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三章:抉擇
    同樣是初夏時光,同樣是巴蜀山地,同樣是王師大帳,同樣是主帥幕后。
    我卻如坐針氈。因為那個主帥,并非我的父皇,而是北帝之弟。
    女人,對誰是父親,無從選擇。對誰是男人,卻可以選擇。
    我母親曾說:人最難從一而終。夏初不改初衷,只要自由。
    況且,阿宙既然是元君宙,除非他肯放棄所有,不然我如何能作為弟媳,出現(xiàn)在皇帝元天寰的面前?與他的相遇,不過是又一場劫。
    “太尉慘死,藍羽賊猖狂,此恥不消,我等如何回京面圣……?”一個年輕的將領(lǐng)大聲地說。
    阿宙倒是沉穩(wěn),他的聲音有種王者尊嚴:“太尉已死,諸位已然不能效忠于他。本王既然與他是手足,又領(lǐng)兵五萬,本乃皇上派來增援大軍的。危機如此,本王當仁不讓,要與藍羽軍決一死戰(zhàn)。是否恥于見皇上?那要看后面的日子諸位如何行事。皇上向來明辨忠奸,寬宏大量。此刻起,請莫要說孝忠本王的話了,親王也不過是皇上馬前卒而已。我軍只獨尊皇上一人,滅藍羽,定四川,是為了雪太尉之死恥,更是為了皇上的天下大計。”
    元君宙與將領(lǐng)們的對話一句句傳進我的耳朵,我思前想后,腦子里格外清醒。
    我既然下定決心要逃走的,哪里還容許自己糊涂?
    聽著聽著,外面的男人們一本正經(jīng)。我倒是忍不住想笑,思前想后,原來如此,好厲害的一局。什么仁義道德,手足兄弟,都是冠冕堂皇的話罷了。
    元廷宇身為太尉,不知收斂。他任事太早,黨羽已經(jīng)威脅北帝。北帝為人,豈能容他人安睡在臥榻之側(cè)?因此他不能不除他,即便廷宇是其兄弟。元君宙被發(fā)配來四川,初看起來似乎是因為阻擋皇妹婚事觸怒皇帝,實際上卻是北帝安排到四川的一個備用的“帥”棋。也許阿宙自己都不太清楚。他送我到青城山那日,虬須大漢等人就是要護送他“回去”,不久后,阿宙就知道了元廷宇的必死。他來都江堰之前,去了劍門關(guān),就是要調(diào)動關(guān)外的五萬軍人。他們已經(jīng)在今日午間,急行軍到北軍大營。現(xiàn)與廷宇殘軍,被統(tǒng)編成一支十一萬人的大軍。
    元廷宇被人引到錦官城吃花酒。他不但帶了七千名親兵,還安排了三萬名士兵進駐錦官城外。孰能料想,美女細作,砍下了他的頭顱。他的親信謀士,將校,都被在烈焰圍城之夜一網(wǎng)打盡。
    是誰把元廷宇引到了錦官城,又是誰走漏消息給了藍羽軍?雪柔這個女子,一人之力,是否能掌控這樣的局面?藍羽軍雖然擁有幾位猛將,還有東方先生這般的名士。但是細思那圍城之夜,藍羽軍對于元廷宇的部隊防守,都了如指掌,且布軍行營,又不象倉促而起。
    雙方的背后,還有誰?
    元廷宇的死亡,帶了了三條結(jié)局:
    第一,藍羽軍控制了錦官城。取得了突破性的大捷。
    第二,北帝借刀殺人,除了心頭之患的二弟晉王,也一并殺掉了近萬的晉王黨羽。
    他既不背負殺弟之罪,也了卻了兄弟相殘會引發(fā)北朝騷亂的后患。
    第三,年少的趙王君宙得以嶄露頭角,順利的接管了太尉軍隊,成了川戰(zhàn)場的主帥。
    阿宙太年輕了,縱然英氣天縱,打贏了蜀之戰(zhàn),也不會威脅到北帝的統(tǒng)治。
    如果上官在就好了,他一定看得比我更透。我又想起在茅屋中上官對阿宙所說的“天下策”。
    上官當時說:“先平定藍羽軍,而后借機軟禁元廷宇……此上策也,智。……假籃羽軍滅元廷宇,棄四川。……此中策,巧。……”
    這就是上官先生所謂的中策?阿宙他是打算放棄四川嗎?若出師不利,對少年將軍又是如何灰色的紀錄。難道北帝元天寰,準備再犧牲掉這個弟弟的名譽?
