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當(dāng)......”
    夜蓮默念幾次，問道：“她就是你的妻子？”
    十三郎尋妻遠(yuǎn)赴蠻荒，當(dāng)初這件事情僅限于幾人知曉，包括夜蓮、霞公主在內(nèi)，都只知大概。隨著時間持續(xù)，魔族有意宣揚(yáng)，尤其后來、四方聯(lián)盟于天狼圣女取得聯(lián)系后，這段往事成為一段佳話，十三郎與魔族之間的真正紐帶隨之明朗。
    現(xiàn)在，已有不少人知道冷玉與叮當(dāng)，至于兩者與十三郎之間有無區(qū)別......仍不是太清晰。
    老早返回仙靈殿修行，夜蓮了解的東西比其他人更少。話說回來，縱使一直留在外域，萬世之花也不會把精力放在探聽八卦上，包括叮當(dāng)?shù)拿郑紕倓偛艔氖勺炖铽@知。
    “叮當(dāng)不是......”
    聽了夜蓮的話，十三郎隨口應(yīng)著，講到一半突然失神，目光微惘。
    多年以來，十三郎頭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認(rèn)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究竟拿叮當(dāng)看成自己的什么人？
    夫妻？兄妹？恩人？朋友？
    都像，又都不太像。
    說夫妻，當(dāng)初叮當(dāng)全身癱瘓，十三郎足足服伺了她好幾年，連洗浴換衣入廁甚至包括女紅都親力親為；這樣的經(jīng)歷，真夫妻都不容易做到，哪有第二種可能？
    事情偏偏就是這么怪，對比冷玉與叮當(dāng)，十三郎都很想念，程度沒有高下，但很清楚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非要描述的話，十三郎覺得冷玉就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如今被硬生生分離出去，說不出的痛，難以道明的煎熬。
    至于叮當(dāng)......更像是一種珍愛，一種絕不容許任何人傷害、稍稍碰一下都不行的維護(hù)。
    以往沒有仔細(xì)對比，不表示十三郎從來沒有過思索。他覺得之所以如此，多半因為自己與冷玉有過合體之緣、屬同一種族、因為那個莫名其妙夜晚結(jié)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丹。
    金丹是法力源頭，后來變成元嬰。同樣有冷玉的一份功勞。換言之，這種“對方就是自己”的感覺，除感情部分外，很可能是因為修行所導(dǎo)致。
    包括身體里流轉(zhuǎn)的法力都來源與此，又怎能不看成一個人？
    冷玉逝去多年，十三郎始終覺得她仍然活著，隨自己的成長一道變強(qiáng)，越來越強(qiáng)......直到可以真正重逢的那一天。
    叮當(dāng)呢？
    與夜蓮一問一答，十三郎體會到其中不同，神情微惘。
    說恩人。叮當(dāng)救過十三郎兩次命。稱之為恩人理所當(dāng)然。然換個角度講。十三郎何嘗不是救了叮當(dāng)?shù)拿Ｇ也皇且换貎苫亍７且阗~的話，再多點(diǎn)恩情也早已還透，多出不止一倍。
    朋友？
    搞笑了，根本不值得想。
    兄妹嗎？
    仿佛前世注定的一樣。從結(jié)識，當(dāng)時本為死敵的靈修與魔女之間沒用多少功夫就變得極為親密、且彼此信任。自此，叮當(dāng)一直管十三郎叫哥哥，十三郎從未想過有何不妥。然而此時此刻，被同為三生族的夜蓮這樣一問，十三郎心頭微動，不知不覺便放開神識，拿出保管極好的兩張字條。
    第一張，寫著四個殺氣凜然、力透紙背的大字。
    “禽獸不如！”
    看到這四個字。十三郎情不自禁笑起來，但只持續(xù)了一瞬間便又收回，代之以平靜與淡漠。
    沒有意義的哀哭只會增加悲傷，沒有意義的回憶帶不來歡樂，十三郎從未絕望。因而既不愿悲傷也不覺得歡樂，所以不哭也不笑。
    保持清醒才能走得踏實，才能保有希望。
    暗暗提醒自己，十三郎仔細(xì)將冷玉的字條重新收好，之后看著另外那張執(zhí)，神情再度迷惘。
    “情不是情，緣不是緣，相遇只換別離苦，何苦，何苦。”
    “夢不是夢，幻不是幻，愿君莫為我相思，勿憂，勿憂。”
    署名：我已不是叮當(dāng)。
    很顯然，當(dāng)時叮當(dāng)不認(rèn)為兩人還有重聚的機(jī)會，因此才留下這些字，作為最后一點(diǎn)紀(jì)念。既然是最后的話......應(yīng)該是真心話。
    這樣的真心話，哪里像兄妹之間的話？
    “讓我看看。”
