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穆東城從越南做完節(jié)目后,來不及返回單位就直接趕赴父親的家。因為之前父親打了電話,說有要緊的事情要跟他商量。
穆雷的妻子前年因病去世了,穆東城現(xiàn)在又沒結(jié)婚,父子倆在同一個城市里,按理說可以住在一起。但因為各自工作的關(guān)系,加上兩代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各自居住。穆東城通常隔個一兩周會來看望一下父親。穆雷經(jīng)常上電視節(jié)目,又有一幫老友作伴,日子倒也過得充實、愉快。一般情況下不會召喚兒子。打電話給他,必然是有正事。
穆東城趕到父親家,已經(jīng)晚上七點了。他拖著行李箱走進客廳,坐在沙發(fā)上,顯得有些疲憊。穆東城瘦高個子,皮膚白皙,相貌和身材都跟父親不太像。穆雷給兒子倒了杯水,問道:“累了?吃飯了嗎?”
“飛機上吃了。”穆東城喝下半杯水,用手背擦了下嘴。
穆雷坐到兒子身邊,問道:“這次越南之行怎么樣?”
“挺不錯的,我們探訪了河內(nèi)、海防市等好幾個地方的經(jīng)典美食和傳統(tǒng)小吃,足以令讀者大開眼界。爸,有些東西估計您都沒吃過。”
“嗯。”穆雷說,“你們的雜志越來越有吸引力了。”
穆東城看出父親想跟自己探討的顯然不是自己的越南之行,問道:“爸,您想跟我說什么事?”
兒子來之前,穆雷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要說的話了。他緘默片刻,說道:“你記得上個星期,我打電話叫你去品嘗岳川古鎮(zhèn)的一家私房菜嗎?”
“對,但我去不了。您去了?”
穆雷點頭。“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去了。”
“是蘇伯伯、陳伯伯他們吧。”
“對,一共六個人。”
“那家私房菜館怎么樣?”
“令人震驚。每道菜都堪稱極品。”
穆東城一愣,繼而露出欣喜的神色。他知道,美食家父親很少對哪家菜館做出如此高的評價。他一下來了精神:“爸,您是打算讓我們雜志去做一期專訪,介紹最新的美食資訊吧?”
“當(dāng)然可以。但我要說的重點不是這個。”
穆東城望著父親,注意到父親神色凝重,顯然要說的事情不止推薦美食那樣簡單。
穆雷再次沉默了一陣,終于決定把埋藏在心底近40年的秘密告訴兒子。“有一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這件事,當(dāng)年只有你爺爺、我和你媽知道。后來你爺爺過世了,你媽前年也走了,現(xiàn)在就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不過,我今天打算把這事告訴你。”
穆東城有些不自在地扭了一下身子父親很少有這樣嚴(yán)肅地跟他談話。“什么事呀,爸?搞得我有點兒緊張起來了。”
“你認(rèn)真聽我說。”穆雷望著兒子。“爸是經(jīng)歷過*的人,這個你知道。”
穆東城點了下頭。
“那時候全國都在鬧饑荒。城市里還稍微好些,每個人有定量供應(yīng)的糧食。但我們那時候在農(nóng)村,糧食嚴(yán)重短缺。59年的時候還有些麥麩、紅薯吃,到了60年和61年,什么吃的都沒有了,只有去扒樹皮、挖草根。最后,連樹皮草根都被人們吃完了。為了填飽肚子,就只能吃觀音土。你知道什么是觀音土嗎?”
穆東城說:“好像是一種用來做瓷器的白色的土。那玩意兒能吃嗎?”
“觀音土在我們老家那里又叫白鱔泥。現(xiàn)在來看,當(dāng)然是不能吃的。但當(dāng)時的人餓得沒辦法,只能拿它充饑。因為那種土不能被人體消化,所以吃了就不會餓肚子,但是由于不能吸收,沒營養(yǎng),人最后還是要死。可當(dāng)時很多人沒有選擇與其餓死,不如飽死你奶奶就是因為吃多了觀音土而死的。”
穆東城從來沒見過奶奶,但聽到這種慘況,心里還是很難過。
穆雷繼續(xù)回憶那塵封的往事。“當(dāng)時農(nóng)村的人結(jié)婚都很早,我16歲時就娶了你媽媽,18歲時生了你但那時出生的人,真是生不逢時呀。你出生在1961年,恰好是饑荒最嚴(yán)重的時候。家里新添了一口人,沒有一點兒喜慶氣氛,反而更是愁云慘霧。因為家里幾乎沒有任何食物,導(dǎo)致你母親沒有奶水。這樣下去,不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初生的嬰兒餓死嗎?”
