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關(guān)系
秦九葉再次回到聽風堂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了。
穿戶而過的暮光在石廟的梁柱間投下一道道光亮,挾廊與內(nèi)院間一片寂靜、不見人影。
她盯著門上那道新貼的封條,腦子里嗡嗡聲一片,依稀還夾雜著自己那日站在府衙之中信誓旦旦說過的那些狗屁話。
她當時口不擇言、其實只是為了解圍。她才不相信那邱陵當真板正木訥到這個地步,愣是瞧不出來。何況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他認為她說的就是真心話,從客觀角度來分析此事,她一個在城外小山村混飯吃的江湖郎中,當真能幫到他一個督護查案嗎?
所以,究竟是為什么呢?他將她拉入這蹚渾水不肯放手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總不會是、他對自己有些什么別的想法……
秦九葉的手指一陣蜷縮,那門縫外的封條被她瞬間扣破了一個角。
私自損毀官府貼下的封條可是條罪狀,搞不好要罰銀子的。她嚇了一跳,一邊心想那陸子參不要這么快就轉(zhuǎn)頭回來才好,一邊琢磨著如何才能不露痕跡地將那封條貼回去。
冷不丁一道人影從身后貼了過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便已緊緊將她攬住。
“阿姊怎么才回來?等得我好心焦。”
秦九葉渾身僵硬、只覺自己后頸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半晌緩慢蠕動著掙脫那個懷抱,拉開距離、警惕開口道。
“你又犯病了?還是犯病之后吃錯藥了?除了我給你的藥你有沒有吃什么別的……”
那被她推開的少年站在昏黃的光線中,手仍攥著她半邊衣角不肯松開,臉色看起來似乎還算是平靜,只是太過平靜了些,反而讓人更加困惑了。
“我問你話呢?你何時出來的?沒看到其他人嗎……”
她話音未落,一體腳步聲在側(cè)門挾廊處響起。下一刻,陸子參帶著兩個熟悉的身影從外走進來,邊走邊向她招呼道。
“秦掌柜怎地還立在門口?正好,督護已為這兩位做完了筆錄,眼下人也齊了,你們好好相處。若沒什么不妥,晚些我就要在大門落鎖了。”
秦九葉目光緩緩移向?qū)Ψ缴砗螅爬瞎芬琅f是那副醉眼朦朧的樣子,而他身旁不遠的地方,秦三友正抱著一筐蘿卜立在那里,眼珠子一會瞪著秦九葉、一會又瞪著她身旁那少年,花白的胡須一陣微顫。
秦九葉終于意識到自己眼下同那少年站得實在太近了些,連忙抽出衣角、退開三步。
就在這三步的工夫中,她又轉(zhuǎn)瞬間明白了李樵方才舉動的用意。
此前在府衙的時候,她雖隨口說起過他是自家親戚,但李樵其人看起來絕沒有金寶那樣令人放心。這一點,她回想起早上陸子參的那一番試探過后,便能更加確信了。對于一個仍有疑點、身份模糊的年輕男子來說,沒什么比有個樸實的家庭做掩護更有利的了。
李樵便是要坐實這層身份。不僅是當著陸子參的面,還要當著秦三友的面。
要知道,秦三友此前還從未見過他,想必兩人也沒什么機會就這層莫須有的親戚關(guān)系達成共識。
所以,他只能拖秦九葉下水了。
他也在賭,賭如今同他綁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是只聰明且會看眼色的螞蚱。
只可惜他從未有過血親手足,更沒真的體會過什么姐弟之情,壓根不知道其實親姐弟之間可不是這般相處的。
幸好年紀輕輕便自立門戶、見識過江湖險惡的秦掌柜已在三步之內(nèi)開悟。她面上一片平靜,一邊腹誹這少年的險惡用心,一邊微笑著“送客”道。
“有勞陸參將親自送我阿翁前來。天色不早了,宵禁期間想必也是事務繁雜,有什么事我們可以明日再敘。”
可那陸子參不知中了什么邪,并不接她的話茬,反而上前幾步、假意聊起家常來。
“先前沒留意,如今這么一瞧,秦掌柜的阿弟瞧著倒是比家中其他人都要高不少啊,口音聽起來也不像是九皋這一片的。”
這陸子參,瞧著五大三粗,實則卻是個心細之人。
秦九葉心里“咯噔”一聲,果然下一刻便聽得秦三友手中那筐蘿卜“哐當”一聲落地。
“什么阿弟?”