    夜蓮的聲音再度響起，不像請求也不是命令，顯得那般理所當(dāng)然。十三郎茫然將字條遞過去，腦子里竟連一絲抗拒的念頭都生不出來，直到字條離手，夜蓮低頭默默誦念時，他才猛地從失神中驚醒。
    “你！”
    渾身千萬毛孔炸開，諸如后怕、危險、心悸等情緒瞬間填滿心胸，短短五息，十三郎汗透重衣。
    與萬世之花相識相處以來，十三郎首次全面處于下風(fēng)，剛剛過去的那個瞬間，夜蓮有無數(shù)機(jī)會致其于死地，無半點(diǎn)翻盤可能。
    明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明明沒有感受到絲毫殺意，十三郎仍禁不住握緊雙拳，用了很大力氣才能重新控制心神。
    “你很緊張。”頭未抬，身未動，夜蓮能看到周圍一切。
    “廢話！”
    十三郎豁出去，擦著頭上的汗說道：“差點(diǎn)被你的妖法得手，能不緊張。”
    夜蓮淡淡說道：“你很清楚，我沒用過任何手段。”
    “鬼知道。”
    惱羞成怒之后通常會有氣急敗壞，十三郎說道：“妖法之所以叫妖法，原因在于無跡可尋。”
    知道十三郎表演的成分居多，夜蓮不再理會，低頭只管細(xì)細(xì)看那兩行小字。
    “寫的怎么樣？”無人喝彩，十三郎有些無聊，不好意思翻臉討要，索性問出來。
    “不錯。”
    言罷夜蓮將字條還回去，說道：“字不如你。”
    十三郎連連點(diǎn)頭，仔細(xì)將字條重新收起來，至此才真正放松下來。此刻的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兩張字條居然是冷玉和叮當(dāng)留意的唯一“遺物”，所用還是普通的紙。
    這樣的東西，怎么可以隨便拿出來？
    夜蓮冷眼旁觀，忽然說道：“以前不知道，你會怕死到這種程度。”
    十三郎回應(yīng)道：“我又不是三生族，沒有機(jī)會覺醒記憶。當(dāng)然怕死。”
    夜蓮說道：“我沒有半點(diǎn)前世記憶，死掉一樣干干凈凈。”
    十三郎說道：“你資質(zhì)不行，發(fā)揮不了三生族天賦。”
    夜蓮平靜說道：“有理。”
    “......”
    十三郎有些尷尬，心里想這樣的資質(zhì)如果不行，得有多少人悲憤自絕。
    沉默中，夜蓮說道：“你救了我一次，在沒有還上這份人情之前，我不會想殺你。”
    感受不到殺意的原因或在于此，十三郎逮住反擊機(jī)會，嘲諷、且自嘲說道：“也就是說。我應(yīng)該努力不給你機(jī)會。直到可以動手殺你的那天。”
    夜蓮轉(zhuǎn)過頭。望著十三郎問道：“是不是很難？”
    嗯？十三郎神情疑惑，一時不明白其所指。
    夜蓮說道：“我不知道具體，但能肯定叮當(dāng)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假如你有把握解決那個問題。絕不會放過那么好的機(jī)會。”
    十三郎微怔，隨口說道：“那可不一定，也許我是想養(yǎng)大吃肥，也許......也許我看你生得漂亮，舍不得辣手摧花。”
    這話過于輕佻了。數(shù)遍世間，不畏夜蓮的人或許有不少，但能當(dāng)面這樣講的人，絕對屈指可數(shù)。
    夜蓮神態(tài)寧靜，安安靜靜地望著十三郎的眼睛。斷定他會繼續(xù)講。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無動于衷，包括十三郎。
    “你說對了，很難。”
    沉默、堅持一會兒，十三郎無奈說道：“金山之戰(zhàn)出現(xiàn)的那只眼睛叫四足，與須彌山那只老鳥同一層次。”
    夜蓮問道：“它虜走了叮當(dāng)？”
    十三郎點(diǎn)頭說道：“和你一樣。被選者。”
    夜蓮輕輕轉(zhuǎn)回目光，望著遠(yuǎn)方淡淡說道：“那它該死。”
    十三郎苦笑說道：“當(dāng)初我也這樣想。”
    夜蓮嘲諷說道：“現(xiàn)在呢，怕了？”
    十三郎坦然承認(rèn)，說道：“我親眼見過真靈出手。”
    夜蓮說道：“憑你便能讓它出手，真靈未見得有多可怕。”
    對于可怕，各人自有衡量標(biāo)準(zhǔn)；尋常人因?qū)κ稚裢ㄍ?qiáng)大而畏懼，但對有些人來講，能讓對方動手，意味著彼此間的距離并非遙不可及，自也不再可怕。夜蓮便是這樣的人，她知道十三郎絕不會比自己弱，因而覺得疑惑。
    十三郎說道：“誤會了。出手的是真靈級修士，嗯，只是他的一道神識投影。”
    聽了這句話，夜蓮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你的奇遇還真多。”