穆東城從來沒聽過父親說這些事情,現(xiàn)在感到非常好奇,問道:“那你們是怎么把我養(yǎng)活的呢?”
穆雷嘆了口氣。“沒辦法,你爺爺厚著臉皮挨家挨戶地去借吃的,但那時誰家又拿得出來食物呢?最后,只借到一些可以勉強充饑的野菜和草根。這點兒東西,全都緊著給你媽吃了,希望她吃了之后能有點兒奶喂你。你奶奶為了保住孫子,每天吃觀音土。我和你爺爺實在吃不下去,就只能硬扛著。最后,奶奶吃進肚里的觀音土無法消化,導(dǎo)致腹脹難受、無法大便在萬分痛苦中死去了。”
“你奶奶死后,爺爺萬念俱灰,覺得這個家算是走上絕路了,一家人只能眼睜睜地餓死。當(dāng)時,我、你媽媽和爺爺三個人都餓得全身浮腫,虛弱無力,而你也快要餓死在襁褓中了。一天下午,你爺爺最后看了我們一家三口一眼,抹了把老淚,蹣跚著走出家門。他可能知道自己快死了,不想死在家里,因為我們連抬尸體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知道你爺爺這一出去,可能就不會回來了。但當(dāng)時竟然沒有感到悲傷,因為我明白,我們一家三口也很快就會在另一個世界和他見面。當(dāng)時我甚至盼著早點死,這樣就徹底解脫了,不用再忍受餓肚子的痛苦。”
穆東城聽到這里,心緊緊地揪了起來。他那時還是個未滿周歲的嬰兒,對這些事情自然沒有一絲印象。此刻聽起來,覺得這種情形真的是沒有一點辦法了,不禁問道:“那最后,我們這一家人是怎么活下來的呢?”
穆雷咬著嘴唇沉寂了片刻。“后面發(fā)生的事,十分奇怪。我當(dāng)時的感覺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穆東城凝神望著父親。“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爺爺出去大概兩三個鐘頭之后,竟然回來了。而且,他緊緊掖住胸前的衣服,到了家后,關(guān)上屋門,才把藏在衣服里的一包東西取出來那是一包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我當(dāng)時餓得兩眼發(fā)花,沒看清油紙包著的是什么。只聽到你爺爺興奮地說‘有救了,有救了!這回有吃的了!’”
“我那時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爹已經(jīng)餓昏了,精神也不正常了。接著,我看見你爺爺在廚房里生起火,燒起一鍋水,似乎做起飯來。不一會兒,我聞到一股久違的肉香,但當(dāng)時仍然認(rèn)為是幻覺要知道,那時要是能撿到點兒野菜就是奇跡了。能吃到肉,就像今天夢想當(dāng)世界首富那樣不切實際。”
“但沒過多久,你爺爺竟然真的端著一盆熱騰騰、香噴噴的東西出來了,招呼我們趕緊下床來吃。那時,我和你媽餓得頭昏眼花,不相信這是真的,但也按捺不住了就算是夢,能在夢中飽餐一頓也好呀!我們用最后一絲力氣支撐著下床,坐到桌子旁,夾起一塊肉送進嘴里。直到一口咬下去,真真切切地嘗到了肉的滋味,才知道這不是夢,而是現(xiàn)實!”
“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的人,很難想象我們當(dāng)時的感受和心情。我們簡直欣喜若狂,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來,根本沒心思考慮這肉的來源,也根本顧不上問說實話,當(dāng)時就算知道這盆肉有毒,吃了就會死,我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吃下去。”
“不一會兒,我們?nèi)齻€人把這盆肉吃了個精光,湯也喝了個底朝天。那種滿足感和幸福感,實在難以言喻。飽餐一頓之后,我們的體力和精神都恢復(fù)了。你媽媽不久后也有了豐富的乳汁,能把你喂個飽飽的。這盆肉把我們一家人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聽到這里,穆東城瞪大雙眼,驚詫無比,問道:“怎么會有這種事?爺爺?shù)侥睦锶ジ愕竭@種肉的?”
“聽我說完。”穆雷繼續(xù)道,“我們吃完這肉之后,你爺爺非常嚴(yán)肅地對我們說,這件事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是我們家的秘密。還規(guī)定不能打聽這肉的來源。他說,只要能做到這兩點,這種肉我們就可以一直吃下去。”
“那您和媽媽就真沒打聽?”
穆雷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說:“任何事情,都要看當(dāng)時的具體境況。這件事如果放到現(xiàn)在來看,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來歷不明的肉,怎么能糊里糊涂地一直吃下去呢?但是在當(dāng)時那種*的背景下,我們是真的不敢打聽,生怕做錯了一點兒什么,就再也得不到這種肉吃了。那個時候,對饑餓的恐懼,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滿足好奇心。”
“聽起來,這種肉你們好像吃了不止一次?”
