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
機場大廳整一面墻都是落地玻璃,陽光打在男生側(cè)臉上,更突顯出少年的輪廓分明。
他抬手掀了掀領(lǐng)口,謝瀾發(fā)現(xiàn)那只手骨相很好,指骨清晰,腕骨細而勁挺。
手的主人開口了,“微信轉(zhuǎn)我?”
謝瀾?yīng)q豫一下說,“我不用微信。”
“那支付寶?”
“還沒開,我手機壞了,你可以把銀行賬戶告訴我。”
“沒支付寶?”那人一抬頭,恍然道:“難怪說話有點怪,你是外國人?”
“中國人?!敝x瀾立刻回答,“中文不好,但是中國國籍。”
他很煩,非常煩。
一模一樣的相機,一模一樣的官配相機包,還都喜歡掛在書包上。
問題是剛才勾住他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視線掃到那人掛在身子一側(cè)的書包,拉鏈上掛著一枚梧桐葉片的小裝飾,還有個像鐵絲沒閉合的打蛋器似的玩意,估計就是勾來這段倒霉事的元兇。
男生順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瞅,皺眉把“打蛋器”拆了下來,嘟囔道:“車子明這個欠揍精?!?br/>
“這是什么?”謝瀾忍不住問。
“按摩頭皮的,給智障兒童打通大腦經(jīng)脈那種?!?br/>
?
對方隨手將它丟進垃圾桶,“我叫竇晟,怎么稱呼?”
“Aron.”他的英文名和中文名發(fā)音有點相似。
“噢。你有人接吧?”
謝瀾唇線微抿,很輕地“嗯”了一聲。
竇晟拿起手機,慢慢說道:“我也是來接人的,我表妹剛回國。我先給她打電話說一聲,然后跟你去找接你的人,讓他賠我,你倆再私下算,你看行吧?”
其實沒差別,來接謝瀾的人也是陌生人,但謝瀾沒別的辦法,只能點頭。
竇晟背過身打電話,他就站在不遠處看著。
沒一會卻見竇晟把電話摁了,邊打字邊嘟囔道:“不會走了吧……”
謝瀾隨口問,“幾點的航班?”
“四點五十降落,都二十分鐘了還關(guān)機?!?br/>
謝瀾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里的機票,“你表妹從倫敦來?”
“對。誒?”竇晟猛地抬頭看過來,“你也是?”
謝瀾點了下頭,“可能在等托運,或者過海關(guān),去通道等吧?!?br/>
竇晟嘖一聲,“把這茬忘了,小馬叔還做了個牌子呢,讓她下飛機就感受祖國溫暖?!?br/>
他說著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疊起的海報,展開,把兩行大字明晃晃暴露在謝瀾眼前。
LanXie謝瀾
歡迎回家?。ㄐδ槪?br/>
帥哥表情地震。
“這是你表妹??”
“嗯?!备]晟把手幅橫在胸口往前走。
“等等!”
謝瀾抬手扯住他袖子,身體擋在那兩行字前。
竇晟一抬眼皮,“干嘛?”
謝瀾問,“你知道她的長相嗎?”
“現(xiàn)在什么樣不知道,有一張六七歲的照片,叛逆少女?!备]晟戳兩下手機,往謝瀾面前一舉,“喏。”
黑眸紅唇的小孩站在公園松樹下,有些不高興地看著鏡頭。
小襯衫小圍脖小風衣小皮鞋,很正常的英國小男孩打扮,唯一有點像女孩的是前額別了一枚紅色發(fā)夾,因為腦門磕破了,媽媽怕頭發(fā)蹭到傷口才強行給他別上的。
謝瀾兩眼放空,突然有點想回英國。
謝景明實屬狠人,竟然派出這種妖孽來花式驅(qū)趕他回去。
他把竇晟手里的海報扯走,三兩下折了起來。
竇晟皺眉,“又干嘛?。俊?br/>
謝瀾眼神含恨,“你確定是女的?”
“不很明顯是女的嗎,關(guān)你什么事?”