    阿宙曾崇拜的口吻說過,他的大哥仰望星空,英俊之態(tài),天下無人可比。阿宙,你是不是也天真了?我的背脊骨就像爬過一條蜥蜴,絲絲的陰寒。
    藍色月光,透過縫隙照到黑暗處的我。元天寰,傳說里絕美而殘忍的男人……他到底是怎樣的?我們在蜀國,那個男人遠在長安,他以怎樣的心情注視著我們?比起他的浩瀚星空,我們都是渺小得可憐的人。
    我縮了肩膀,夏夜也感到冷。可是,陰影里,好像總有一雙神秘的眼睛。似乎相隔萬里也能看到我。一聲笑,若有若無,像是風中的。我抱住身體,黑暗就像神佛無形的手掌,攥我在手心。
    上官在哪里?我思念起他。上官說去解一個謎題……那是什么?有點他料到了,我果然進了樊籠。我的腦子被一陣陣的浪潮所沖刷,最后只剩下蒼白的沙灘,荒涼一片。
    先生這次不能來救我了。許是放棄了我。那么我只能靠自己了。
    外面一陣喧嘩,軍人們走散了,眾人議定:暫全聽趙王調(diào)遣。因已急報知在長安的皇帝喪訊。先堅守陣營,隨機應(yīng)變,再等待皇帝旨意。
    阿宙掀開幕布,走進里帳來。三個年少的馬卒,跪在他腳下,為他解衣脫靴。他對我疲憊的笑笑:“這幾個都是我趙王府中的從人。我已吩咐了他們,你此刻就不用遮住臉了吧。”
    那些小孩對我畢恭畢敬,不敢平視。我還是蒙著臉。聽到趙王那刻,我就不愿意讓北軍中多一人注意到我的面孔。那對我的安全,絕對沒有好處。
    又一個小馬卒進帳,手里捧著一盤白麻布帶。阿宙取了一條,那孩子跪到我面前:“夫人請。”
    我順手也拿了一條,這是為晉王服喪?我猶疑,小馬卒清秀伶俐的臉迅速轉(zhuǎn)向君宙。
    阿宙起身過來,一把奪過我手里的白布,對小馬卒說:“惠童,夫人不用這個。夫人還沒過門,用不著給那人服喪,不吉利!”
    小馬卒忙點頭:“是。王爺。”他對其他孩子示意,他們跟著他無聲的退出。
    阿宙對我又一笑:“這個小孩是我七歲時在行宮外撿來的,當時他半死不活被埋在雪里。從四歲養(yǎng)到如今。我身邊的仆從,我最信他。可惜他是閹人……不然也是一塊將才。”
    惠童,是個小太監(jiān)?這年齡的男孩子往往有些女音,我方才一眼倒沒看出來。
    阿宙捏住了我的手,幫我把面幕取下:“既然是這一家子的女主人,將來總要見下人的,你怕什么呢?”
    他的手心炙熱,我回避了他的眼光:“阿宙……趙王?”
    “那又如何呢?”阿宙摸摸我的頭發(fā):“都說了和過去一樣。我極少承諾,承諾了你,難道會變嗎?你……”他的鳳眼里藏了懷疑:“你……你與皇族有仇?變得討厭我了?”
    我搖頭,怎么答他呢。他的眼睛就像一朵澄明而渴愛的花,就是滿天雨落下都盛不滿。
    我扶了額頭輕嘆:“你是親王,我是家都沒有的流浪兒,實在不般配。”
    阿宙的懷疑散去了。他挺直腰板,親昵地攏了下我的頭發(fā):“傻小蝦。”
    我轉(zhuǎn)開頭,又聽到了桑樹林里的雨聲。他拍拍我:“睡了,睡了,明天那小賊定然前來挑戰(zhàn),我還要給他點顏色瞧呢。”
    “小賊?你說昨夜藍眼睛的小將?他是誰?”
