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夜酒在胃里發(fā)酵，燒得人抓心撓肺，需得親自走一趟缽缽街的燒餅攤，叫上一碗胡辣湯、再配幾只剛出爐的吊爐燒餅，才算能讓人從里到外地活過來。

　　陸子參放下手中的湯碗，用最后一小塊燒餅?zāi)四ㄍ氲祝S后將那塊餅丟進(jìn)嘴里。

　　昨夜那蘇府的宴席實在是令人頭疼，都怪那穿得花里胡哨、總是嬉皮笑臉的二少爺，針對他一個外人也就算了，竟連兄弟情義都不顧、逮著他家督護(hù)不放，行酒的說辭一套一套的，他擋都擋不過來。

　　督護(hù)本就不善飲酒，還被東拉西扯到入夜才得以脫身。他總算有些明白，為何督護(hù)同自家兄弟總是隔著一層。

　　這兩人雖是一家人，卻不是一路人。既不是一路人，便不要勉強(qiáng)的好。

　　陸子參嘆口氣，對著隨身的小銅鏡小心理了理胡須，這才向著幾條街外的聽風(fēng)堂而去。

　　一手拎著一大摞新出鍋的燒餅，陸子參哼著柔美的小調(diào)踏進(jìn)聽風(fēng)堂，下一刻抬眼望去整個人嚇了一跳。

　　秦九葉眼底烏青地站在天井前，聽見聲響抬起頭來、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聲音有些空洞無力。

　　“原來是陸參將。真巧，我正要尋你。”

　　陸子參將燒餅往一旁的石臺上一撂，利落抽出腰間別著的小本本，兩根手指捏著炭筆轉(zhuǎn)啊轉(zhuǎn)。

　　“前日送來的菜吃完了？還是柴火燈油又不夠了？我這都有數(shù)，今日正要給你們送些餅來，都是剛出爐的……”

　　秦九葉不等對方說完，便出聲打斷道。

　　“我今日想要出去一趟，煩請陸參將行個方便。”

　　陸子參手指頭一頓，再望向她時胡子眉毛都皺成了一團(tuán)。

　　“案情還未明朗，秦姑娘若是硬要胡鬧，我便只能去稟了督護(hù)……”

　　“不必這么麻煩，我要見的人就是他，你直接帶我過去便好。”

　　陸子參胡子一顫，聲音中帶上一絲疑慮。

　　“姑娘見督護(hù)做什么？可是又想起了什么？”

　　“我若是說了你不可生氣。”

　　陸子參爽朗點點頭。

　　“有話直說，最好不過。”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

　　“昨日你沒在，我自己出去了一趟。”

　　陸子參的神情凝滯了，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那女子又說道。

　　“我去了蘇府，參加了壽宴。其余的事，我必須見了督護(hù)才能說。”

　　左右都是要提這要求的，繞來繞去還不如直奔主題。然而對于出聽風(fēng)堂去見邱陵這件事，秦九葉并沒有十足把握。

　　她已做好準(zhǔn)備，若這陸子參要鐵面無情到底，她便給自己下幾副“猛藥”，弄個半死不活的樣子讓人抬出去。

　　似乎過了很久，陸子參終于有了些反應(yīng)。

　　只見他先是湊近她、狠狠抽了抽鼻子，隨后有些詫異地退開來。

　　“你說你昨日也去了壽宴？那你身上怎地一點酒味都沒有？”

　　這一回?fù)Q秦九葉表情凝滯了。

　　從前她也自覺脾氣有些古怪，可如今才發(fā)現(xiàn)，和她周圍的這些人相比，她可是再正常不過的那一個了。

　　沉吟一番，她斟酌著開口道。

　　“這件事或許可以容后再議。不知陸參將對我方才所提之事……”

　　她話還沒說完，陸子參已恢復(fù)了往常那副神色，義正嚴(yán)詞地說道。

　　“你當(dāng)督護(hù)的話是耳旁風(fēng)嗎？竟視這禁足令為無物，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他說完這一句，頓了頓又繼續(xù)說道，“秦掌柜未遵守封禁的規(guī)矩、擅自外出，按規(guī)矩我必須上報督護(hù)了。至于這個中細(xì)節(jié)、違規(guī)詳情，便由你親自向督護(hù)說明吧。”

　　秦九葉終于抬起頭來，卻見那大胡子參將已經(jīng)快步向外走去。

　　她原地蹭了蹭鞋，也連忙跟了上去。

　　聽風(fēng)堂的正門就在眼前，就在她要踏出門去的時候，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后驀地響起。

　　“阿姊。”

　　秦九葉腳步一頓，半晌才回過頭去。

　　少年臉色蒼白、眼神陰郁地望著她，不知已經(jīng)在那棵芭蕉樹下站了多久。

　　她想起昨夜情景，聲音不由得放輕了些，只擺了擺手說道。

　　“今日沒什么事，你留下幫老唐理一理賬簿吧。”

　　少年并不理會她的“好心安排”，又向前邁了一步。

　　“阿姊要去哪里？”

