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番外十四
鄭良六歲沒了親娘, 他娘死了百天,他爹新續(xù)了弦,后娘能干又精明, 一口氣生了兩個小子,兩個弟弟像是吹氣球一樣地長, 那兩張幼嫩的嘴里長出了鋒利的牙,吭哧吭哧地吃著家里不多的口糧, 成天喊著「餓、餓、餓」,鄭良也餓,他拉起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那細細的胳膊一推,去!這是他的家, 這是他的口糧,誰也別想搶。
后娘看見了, 瞪大著吊梢眼, 嗓子尖尖道:「好你個黑心眼的小兔崽子,欺負弟弟,看我不替你爹教訓(xùn)你!」
后娘抄著掃把, 將他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攆得滿地亂竄,一道道竹節(jié)帶著呼嘯的風(fēng), 鄭良趴下了, 后娘不解氣,還在打, 他抱著頭,手背上火辣辣地疼, 兩個小歡歡喜喜地抓著飯吃, 跟著他們的娘一起揮動細細的小手抽打著他的后腦勺, 唱歌一樣, 「嘻嘻嘻,哥哥壞,打哥哥!」
爹回家了,鄭良傷痕累累地去告狀,換來的是一個響亮的大嘴巴子。
「去你娘的,你娘早跟我說了,這么大的孩子不指望你照顧弟弟,你倒先欺負上了,還敢來告狀!」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那些同情可憐的話語早就進了鄭良的耳朵,鄭良不信,骨肉親情,他不信爹會那樣絕情,鄭良耳朵嗡嗡地響,他一步一蹣跚地走出院子,蹲坐在外頭,秋風(fēng)冷到了骨頭里,他回頭,屋內(nèi)蠟燭點起來了,那昏黃的光如清晨溫暖的太陽,一家四口在紙糊窗戶上搖曳出和美的畫面。
鄭良「呸」出了一口含血的唾沫。
這個家,他不要了!
什么都沒拿,什么都沒帶,只有一身娘胎里帶的血肉,一路走一路跑,頭也不回,再也不見,從今兒起,鄭良死了!
一個八歲大的小孩子,在塵世間淪落摸爬,他吃野菜,也打兔子,進了城,他當(dāng)乞丐討飯,也偷東西。
「小子,別跑——」
那人跑得飛快,虎虎生威一般,大掌從天而降,老鷹抓小雞一般叼住了他,他抱著臉,嘴里死命地嚼著偷來的饅頭,臉頰被人掐住擰起,他毫不畏懼地瞪過去,方口闊面的漢子卻是怒容漸消,竟是笑了,「你這小賊,倒還生了一雙好眼。」
那漢子把他帶回了個大院子,院子里全是同他年紀不相上下的孩子,這個拿刀,那個拿槍,還有在墻邊腿拉到頭頂嗷嗷亂叫的小子。
漢子是戲班子里的師傅。
他叫他跪下,問他身世來歷,姓甚名誰。
他跪在地上,說自己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姓宋——他娘姓宋,名字,沒名字,貓狗豬鼠,隨便叫什么都行。
那人哈哈大笑,隨即一摸唇角,道:「你這一雙怒目倒是難得,天生就是該吃這碗飯……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瀟聲,以后你就叫宋瀟聲吧,」那人撫了撫他的頭頂,動作帶著他久未體會過的慈愛,「宋瀟聲,好徒弟。」
八歲的年紀對于學(xué)唱戲來說算是老了,宋瀟聲是整個院子里最大的男孩子,也是師傅第一個正式收在門下的徒弟,頭一個徒弟得是個絕佳的苗子,這樣才是個好開頭,能慢慢再收徒弟。
宋瀟聲是個壞小子。
他練功最狠,全是玩命,八歲開筋必須是得玩命,師傅說他有一雙好眼,亮堂堂的,「噌」得一下能叫人心驚膽戰(zhàn),就憑這雙眼,他能紅,可想紅,別的也全不能落下,嗓子、身段,缺一不可,下九流的行當(dāng),只有那么一條路,要么紅,要么上街要飯,宋瀟聲吃過要飯的苦,逼著自己必須得紅。
沒日沒夜地練功,他跟班子里的人全處不來,大師兄很壞,搶他們的飯吃,誰不給,就要被大師兄使壞耍計吃大虧,班子里的人幾乎都上過宋瀟聲的當(dāng),實在是怕了宋瀟聲。
師傅
喜歡宋瀟聲是個壞小子,不壞,怎么能在這世道如魚得水地活?他教他由放到收,將那雙眼里的怒氣藏在瞳孔之中,等到最恰當(dāng)?shù)臅r辰再亮出來,驚艷全場。
在戲班子里待了兩年,宋瀟聲變了,一般人瞧不出他的怒,也瞧不出他的壞,十歲的孩子身量修長高挑,面上帶著柔和的笑,雙眸里時不時地偷跑出惡劣的光芒,底子里還是那個夜奔離家的混小子。
這天,他正在練功,數(shù)九寒冬的天氣,他脫了上衣,露出一身精赤的薄肉,其余的孩子討厭怨恨這大師兄,但也不得不服氣,宋瀟聲是肯下苦功,有真本事。
師傅回來了。
宋瀟聲在角落里練功,頭也不抬,他對師傅也沒多少尊敬崇拜,不像那群猴崽子,師傅一回來,就一擁而上,爭寵似的獻寶,宋瀟聲誰也不在乎,只在乎自己那一身功夫,這一身功夫能幫他出人頭地,別的,都是虛的,假的,骨肉親情都做不得數(shù),還有什么是真的?