    十三郎說道：“和你沒法比，隨便泡個澡，輕輕松松保持領(lǐng)先。”
    話不好聽，所講確乎實情。以十三郎的經(jīng)歷，不說整個世界，起碼滄浪無人可與之相比。經(jīng)歷這么多風(fēng)波險惡，十三郎才能達(dá)到如今程度；與此相比，萬世之花進(jìn)入仙池，數(shù)十年從元嬰達(dá)到化神，造化堪稱逆天。
    夜蓮平靜說道：“仙池不是泡澡，也不是誰都能泡；換成你，必死無疑。”
    得到從來與付出等價，十三郎當(dāng)然知道仙池不是誰都能泡，之前不過那樣講，純心表達(dá)嫉妒罷了。至于換成他會不會死，反正輪不到，十三郎懶得回應(yīng)。
    夜蓮說道：“真靈也是從你這樣成長起來。”
    十三郎說道：“留點(diǎn)力氣操心你自己吧，我相信四足會認(rèn)真栽培叮當(dāng)，將來......算了算了，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講。”
    夜蓮說道：“叮當(dāng)強(qiáng)大，你不高興？”
    十三郎冷冷說道：“豬越肥壯，距離屠刀就越近。”
    這樣的比喻從十三郎嘴里說出來，顯得格外冷酷。夜蓮默然片刻，沉吟說道：“是不是可以這樣認(rèn)為，在沒有把握搶回叮當(dāng)之前，你都不會再用心算計我？”
    十三郎好奇說道：“怎么，怕了？”
    夜蓮坦然說道：“有一點(diǎn)。”
    十三郎微愣說道：“我是不是應(yīng)該得意？”
    夜蓮沒什么表示，說道：“主要是不想因防范你分神。如果你同意，我以三世記憶為誓，在沒有把握搶回叮當(dāng)之前，不再與你為敵，如何？”
    三世記憶，三生族最毒、最不可違背的惡誓，就像當(dāng)初大灰中的葬思咒一樣，本質(zhì)是一種無形詛咒；當(dāng)今世上，僅極少數(shù)人知道這條誓言，其中自然包括十三郎。
    如此便意味著，在達(dá)到某個遙遠(yuǎn)目標(biāo)之前，夜蓮與自己不再是敵人，且會擁有共同目標(biāo)。
    “交換嗎？”
    十三郎說道：“對你而言，這不太公平。”
    的確不公平。十三郎如想幫助叮當(dāng)融合，提前殺死夜蓮多有不便，反之夜蓮沒有這重顧忌，只要有機(jī)會，便可痛下殺手。
    “我知道。”
    夜蓮早已想得通透，平靜說道：“我愿意。”
    “有點(diǎn)意思。”
    十三郎認(rèn)真想了想，最終堅決搖頭，說道：“我不答應(yīng)。”
    結(jié)果出乎意料，夜蓮神情有些愕然、或還有幾分羞恥。強(qiáng)壓心頭怒火，萬世之花默默思索，目光慢慢變冷。
    “劍尊之事，你懷疑與我有關(guān)？”
    “真相沒查清前，我懷疑所有人。”
    十三郎坦然回應(yīng)道：“我懷疑你，懷疑丹樓，懷疑雷尊，懷疑雙盟、燕尾等等，我甚至懷疑老師自己想尋死，我懷疑院長知道老師怎么死，但因為某種原因不能說出來。”
    聽了這番話，萬世之花目瞪口呆，望著十三郎的目光有震驚，有不解，漸漸復(fù)雜莫名，直至變成憐憫，或者憐惜。
    懷疑一切，聽起來何等豪邁，但若真的是這樣，便意味著不能相信任何人。
    這樣的日子，誰能忍受得了？
    “有件事要說清楚。”
    十三郎神情平靜，看上去一點(diǎn)都不覺得日子難過，說道：“我不與你立誓，不是因為老師。”
    “那是為什么？”
    “因為你是女人。”
    “你......”
    “你什么你？你不是女人？”
    “......”夜蓮壓制不住心中憤怒，作勢將起。
    “女人呵女人，為何總要假裝堅強(qiáng)。”
    萬世之花的舉動，十三郎視如不見，先是朗誦般感慨一句，神情陡變。
    “女人，給我記住下面的話。”
    撕開溫和外衣，十三郎指著夜蓮的鼻子，目光驕橫，匪氣十足。
    “上輩子，本少沒占過女人便宜，這輩子也不會。”
    “放肆！”
    修道至今，萬世之花何曾受過這種羞辱，神輝驟展，雙手印決頃刻間成型。
    “正事要緊，沒空和你鬧。”
    十三郎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動也未動，隨手翻出一張畫軸。
    “幫忙看看，這上面的人是誰？”
    “......”
    雖恨不得將其碎尸萬段，夜蓮仍不禁稍轉(zhuǎn)目光，瞥向那副徐徐展開的畫。
    就是這一眼，萬世之花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一樣，再也挪不開。
    “三重樓蘭？是她！”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