　　她扭過頭、不再看他，嘴上含含糊糊地應(yīng)付道。

　　“我有事要去找督護(hù)一趟，你同老唐他們等我一起吃午飯，我回來路過缽缽街的時候再給你買些糖糕。”

　　她話說得飛快、聲音有些故作輕松的嫌疑，像哄個哭鬧的孩子一般試圖用幾塊糖糕將這篇揭過去。

　　但喜歡吃糖糕的是金寶不是他，他又怎會是個好哄騙的孩子？李樵的視線從秦九葉面上輕輕掠過，便已讀懂了其中含義。

　　她已經(jīng)想好了。她一定要去見他。

　　半晌，少年終于又掛上了那種乖順的表情，從身后拿出一柄舊傘。

　　“今日這天瞧著要落雨，阿姊帶把傘吧。”

　　秦九葉盯著那傘看了一會，最終還是沒有伸出手。

　　“不用，最多半日的工夫就回來了。”

　　陸子參站在門外不遠(yuǎn)處無聲地催促她，秦九葉最后看一眼李樵，示意他回屋去，隨后轉(zhuǎn)身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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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九葉跟著陸子參自城東鬧市中穿行而過。

　　早市已散了不少，只剩零星幾個菜販子擠在路旁，出籠的雞鴨叫個不停，沾了土的毛飛到半空中，好一會才落下。

　　秦九葉抬頭望天。

　　天色陰沉，四周無風(fēng)，確實又要落雨。

　　時局似天氣，越是安靜無風(fēng)的清晨，越是預(yù)兆著暴風(fēng)雨的將至。

　　她一人身處這無法脫身的旋渦之中也就罷了，萬萬不能再拉上阿翁和金寶。

　　深吸一口氣，她將方才買好的糖糕揣進(jìn)懷里、低頭跟上陸子參的腳步，走進(jìn)了那坐落在鬧市后街、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督護(hù)府院。

　　若是樂觀的態(tài)度來看眼下發(fā)生的這些事，她去過了那郡守府，如今又光顧了這督護(hù)府院，也算是長了些見識，未來可以同自己那些徒子徒孫們吹噓一番了。

　　當(dāng)然，前提是她要有這個福氣過了眼下這關(guān)。

　　想到此處，秦九葉不由得抬起眼皮、小心打量起四周來。

　　不得不說，這位九皋城新來的督護(hù)，來得似乎委實有些匆忙。

　　府院只是征了處先前存放地方官祿米的糧庫來用也就罷了，門口連塊匾也沒有，出糧的側(cè)門也不修道門堵著，就那么對著街口大敞著。

　　門口石階鋪得倒是寬敞，栓個七八匹馬都不成問題，若非出入此處的都是些眉眼帶煞的行伍中人，只怕要淪為那些挑擔(dān)子的過路人歇腳的地方。

　　有了先前那雕梁畫棟的蘇府作為參照，這督護(hù)府院內(nèi)便只能用“潦草”二字形容了。

　　四四方方的院墻被統(tǒng)一抹成了灰色，從外面看同附近人家的民宅也沒什么兩樣，走進(jìn)來一瞧，四處灰墻灰瓦灰磚一路鋪到底，連一棵遮陽的樹都瞧不見，更不要提什么花花草草、假山亭臺。房檐上的野草倒是長起來不少，只是在那一眼瞧不見高處，所以壓根無人關(guān)注。

　　這府院的主人明明是個冷酷到刻板的主，可這院子卻處處透著一股不修邊幅。

　　而陸子參卻像是早已習(xí)慣了這周遭氛圍一般，快步穿過外院走向內(nèi)院，其間嘴上一刻未停地交代著。

　　“你只有一盞茶的時間。時間到了，便要立刻離開。”

　　“一盞茶的時間？”秦九葉有些不解，更多的卻是擔(dān)憂，“一盞茶有些匆忙，我怕說不明白，督護(hù)若是再問起……”

　　“督護(hù)昨夜在蘇府折騰大半日才被放出來，今早又馬不停蹄地查閱公文和軍報，能抽出一盞茶的時間，已是十分不易了，”陸子參的語氣中透著幾分不客氣，說完后又自覺過火，聲音壓低道，“你也不必緊張，以我追隨督護(hù)這些年的經(jīng)驗來看，對他來說倒也沒有一盞茶說不完的事。你且在心里默仔細(xì)了，一會不要磨蹭耽擱便好。”

　　是她想耽擱嗎？她若是能三言兩語說清楚那蘇府里的彎彎繞繞，又何必憂心忡忡地來尋他？何況她又不拿官府的俸祿，憑什么讓她操這個心？

　　秦九葉內(nèi)心煩悶不已，面子上還要盡量謙遜、點頭稱是。

　　陸子參不再看她，邊走邊繼續(xù)抱怨道。

　　“這幾日城中也不太平，桑麻街的案子還沒完，回春堂掌柜的事又鬧得滿城風(fēng)雨，今日樊大人那邊又有差役來報，說城中走失了幾名乞丐，愣是要我們親自派人去解決。這不擺明了是要折騰死我們督護(hù)么？今日是如此，明日就該阿貓阿狗了……”