    “嗯,是趙顯。他母親是西域人。他本是瀘州市井兒。前些年加入了藍羽軍,現(xiàn)受到了他們的軍師重用,更得意了。他那把刀,那匹馬,都是特別給他配的,刀叫水沉刀,與我的攬星可一比鋒芒。當然我可看不上,只有粗人才喜歡耍大刀。紅馬叫嘯寒楓,也是不如玉飛龍的……。哼,不過山中無虎,猴子也當起大王來了。”阿宙言下,倒有幾分妒意。
    不過我覺得那有雙藍黑眸子的小將也不粗苯,身手倒是矯捷漂亮的很。因漂亮,也不像猴。
    我躺在阿宙的身邊不吭聲,他倒頭就睡。我輕喚幾聲,他都沒有反應(yīng)。
    我躡手躡腳起來,直走到大帳口。瘦小的黑影跪在帳簾口,低聲叫我:“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我一停,原來是惠童這孩子,他一直都守在這。我對視他:“我只是睡不著,想出去走走。”
    他垂下眼簾,用更低的聲音說:“夫人……王爺勞頓已極,若醒來不見了夫人,會怪罪小的們。此處雖為軍營,也是機關(guān)重重,還怕有魯莽軍士冒犯了夫人,那小的們就不敢活了。若夫人定要出去,小的入內(nèi)去稟告王爺,然后叫上幾個親兵,陪同您出去,可好?”
    我思量片刻,對他一笑:“不用了。”他以頭觸地:“是。謝夫人。”
    我又一笑:“我不出去了,但還是睡不著,在外帳點燈看書,王爺總不會怪你了?”
    他還是匍匐在地上:“是。這就照辦。”
    燈亮了。我手里拿一本阿宙的愛書《左傳》,卻半個字也不入眼。
    看來我要出去也是難了。首先考慮最實際的問題,我還有多少錢呢?
    上官離開的時候,原在我袖袋里放著些銅錢,我一路到都江堰,也夠用了。
    值錢的,唯有錦囊內(nèi)的珍珠,我溜了一眼惠童,孩子似乎在瞌睡,反正閉著眼呢。
    我背過他,把錦囊從懷里掏了出來,燈下,圓珠里竟夾有一小張青色紙條。
    我呼吸都加快了,緩緩的展開,蠅頭小楷寫著:“汝赴約后第六日,吾在寶瓶口畔之普光寺候君。若汝不來,請人報一平安即可。若不見人見信,則吾定不心安。上官字。”
    青鳳先生,這個上官軼,真是捉摸不透。他料定我此時就需要珍珠了,他也想必早知道了阿宙的身份。我的指尖都在抖,圓潤的珍珠,發(fā)出純白的光暈。
    他說會在那里等我。想到他的面影,我握緊了錦囊,算起來還有四天,我見機行事才好。
    我吹滅了燈,咳嗽了一聲,算對那個小鬼精靈告別。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裝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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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沒有料錯,黎明才來。鼓聲大作,藍羽軍就有將前來挑戰(zhàn)。
    我跟著阿宙到了營壘之上。谷口是黑壓壓的一大片軍隊。
    青山翠谷間,紅馬歡實,上坐少年,英姿颯爽,坦坦蕩蕩。
    他面色曬得黝黑,明亮藍眸在光線下泛著靛青。就是趙顯。
    軍士們個個插著染色的藍羽,唯獨他在發(fā)髻里別了一根孔雀毛。他的坐騎“嘯寒楓”的脖子上,還別著一朵大紅的蜀葵花。
    他舞著水沉刀,引著馬原地轉(zhuǎn)騰。藍羽軍們隨著他的叫囂,不時爆發(fā)出大笑聲。
    阿宙被眾星拱月,他一眼就瞧出來,舉刀吶喊道:“臭小子,快下來與本將軍比一比。”
    君宙身旁有偏將大喝道:“趙王殿下在此,小毛賊休得無禮。”
    趙顯笑著摸摸還沒長胡子的下巴:“原來是趙王啊。該改名叫‘逃亡’,跑得比兔子還快。”