今日氣氛似乎有些不尋常,宋瀟聲收了腿,將上衣拉上肩膀,師傅已經(jīng)走了過來,手上牽著個薄臉圓眼的小姑娘,小姑娘扎了一條細細的辮子,眉目秀致,眼睛不笑而彎,有些愣愣地看著他露在外頭的肩膀。
宋瀟聲倏地臉紅,拉起上衣系緊。
「師傅。」
「瀟聲,來,這是小櫻桃,你們頭一個師妹,你可得好好照顧她。」
宋瀟聲身上冒著練功后的白煙,他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冷淡道:「這里又不是窯子,一個姑娘家,我怎么照顧?」
師傅將那小姑娘推到他跟前,「淺青園來了個女花旦,紅得很,同她搭戲的也跟著沾光,你別不識好歹。」
宋瀟聲俯視過去,小姑娘正仰頭看他,沖他眉眼彎彎地一笑,眼睛里干凈得像清溪冬日的天空。
宋瀟聲扭過臉,挺討厭這雙天真得像是沒受過苦的圓眼睛。
戲班子里睡得是大通鋪,反正全是小子,長胳膊臭腳丫亂踢亂伸,一人一床被子,冬天蓋在身上,夏天墊在身下,棉花睡薄了睡硬了不暖和了就去鉆別人的被窩,偷偷摳出幾朵棉花,一到冬天,常為了誰偷誰棉花打得不可開交。
沒人敢偷宋瀟聲的,宋瀟聲是大師兄,宋瀟聲是壞胚子,他直接伸手管他們要,一人一把棉花,不給?不給就出去比比身板功夫,比不過?那你完了,大師兄照顧師弟,給你加練,把你練得哭爹喊娘,師傅還得贊一句宋瀟聲是個負責(zé)的好師兄。
沒轍,只能是上供一樣交上棉花,宋瀟聲的被子冬天最暖和,等天氣一熱,他又將那些棉花還回去,墊在身下也不烘得慌。
可惡的大師兄。
「你睡這兒。」
宋瀟聲睡在墻邊,那是最好的位置,身邊能少挨一個人,睡起來不擠,也干凈,宋瀟聲讓師弟們一氣往左挪,空出了右邊靠墻的原先自己睡的地方給小櫻桃睡。
畢竟是個姑娘家,同一群小子睡在一塊兒,不大好。
宋瀟聲睡在小櫻桃左邊,有他擋著,誰也不敢越過來。
班子里全是小子,忽然多個姑娘,小子們都樂瘋了,誰都想同小師妹說說話,斗斗嘴,摸一摸小師妹的辮子,聞一聞小師妹身上的香味。
可小師妹身邊有個大師兄,他們一靠近,大師兄那雙眼睛,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就跟了過來,誰要是敢伸手,誰就必定得遭罪。
宋瀟聲帶著小櫻桃開筋,腿往墻上一壓,小櫻桃就哭了。
宋瀟聲鐵石心腸,冷冷道:「哭什么,你是來唱戲的,不是來享福的。」
小櫻桃仍然是哭,抽抽噎噎的,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
宋瀟聲耳力好,凝神一聽,小櫻桃說她想娘。
宋瀟聲在心中嗤之以鼻,這里誰不想娘?到了這個地方,就全都沒有爹,也沒有娘了,只有自己,只能靠自己。
小櫻桃腿打著顫躺下,被子薄,她縮在里頭,身上又冷又疼,她悄悄地哭,還是想娘。
