事。你一定要在自己屋里,絕不走出來,好么?”他遲疑,才悶聲應(yīng)了。
我把自己的皇后玉燕懷里取出來,放在他手心:“你拿著這個燕子。要真的有人闖進你的屋子,你就說:桂宮之寶物在此,要動我,就是動公主,皇上殺無赦。”
七夕月才上柳梢,整個長安城就騷動了起來。高高的宮墻隔不住市井的絲竹。所有宮女們由阿若帶領(lǐng),一起穿著羅衣,系上五彩的絲帶。我是不能禁止她們乞巧的,雖然身處深宮,青春年華有限,幸福近于渺茫。
我離她們稍遠一些,靠在一棵沒有還長大的桂樹旁。星眼眨著,似乎能讀懂我的心情。七夕有或者無,對我都沒什么關(guān)系。我縱然是個下凡的織女,我所愛的人,也不會是個放牛娃。天下未嫁女千千萬,神佛一定會疲累。與其聽我這個帝王女兒不切實際的夢想,還是將機會留給平常的姑娘才好。
我正看著宮女們歡笑,圓荷揉著肚子跑過來,臉色發(fā)白,還在發(fā)抖。
我摸了下她的頭:“怎么?吃了藥,肚子還疼,你下午怎么能喝那么多冰水?”
她踮腳在我耳邊說:“公主,那個明光殿,有鬼……”
“有鬼?……”我捉住她手:“你確定?天下只有人裝神弄鬼的。別怕。”
“阿若姐姐她們都說:明光殿以前鬧鬼過,所以文烈太后命人將那里封閉了。可是,方才奴婢經(jīng)過的時候,我明明聽見里面有人的腳步聲。”
一陣微風,樹枝碎蔭打在她臉上,她黑眼珠里滿是恐懼。我鎮(zhèn)定的拍了拍她肩膀:“對誰都不準提。你跟在我身旁,我是皇女,鬼都不敢近我。真有鬼本公主一定捉它。”
我想明光殿也許真的有“鬼”。但現(xiàn)在打擾宮女們不合適,倒會顯得我多疑小氣,我絕不可在北朝宮人面前失去端重。因此我打定主意,等明日白天,召入趙顯,再打開明光殿查個究竟。
一聲響,長安城角飄起朵煙花。北朝的長安,一年只有除夕,元宵,七夕三個節(jié)日才可燃放焰火。圓荷扯扯我袖子:“公主,奴婢想看看長安城,您帶我去上次的那個高齋瞧一眼行不?奴婢做夢都想看。”
她攛掇著,我心知阿宙說仙人是胡說,但心里亂的沒下腳處,也領(lǐng)著圓荷又上雪粹高齋去。她歡天喜地的提著一盞紅燈籠。長安,九州里最大的一座城市,就在我腳下。千燈碧云開,高樓紅袖招,棋盤之布局內(nèi),不斷有歡歌笑語傳來,更有街市一盞盞流螢般的燈籠,照出嬋娟無數(shù)。我正感慨,圓荷說:“公主,瞧那里!”
我凝眸,又是一束煙花燃盡。在火焰的熱力逐漸消逝的地方,有片廣闊的屋脊發(fā)出微紅光芒。那一定是珊瑚樹,小時候我記得它們給我的驚喜。月牙兒鉤著琉璃瓦,偌大的長安全部的屋脊上,竟然有一個人站著。遠望他,一身翠衣,衣袖飄展,腰間懸劍。好像漫天的曇花,被少年青翠修長的人影揉碎了,只留下空寂暗香,悠揚在夜空之中。他也正面向桂宮。
我知道仙人的樣子,一定有雙會偷心的鳳眼,他……。圓荷點著紅燈籠,他瞧見我了?我沒有動,他也沒有動。許久許久,我心里才涌上了“七夕”。我是怎么了?今夜真的是七夕。長安城里兒女成雙,我才會和他倆倆相望。
忽然,從空氣里傳來了驚呼聲和倒塌的聲音。我醒悟過來,越過那片屋脊,在長安的一角已有火光沖天,火舌帶來了奇怪的氣味,還伴有垣柱倒塌的震天巨響。炭火的紅色,讓阿宙王府頂上的紅珊瑚光黯然。圓荷大叫:“公主,燒著了!看……菩薩啊。”
我再仔細一看,阿宙的屋頂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長安發(fā)生了火災(zāi),究竟是誰的宅第?
我趕緊吩咐圓荷:“快,我們下去。”我拖著她下了高齋,阿若追上來:“公主,好像失火了。”
“哪里?”
“奴婢讓趙顯派人去打探。是大商人涂氏宅先著火,而后殃及到旁邊的晉王府。”
我按住圓荷:“別慌,去把所有的人都叫來。”
原來是晉王府!元廷宇死了,我也曾見過他的遺孀韋氏妃。韋氏請我代為奏請奉獻元廷宇資財為軍用,我沒有明白的對元天寰說,但是考慮再三,也請來羅夫人說明白了。
但是,據(jù)我所知,元天寰根本沒有理睬,晉王府沒有遭到任何人的插手,也沒人到王府搜查取寶。我早就懷疑他不會放過孤兒寡母。今夜他離開長安,卻有了這場晉王府的大火。我自己也曾經(jīng)縱火,當然知道火的好處,對于人,死不見尸,對于物,都化成干凈。人死無對證,物呢,絕不會自己開口。這般的夏夜,倒是這般的涼薄。皇家之情,還不如紙。元天寰之可怕,在于他殺人的不擇手段,也在于他對于世間常情的淡漠。我若殺人,絕不選七夕,但我不得不承認,今夜著火,確實是最好的時機。因此我成不了天寰,上官能么?阿宙能么?阿宙……我更憂心阿宙,在今夜中,阿宙會怎么對付?元天寰要阿宙一個人對付,又是何意?
元天寰的眼睛無處不在……我當然不愿露出半分。我們等了半個時辰,阿若回來報信:“公主,趙顯說:因太尉趙王殿下今夜預(yù)備了大量人手防止火情。因此方才晉王府的火勢收住了。幸好沒有波及周圍的一所大寺院。”
我點了點頭,眼皮還是跳個不停,但嘴上說的硬朗:“好,既然如此,各人都安歇吧。”
我疲憊的走回殿中,正是午夜,一只黑烏鴉掠過中庭,幾根焦毛掉落下來。
我皺眉,剛想坐下,阿若又飛奔來:“公主!公主”
“慌什么?”我坐下來:“怎么了?”
阿若湊近我:“公主,趙顯要問公主一件事情。……剛才,晉王韋氏妃帶著晉王的三個王子來桂宮,請求讓他們暫避。您看?”
我完全沒有料到韋氏這一招……。她可憐,未成年的孩子們更是無辜。但我怎么辦?我能保護他們一時,他們還是有自己的命運。
我站起來,又坐下.手腳都有些麻木。倦意不可擋,我嘆息了一聲,說:“告訴趙顯:緊閉宮門,不許他們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