    阿宙用手壓住旁邊引弓欲射的偏將,也朗聲笑道:“三十六計走為上。我要是你,現(xiàn)在就會逃。”
    趙顯笑起來風流樣,頗有邪氣,他取下馬頸上的蜀葵,向我們揚揚:“我不逃。我不但要生擒你,還要把花送給你的小美人。”
    我把已經(jīng)遮住臉的面幕拉得更緊。阿宙瞅了一眼我,對趙顯喊話道:“美人如花隔云端。我龍種尚高攀不上,你這個草種,恐怕是只能望之興嘆了。”
    趙顯也不生氣:“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美人美人,還是跟著我好。跟著他,以后他小老婆一大堆愁死你。跟著我,草窟里只有你一只金鳳,壓寨夫人也就你一個。”
    他說得痛快淋漓,我嘴角也不禁動了一下,還好周圍的人都不察覺。
    阿宙的眉毛倒豎,火冒三丈,我輕輕的對他說:“可別中了激將。”
    旁邊的北軍將領(lǐng)都是傲慢慣了的,這時俱惱火,有人的架勢就是要去惡斗一場。
    阿宙胸腔里忽然漾出笑聲來:“不用理他,隨他去叫罵。我軍只需閉門不出。”
    “趙王……趙王……?”有人不服,阿宙冷眼一掃:“怎么……?”
    眾人都不再敢作聲。趙顯依然大聲叫罵,阿宙全當沒聽見。
    他攜我的手就走,到了營內(nèi),對我認真告誡:“小蝦。那種江湖無賴,滿口假話的。”
    我忍不住笑:“草窟里當金鳳,也比天宮里做仙女強啊。”
    阿宙鳳眼中涌出一股酸氣:“你要跟了他,我也當山大王去。把你帶回到我做的草窟好。”
    我的心弦一顫,連忙到帳口去,佯裝望天。阿宙,并不是我不給你機會。而是你我的身份,不給我們機會。我飄泊在外,上官先生對我不離不棄。但我逃開你,也不是為了他。
    天空就像一整塊淺色的琉璃,美得讓人害怕。仿佛有人用粒石子一砸,這靜謐的琉璃就會全部坍塌破碎,化成干涸血般棕色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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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守了四天。每天除了翻看左傳,就是和我一起消磨在營帳中。
    所謂消磨,大半都是我睡著,他對我說話。
    他相貌出挑的俊美,若不點燈時,聲音總是清亮規(guī)矩,像個單純的男孩兒。
    我聽他講長樂宮的花橋,聽他講太極宮的云臺。他的兩個弟弟,還有照顧他長大的羅夫人。
    “大哥后宮主位空缺。派羅夫人來掌管宮中之事。她原是大哥的奶娘,后來大哥繼位,就封她為先皇夫人,實際上不過一個尊號。我長到四歲,大哥就把我接到他身邊親自教養(yǎng)。羅夫人便來照顧我了。她一定會喜歡你的,小蝦。真想讓她看看我選上的人哪!”阿宙越說越高興。
    我臉貼著虎皮咬著手背,對于就要分離的人,越多糾纏,都是殘忍,我不能那么做。
    阿宙以為我睡著了,將他的衣裳蓋在我身上,我不動。他蹲身,原來幫我在脫靴。這幾天在軍營里,都有小侍從們?yōu)樗撗ィ丝趟麉s……
    我唔了一聲:“阿宙,明天你是不是會攻擊敵軍?”
    他一震:“你猜到?”我嗯了一聲。他放好我的靴子,坐到我身旁,胸有成竹的告訴我:“藍羽軍在錦官城得手,彼挾盛氣而來,勢如破竹,我晾他們?nèi)眨麄円欢伲俣娦囊阉桑庖阉ァ6臆娪鰯。鹬袩魂P(guān)住三日,則勢必沖天。趙顯雖強將,但是我未必會輸給他。”
    我點點頭:“阿宙,你定要小心。”
    “等我得勝回來,一定帶你去摘后山的荼靡花。”阿宙解開我的發(fā)辮:“你歇息。我還要與幾個心腹將官商議些事。”
    他就要出去,我心中翻騰,一句話直沖出喉舌:“阿宙!你上次說,若我跟人走了,你也當山大王去。那么你肯為我,放棄王位,做一個逍遙百姓?”