謝瀾盯著他沒搭聲,過了一會,竇晟忽然眉頭一皺。
他的喉結(jié)輕輕滑了兩下,保持淡定重新點開那張照片,舉到謝瀾臉旁。
許久。
“那個——”
“敢問少俠中文名——”
“謝瀾?!?br/>
“……”
核對過證件信息后,兩人對著沉默了一會。
直到謝瀾先開口,問候道:“初次見面,你好啊?!?br/>
聽起來非常像“初次見面,你怎么不死啊?!?br/>
竇晟嘴角抽了抽,半晌才輕輕一點頭,“嗯。挺好的,你呢?”
謝瀾還沒來得及翻白眼,他就又嘖了聲,湊近低聲問:“你小時候愛別發(fā)卡?現(xiàn)在還有那種……獨特的癖好嗎?”
“……”
謝瀾雙手拇指把另外八根指頭關(guān)節(jié)全捏了一遍,才讓表情沒崩:“你媽媽知道我是男生嗎?”
竇晟琢磨了一會,“應(yīng)該知道,只不過電話里沒說明白?!?br/>
“還有誰知道這事?”謝瀾又問。
“什么事?”
謝瀾眼中寫著暴躁,“表妹?!?br/>
“噢……這個啊……”
竇晟手伸進口袋摸著手機,極低聲說:“就一些粉絲,嗯,一百來萬吧。”
謝瀾沒聽清,“什么?”
“沒什么?!备]晟穩(wěn)重地抬起頭,“應(yīng)該就我誤會了,走吧,司機在停車場等著。”
*
司機小馬是個單眼皮小胖,長了張笑臉,見面打招呼也十分親切。
小馬邊開車邊介紹,“咱小區(qū)叫望江麗影,你記著點啊,從前叫望江巷外,打車說哪個都行。”
謝瀾知道望江巷外,這個名字在媽媽手賬里出現(xiàn)了太多次,望江巷外有參天梧桐,從屋里出來要向上跑三十二個臺階,陽光從梧桐葉縫隙撒下,在臉上留下幾塊明亮的光斑。
他垂下眸子,內(nèi)心對寄宿在陌生人家這件事非常抗拒,打算一會飯桌上委婉推掉。
拋開不靠譜的兒子不談,趙文瑛氣質(zhì)很不錯,穿著一身淺咖色連身羊絨裙,明艷而落落大方。
她很自來熟,沒有半點矜持和客套,謝瀾剛喊了聲阿姨就被她拽去洗了手,按到餐桌旁坐下。
趙文瑛笑瞇瞇:“坐飛機累壞了吧?跟你說啊,到姨這就是回家了,俗話說上車餃子下車面,我一下午沒干別的,就燉這碗面了,快嘗嘗?!?br/>
白瓷碗里的鮑魚白貝燉在金湯中,鮮亮好看,把下面的手搟面都蓋住了。趙文瑛把筷子遞給謝瀾,又貼心地放了把叉子在他手邊。
謝瀾道謝后剛剛拿起筷子,就忽然聽趙文瑛感慨地嘆了口氣。
“你跟浪靜真的太像了?!彼p聲說,“以前上學(xué)時她說想生大帥哥,教育得優(yōu)秀又有禮貌,帶出去倍有面子那種。現(xiàn)在看來真是心想事成啊,嫁了喜歡的人,生了這么棒的兒子,老天也算待她不薄?!?br/>
謝瀾搭在腿上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謝瀾媽媽叫肖浪靜,在她過世四五個月后,謝瀾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她二十多年來陸續(xù)在寫的手賬。
趙文瑛說的這些話,謝瀾也在那些泛黃的紙頁上看到過類似的文字。
那些墨跡漸退的文字讓他窺見了母親不為他所知的少女青澀,但時光卻已將她從他身邊永遠帶走了。
因為這一通憶往昔,謝瀾把想好的推辭咽了回去。
“瀾瀾?!壁w文瑛溫柔問道:“你爸說你想在國內(nèi)高考,不想在英國入籍了?”