宋瀟聲側(cè)躺著,聽得不耐煩,「別哭了。」
小櫻桃吸了下鼻子,「嗯」了一聲。
沒清靜一會兒,那憋悶的哭噎聲又傳到了耳朵里,宋瀟聲煩了,撩開被子,直接將小櫻桃從被子里揪了出來。
師弟們也都沒睡,都被嚇了一跳,想大師兄可是個不留情的,小師妹要挨揍了。
宋瀟聲把人拉到院子里。
「要號喪,回家給你娘號去!」
他一甩手,小櫻桃被他推出去,踉踉蹌蹌地晃了幾步,地面白污的雪上沾了血,小櫻桃左腳踩著右腳,腳上凍瘡壞了一地,她單手抹著眼睛,聲音細細的,哀怨的好聽,「師兄,我錯了……」
宋瀟聲過去,一把將她抱起。
十多歲的男孩子很有力氣,他能吃肯練,抱起小櫻桃真像抱起了一顆小小的櫻桃。
宋瀟聲抱著小櫻桃去后廚,從灶膛里扒拉了塊冷碳,生火燒水,小櫻桃坐在他懷里烤火,因為暖和,她就不哭了,雙手往火光的方向伸,嘴里輕輕哈著氣,她笑了。
「為什么來這兒?你娘呢?」
「家里沒吃的了,」小櫻桃小聲道,「我餓,娘也餓。」
「你爹呢?」
「不知道。」
「不知道?」宋瀟聲低下頭,瞪了眼睛。
小櫻桃卻不怕他那雙怒目,仍舊是眨巴著圓眼睛,眼淚將她那雙大眼洗得更干凈了,「爹好像死了。」
宋瀟聲道:「我爹也死了。」
水燒開了,宋瀟聲兌了點雪水,給小櫻桃洗腳。
小櫻桃腳很小,青一塊紫一塊,凍瘡破了,膿血從里頭冒出來,宋瀟聲毫不留情地搓洗著,小櫻桃忍著不出聲。
「哭是沒有用的,」宋瀟聲道,「省著點力氣練功,等你長大了,就能吃飽。」
小櫻桃「嗯」了一聲,又細細道:「謝謝師兄。」
宋瀟聲把她抱回去,通鋪里伸長的腦袋全收了回去。
捏了捏墻邊的被子,宋瀟聲把小櫻桃換了個方向塞了進去,被窩里一片冰涼,小櫻桃打了個寒顫。
宋瀟聲也鉆進了自己的被子躺下。
小櫻桃吸了吸鼻子,感覺腳上也不是那么疼了,只是很冷,她天生手腳冰涼,再加上一床薄被子,真是像睡在冰窖里一樣。
她瞪著大大的眼睛,又冷又餓,想娘,可是想也沒有用,娘把她賣了。
身側(cè)的宋瀟聲翻了個身,小櫻桃只感到側(cè)面一陣風(fēng)鉆入,一雙手把她的腳拉了過去,腳心抵在了一片單薄火熱的胸膛里,厚實的被子一裹,嚴絲合縫,一點涼氣也沒有。
「睡覺。」
宋瀟聲的聲音從腳跟傳來,小櫻桃「嗯」了一聲,不知怎么,心里很高興,她躺了一會兒,伸出了手也鉆進宋瀟聲的被窩捏了下宋瀟聲的腳。
宋瀟聲腳一晃,將她的手給撥了回去。
「師兄。」
小櫻桃細細的聲音傳來,宋瀟聲皺了眉,嚴厲道:「干什么?」
「你的腳不臭。」
「噗——」
偷聽的小子們此起彼伏地竊笑,宋瀟聲臉上漸漸紅了,大喝道:「都閉嘴睡覺,誰再不睡,明天我給他開筋!」
這下好了,全安靜下來。
大家都怕大師兄。
小櫻桃也不吭聲了,但她不怕大師兄,腳
丫子在大師兄的胸膛里蹭了蹭,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