    他思考片刻,清澈的聲音在夜中流淌:“我做不到。小蝦,弱肉強食,我們躲到哪里去?逍遙不過是騙人而已。我要不斷的變強,能完全的保護你。你若再長大一些,美人之名,必定享譽南北。我若沒有足夠的力量,又怎能保證你不被人所奪?”
    我“嗯”了一聲,不再開口。本來就知道,問也是白問,但做人呢,總是不甘心。
    暗夜里篝火一堆堆,山影幢幢,好像一張延展的斗篷,
    等到篝火燃盡,山鬼們舞罷,啟明星閃起來,第五天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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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全副甲胄,集合全體兵將,他的臉本是明媚的可以沖破一切霧靄的,但是我離得遠了,總是不再看清。
    他躍上戰(zhàn)馬,手持弓箭,對雅雀無聲的眾人說:“藍羽軍勝,則我等死。太尉之死,不過是第一步。你們失去了蜀地,不但自己魂喪異鄉(xiāng)。你們的高堂,妻子,誰來保全?眼看夏天就來,你們難道讓敵方收割了這平原上的麥子,再將你們置于死地?”
    “殺賊,殺賊,殺賊!”喊聲驚天,每個人的臉上都只有一個字:決心。怯懦者因為怯懦,在這樣的場合下也不敢流露了。
    阿宙遙指著營口的高戟,上有一個藍色的靶心:“本王帶著你們出征,必將和此三箭一樣!”
    他年紀雖少,但此時口氣,則敢一口吸盡黃河水。
    擂鼓聲一通通起,阿宙連發(fā)三矢,齊中靶心,三根羽毛攢在一起。眾人歡呼,震耳欲聾。阿宙好像朝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就領(lǐng)兵沖出大營。
    惠童是跟著阿宙一起出征的。我回到帳,另外一個孩子還是伺候在我的跟前:“夫人?”
    我摸了摸頭:“看到王爺出戰(zhàn),我頭疼的厲害。若能去摘些后山的荼靡花來做藥引子,吃一些藥,我心里就能舒坦些。”
    “小的這就給夫人去摘。”
    “不,我還是和你一起去,那后山的荼靡,除了白,還有紅的,我要看看花性,若你找來的不對,也是白費力氣。”
    騎馬到了后山,荼靡開滿山坡,清芬怒放。明如朝霞的紅荼靡,帶著一絲謫仙般的頹唐瀟灑。小士卒雖然盯著我,但也關(guān)心著戰(zhàn)場,我遞給他自己喝的葫蘆。他顧著眺望山谷,喝了一口
    我也駐足,隔山隔樹,戰(zhàn)鼓齊鳴,刀劍撞擊,高響低鳴。荼靡花瓣伴著旋風四起,美得人凄然心驚。只聽孩子說:“夫人!夫人!你看那面金色的龍旗,這樣子晃動,說明王爺贏了!大隊正在追擊……!”
    我深吸口氣,背上竹囊,撥轉(zhuǎn)馬頭,欲往北走。
    “夫人,不回營嗎?”誰知那孩子死死的抓住馬韁繩。
    我不語。他神色一滯,腿腳已發(fā)軟,我不忍心。對他說:“是我方才給你喝的水,你沒有大礙,過了一個時辰就能邁步了,拿上這個給他看。”我拋給他一張箋:“王爺絕不會責罰你。”
    那孩子咬了咬唇:“夫人……其實你走不了的……”
    我不聽他說,便打馬而走,地圖上標明,此山向北,則通往寶瓶口。
    我一直飛跑,半點休息都不給自己,可是臨近了寶瓶口,我就遇到了最難對付的阻礙。
    流民。我早想到過。但我沒有想到,錦官城之戰(zhàn),造成如此多流離失所的百姓。
    他們拖兒摯女,倉皇涌向南方,人群擁擠,沸沸揚揚。
    我騎馬與他們背道而馳,到了人群里,只能緩慢前行,每走一步,我都替馬兒叫累。
    道旁的大槐樹下,有幾名僧侶,繞著一個上氣不接下氣的老和尚。
    我看著他們,他們也看到了我。
    我擠過去:“師傅們可知寶光寺?”