謝瀾不確定謝景明臨時跟她說了多少父子矛盾,只能含糊地嗯了聲。
“那阿姨幫你聯(lián)系學(xué)校,課不能耽誤,先把學(xué)上起來。”
謝瀾聞言有點驚訝,他本以為謝景明找了個說客。
趙文瑛在手機上發(fā)了幾條消息,問謝瀾:“你念幾年級?”
謝瀾?yīng)q豫片刻,“可能差不多對應(yīng)國內(nèi)高二。”
“那跟豆子一樣,上哪些課?”
“選課制,我選了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還有經(jīng)濟?!?br/>
“哪科比較好?”
“數(shù)學(xué)吧?!?br/>
謝瀾立刻又說,“在國內(nèi)肯定語文最弱?!?br/>
趙文瑛比了個ok,“你爸說你一直沒轉(zhuǎn)國籍,戶口還在這片。正好明天高二下開學(xué),校長答應(yīng)你先去豆子他們班蹭兩天,等分班考后再看適合去哪?!?br/>
謝瀾了解過國內(nèi)的教育體制,點頭說了句謝謝。
趙文瑛切換成老佛爺?shù)恼Z氣問竇晟,“這次分班怎么安排???”
竇晟歪在座椅里劃著手機,漫不經(jīng)心道:“理科分兩個A,一個傳統(tǒng)A,取總分前五十,一個數(shù)理A,沖刺明年自主招生的,取數(shù)學(xué)物理兩科前三十,都滿足就優(yōu)先進數(shù)理A,后面的按總分五十人一班往后排?!?br/>
他語速很慢,不知是怕趙文瑛聽不懂,還是刻意也想給謝瀾解釋明白。
趙文瑛點點頭,“你們四班大多數(shù)會進數(shù)理A吧?”
竇晟嗯了聲,“改班名,排后邊的出去幾個,老師都不換?!?br/>
謝瀾聽明白了,四班應(yīng)該是當前最好的班。
看不出來啊,某人這種男女都分不清的,竟然還在最好的班。
趙文瑛回頭對謝瀾說,“爭取考進前三百。我之前打聽過,其實前三百的教師配備都算不錯?!?br/>
前三百。
謝瀾心里一震,直了直腰。
“一共多少人?”
趙文瑛感慨道:“這屆人滿,理科六百多呢?!?br/>
“……”
他們好像對他的成績存在一些誤解。
謝瀾正醞釀著如何糾正這個誤解,趙文瑛卻忽然突然看向竇晟,慈祥陡然收斂。
“對了,讓你訂的蛋糕呢?”
謝瀾一呆,反應(yīng)過來后下意識蜷了蜷手指,也跟著看向竇晟。
竇晟給自己又撈了一碗面,低著頭呼嚕嚕吸面,含糊又冷漠地說,“哦,忘了?!?br/>
“忘了??!”趙文瑛分貝陡然拔起,“你能不能靠譜點?!老娘一共就給你交代了兩件事,第一件讓去接機,第二件訂個蛋糕,這點事都辦不明白!”
趙文瑛噼里啪啦地數(shù)落開,竇晟揉了揉耳朵,悶頭吃面不吭聲。
剛剛放心,門鎖忽然滴一聲,說要開車走的小馬又回來了,手上還拎著一個潔白的大盒子。
“豆子我都不是說你,蛋糕也能落在后備箱,還好我想起來的時候還沒開遠,你說說你。”
竇晟:“……”
謝瀾:“……”
謝瀾萬萬想不到今天的劫難還沒完。
心情大起大落一整天,終于隨著趙文瑛掀開蓋子而迎來高.潮。
粉嘟嘟的奶油蛋糕上用夢幻的蒂芙尼藍寫著——
謝瀾:
蛋糕一角的塑料王冠底端刻著一串花體英文:Princess
“蛋糕店模板。”竇晟立刻說,“我可想不出這么土的詞?!?br/>
謝瀾呆坐一旁,心靈上又死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