　　對方還在嘟嘟囔囔地說著，秦九葉已經(jīng)聽明白那言外的敲打之意了，連忙表態(tài)道。

　　“陸參將請放心，我今日要找督護(hù)說的事，絕不是什么阿貓阿狗的事。”

　　陸子參腳下一頓，回頭很是微妙地看了看她和她懷里那包糖糕。

　　“其實昨日你出了聽風(fēng)堂的事，督護(hù)也是知曉的。你若當(dāng)真是為了謝罪才來尋他，一會也可長話短說了。”

　　秦九葉渾身一僵，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自認(rèn)主動坦白乃是“出其不意”，所以才能占得一點先機(jī)，卻不料人家其實早就知曉她的老底，一開始便將她這點算盤看了個透。

　　她手心冒汗，又想到昨日自己藏在那許秋遲身后偷看邱陵的情景，卻怎么也回想不起來，對方究竟是何時察覺到她的。還是說那紈绔轉(zhuǎn)頭便出賣了她，已將她昨夜的種種添油加醋地說給他兄長聽了？

　　想到這里，秦九葉渾身上下都有些擰巴起來，可那陸子參還在滔滔不絕地叮囑著。

　　“我家督護(hù)雖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可卻是個不會拒絕苦主的人。從前在縣里行軍的時候聽個老婦抱怨田間事，也能聽完半個時辰，末了必為其解憂排難，是以后來不管到了何處，都有處理不完的瑣事，每日是雞鳴起身、三更還在點燈熬油，接連三年沒有沐休一日。我早就同他說過了，這般做事雖然升官升得快些，但未來肯定是娶不到媳婦的。除非哪家娘子愿意帶著枕席日日同他擠在軍報案牘與兇案罪證之中，再忍受他三天不露面、五天不著家的作息習(xí)慣……”

　　秦九葉小雞啄米一樣點頭應(yīng)和著，內(nèi)心的白眼卻已翻上了天。

　　雞鳴起身，三更苦熬，多年無休。這有何可吹噓的？這不就是她的日常生活嗎？

　　何況對方有官職在身、拿著官家薪俸，辛苦點又怎么了？不只是她，每一個靠自己雙手吃飯的人，不也都是如此嗎？

　　白眼翻完，秦九葉又想到了別處。

　　不過話說回來，以邱陵這樣的出身來說，活成這般模樣確實有些少見。且轉(zhuǎn)念一想，單從作息這一條來看，他們倒是很相配。

　　她不會嫌他活得辛苦，因為她比他還要辛苦。

　　大家每日辛苦完畢，還可以短暫交流一下誰更辛苦的問題，氣氛一定十分和諧……

　　秦九葉的思緒正有些飄飄然，前方的陸子參已帶到了地方。他扶著一扇半掩著的門板立在她面前，聲音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

　　“你且在這里等督護(hù)喚你進(jìn)去。督護(hù)查案的時候都睡在這里，你只能在外間候著，里面的一張紙、一根筆都不要動，否則……”

　　“小的明白，請陸參將放寬心。”

　　不遠(yuǎn)處有人急聲喊著陸子參的名字，他應(yīng)了一聲，隨后看了看她，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院子。

　　四周安靜下來，隔著門口那道遮光用的竹簾，秦九葉幾乎聽不見內(nèi)間的動靜。

　　邱陵當(dāng)真在里面嗎？是已經(jīng)醒了還是仍在睡呢？她究竟要等到什么時候？

　　原地轉(zhuǎn)了幾圈，又四處張望了一會，秦九葉便有些站不住了。

　　東西她是不會動的，偷偷看一眼總行吧？

　　伸出尾指勾住那分隔里外間的竹簾，她斜著眼向內(nèi)里望去。

　　視線所及之處光線十分昏暗，那是因為窗子上罩了白布。整個房間幾乎淹沒在各種卷牘和書籍事簿中，唯一可以落腳的地方是正中那張十尺來寬的條案前后，那案上也是堆滿了亂糟糟的東西，七八盞油燈擠在一起，里面的燈油都見了底，想來是那徹夜苦熬之人連起身添燈油的空閑也不愿浪費，只教人不斷送來新油燈。

　　那樣一絲不茍、克制嚴(yán)肅之人，私下里竟是這副臟亂差的鬼樣子嗎？

　　更教秦九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整個房間莫說床榻，就連一把稍寬些的椅子都沒有，也不知這房間的主人究竟睡在何處，又在這樣的地方度過了多少個夜晚。

　　這是能住人的地方么？就是軍營里的馬住的地方可能都比這里舒服吧。

　　秦九葉搖搖頭，正要小心退回來，不料那道竹簾卻勾住了她的發(fā)髻。

　　她只覺得頭皮一緊，忍不住低呼一聲，腳下一個踉蹌便跌進(jìn)那里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