    他們合掌:“施主所問正是貧僧等的主寺……”
    話音剛落,流民中有個小小姑娘被拋在路中央:“娘,娘!……”她哇哇大哭。
    我下馬,將她抱在馬背上:“是誰的孩子?誰的孩子?”
    我叫得如此大聲,而且還是女的。眾流民紛紛回頭瞧,一農(nóng)婦從前面死命的擠回來:“小妹,你在這……”我松了一口氣,望著她們母女發(fā)怔。
    我恍惚的片刻,身邊已經(jīng)有兩個壯年的男子夾住我,他們低聲說:“夫人,此處不安全,請跟小的們回營。”
    他們穿著黑衣,表情木然,倒像是曾經(jīng)在客棧遇刺時,虬須客的手下。
    “你們是誰?我不是什么夫人?”
    我已經(jīng)不在馬上,他們左右擋住了我:“夫人,王爺有吩咐,小的們必須暗中跟隨保護您。請您即刻回去。”
    元君宙,居然還有這個后手?我還是失算了。
    我逃不開,只好向著和尚們聲嘶力竭的喊:“告訴你們寺里的一位上官先生。上官!是上官!說我不能去了。我沒辦法去……”
    和尚中有一人出來,對我左右的人說:“這位女施主似不愿跟你們走。”
    他們毫不理睬,將我一直往外帶。我叫了一聲:“師傅,是上官,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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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被帶回了北軍大營,自己也昏昏沉沉。
    只覺得自己被人送到馬上,又被人抱到另一匹馬上。又是阿宙。
    出乎意料,從一場鏖戰(zhàn)中回來的他,毫無疲倦,見到我,也沒有憤怒。
    他清晰地說:“我勝了。趙顯軍敗退。本來回營第一個要告訴你,因你出去玩,才等到現(xiàn)在。”
    我將自己的手抽回來:“我不是去玩,我是要走。沒想到還是讓你的人帶回來。”
    阿宙的臉色本紅潤,此刻變得月光玉般潔白,他的鳳眼微翹,眸子里蕭瑟含酸:“夏初,何必如此直?”
    我低頭:“你愛聽真話。”
    他道:“聽啊。但總有緣由,我對你……。你若有不滿懷疑,為何不當面說呢?”
    當面說……?我正要開口,他止住我:“戰(zhàn)事還在繼續(xù),我的人馬尚在收拾殘局。你就先在我的身邊,等想好了再說。”
    這一戰(zhàn),直打到日暮,飛了一陣薄雨,又停了。阿宙給我一輛車,讓我坐在里邊。滿山遍野,有令人作嘔的血蠅,圍繞著尸體,而草間亂飛的螢火蟲,也倉皇不已。
    正在此時,惠童道:“王爺,從山谷那邊,有個穿著我朝士族衣賞,手無寸鐵的人來了。”
    “哪邊?誰能穿過火線,單人匹馬到這里來?”
    “王爺,王爺,您瞧……那位先生是何方神圣?”這是一位副將的聲音。
    我撥開簾子,夕陽已經(jīng)灑下金光,真有個人,從依然有渾濁騷亂聲的戰(zhàn)場而來。
    在這個戰(zhàn)場上,他格格不入。上官?
    上官先生越布單衣,染上荼靡花血,千軍萬馬,于他仿佛彈指一揮。
    我跟別人一樣吃驚,阿宙挺起胸膛,俯視著上官走近。
    上官本是一塵不染。此時卻足下污泥,衣裳沾土,發(fā)髻都有些松散。
    可他無論如何,都是青鳳。
    他仿佛悠然于南山下,直面阿宙,從容不迫:“上官軼來此只為一人。夏姑娘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