“是的。”穆雷頓了一下。“事實上,從61年到62年,我們幾乎吃了整整一年。”
“什么?”穆東城驚訝萬分。“一年也就是說,全靠這種神秘的肉,你們才能渡過難關(guān),從*中熬過來!”
“你應(yīng)該說‘我們’。”穆雷提醒道,“別忘了,你也是這種肉的受益者。如果沒有這種肉的話,我們一家人都不可能在那場饑荒中活下來。”
“唔是的。”穆東城咬著嘴唇思索了一會兒,說,“天哪,一年的時間,爺爺上哪兒去找這么多肉?”
穆雷聳了下肩膀。“我不知道。自從這種肉進入我們家之后,你爺爺就變得神秘起來。他從來不讓我們知道這肉是從哪兒弄來的,也不當(dāng)著我們的面烹制,只是每天做好之后,叫我們來吃。而且,你爺爺叫我們在這特殊時期里,盡量少出門。因為大家都在挨餓,我們卻因為每天都有肉吃,長得油光水滑、紅光滿面的。讓別人看到,未免生疑。”
“所以,為了不讓秘密外泄,你們整整一年就躲在家里吃這種肉?”
“也不是完全不出去,只是不常出去。那時候的人餓得沒什么力氣,為了保存體力,很多時候都窩在家里不出門。”穆雷說,“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1962年,糧食增產(chǎn)后,饑荒才得到控制和緩解。”
“那糧食危機解除后,我們還吃過這種肉嗎?”
穆雷搖頭。“沒有了,食物豐富起來后,我們家餐桌上出現(xiàn)的就是普通的米飯、蔬菜和肉類。那種肉你爺爺再也沒拿出來吃過。”
“為什么?”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只問過一次。你爺爺當(dāng)時就沉下臉來,規(guī)定不準(zhǔn)我們問關(guān)于那種肉的任何問題。他要我們就像從來沒吃過這種肉一樣,忘記這件事情,誰都不許再提起。我和你媽都不敢惹他生氣,所以一直不敢再問。直到多年之后,你爺爺去世,也沒把這個底交出來這肉的事就成一個謎了。”
穆東城皺起眉頭,思索了一刻,說道:“爸,我不得不說,爺爺?shù)倪@種態(tài)度,十分可疑呀。”
穆雷望著兒子。“你想說什么?”
穆東城遲疑了一下,說:“爸,不是我想說出來惡心您。您難道就沒想過嗎?這種肉,會不會是”不敢說下去了。
“你想說,會不會是死人身上的肉?”穆雷明白兒子的意思。他嘆了口氣,搖頭道,“我怎么會沒想過呢?實際上,當(dāng)時真的有這種人吃人的現(xiàn)象。有些人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把一些新鮮尸體悄悄帶回家但是你爺爺弄來的這種肉,絕不可能。”
“您怎么能確定?”
穆雷說:“你那時太小,根本沒見過饑荒地區(qū)的人。那時幾乎人人都是皮包骨頭,餓死的人更是像骷髏般可怕。哪來這種油脂豐富、膘實肥厚的肉?要是一個人身上還有這種肉的話,那也不至于餓死。再說了,要是你爺爺每天出去弄死人肉,能持續(xù)一年嗎?”
“這倒是那就真是怪了,你們天天都吃,一年算下來當(dāng)吃下好幾頭大肥豬了。哪兒弄這么多肉呀?”
穆雷蹙眉道:“是啊,這件事令我疑惑多年。后來,我為了找尋答案,到全國和世界各地去尋覓這種謎一般的肉。結(jié)果40年過去了,我沒有在任何國家和地區(qū)再次吃到過。這個過程中,我倒吃成了所謂的‘美食家’。”
“原來,您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研究各地美食的。”穆東城恍然大悟。
“我四處尋覓這種神秘的肉,有兩個原因。”穆雷說,“第一是,我很想弄清楚,你爺爺當(dāng)初給我們吃的,到底是什么肉?如果不能得知,我一生都不會安心!另一個原因是,這種肉是我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食物!在吃遍了全世界的美食后,我可以說,沒有任何食物的味道,可以和這種肉相提并論!我真想在有生之年再吃一次”
說到這里,穆雷凝視著兒子。“本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沒有再吃到過,以為已經(jīng)不可能了。沒想到上個星期,我竟然再一次品嘗到了這無與倫比的美味。”
穆東城愣了一下,旋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說道:“爸,您的意思是”
“沒錯,我在岳川古鎮(zhèn)的那家私房菜館里,再次吃到了40年前曾經(jīng)吃過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