陸子參目光如炬地望了過來,秦九葉暗暗叫苦,連忙半側(cè)過身對著秦三友使眼色。
“我堂舅那邊的孩子呀,去年便說要送過來,因為養(yǎng)病的事耽擱了,上上個月才來村里尋我。阿翁果真是老糊涂了么?怎么自己交代的事都不記得了。”
秦三友依舊瞪著眼,眼珠子一會轉(zhuǎn)向秦九葉一會轉(zhuǎn)向李樵。
陸子參瞇起眼來。
“秦掌柜,到底是你阿翁記不清這檔子事還是壓根沒有這回事呀?”
氣氛僵持著,眼看便要惡化,千鈞一發(fā)之際,秦三友終于慢吞吞地彎下腰,撿起掉在地上的蘿卜。
“哦,我忘記了。”
秦九葉暗暗松口氣,連忙故作埋怨地推一把身旁的人。
“你瞧你、要來也不提前說一聲,都把阿翁搞糊涂了,回頭堂舅那邊問起來可別說我們苛待了你。”
少年乖順低下頭去,默契接過話來。
“怎會呢?本來就是請阿姊幫忙調(diào)理身體的,不好再打擾阿翁,才沒提前知會的。”
戲唱到這里,有點眼力見的都該準備收場了,畢竟不是真抓到了什么把柄。可那陸子參是個死心眼的,愣是不肯罷休,圍著李樵轉(zhuǎn)了一圈。
“依我看,小兄弟這身子骨瞧著比誰都壯實,實在是不需要調(diào)理。”
對于說謊的人來說,反復置身被拆穿的險境是最令人招架不住的。
可如今陸子參要面對的兩個人,遠比他想象中還要頑固,都是不死到臨頭絕不會退縮半步的那種人。
卻見眼前那少年雖仍是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說話時的語氣卻沒有半點害怕和慌張。
“從前也是不行的,都是阿姊醫(yī)術(shù)高超,被她醫(yī)過的病人都說好。陸參將若是不信,請她把把脈就知道了。”
刀遞到了自己手上,秦九葉迎難而上,連忙送上最后一擊。
“就是就是,不知陸大人近來可有什么煩惱?腎虛?痔疾?還是什么其他難言之隱?在下收診金很是公道,嘴巴也嚴得很,絕不會對外人提起……”
陸子參那張胡須茂密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裂縫。他退開幾步,語氣恢復了剛來時的公事公辦。
“陸某還有公務在身,就不在這里耽擱了。”
目送那魁梧的身影匆匆離開,秦九葉憋在胸口的那口氣這才吐了出來。
可還沒等她徹底松下勁來,秦三友的聲音便壓抑地響了起來。
“你過來,我們好好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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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流螢撲火,聽風堂的齋房中少見地點了燭火。
唐慎言已經(jīng)帶著杜老狗知趣地退下了,將這聽風堂中唯一還能瞧見桌面的一張案子留給了秦九葉“一家子”。
李樵坐在秦九葉身后不遠處,而金寶就端坐在秦三友旁邊,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整個人仿佛皇帝身邊的內(nèi)侍總管一般,時不時在秦三友耳朵旁一陣嘀嘀咕咕。
秦九葉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開口道。
“到底有什么話不能當著我的面好好說?我看你是這些日子都不做工、閑出病來了……”
她話還沒說完,秦三友的目光便像兩把殺豬刀一樣扎了過來。
“你有什么資格說他?今日若非我親眼撞見,你還要瞞我到何時?我問你,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決定去繁留簡、長話短說。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是我招來的伙計,在藥堂幫手的。”
金寶鼻孔出氣、哼了一聲,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轉(zhuǎn)頭又要去同秦三友說些什么,秦九葉終于忍無可忍,陰惻惻地開口道。
“司徒金寶,你可要曉得,阿翁才在這幾日、你日后又要同我混幾日。想明白了,再開口。”
她很少這樣連名帶姓地喊他,一旦這樣開口后續(xù)往往都沒什么好事。
金寶當即不再說話,秦三友垂下眼簾發(fā)話道。
“你們兩個先退下,我有話同你們掌柜單獨講。”
一直坐在角落沉默不語的少年率先起身走了出去,半晌過后,金寶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屁股、也退了出去。
門板半掩,夜風鉆進來,將桌上那點燭火撥動得跳動起來。
秦三友依舊眉頭緊鎖、臉上明暗變化莫測。
“是伙計就說是伙計,為何要說是阿弟?”
老秦不愧是老秦,一上來便直戳她的命門。
秦九葉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沉著應對道。
“他是江湖出身,沒錢治病在我這欠下銀子,我既得扣著他做工,又不能引人注目,所以對外才說是遠房親戚。”
這確實是她當初留下李樵的原因。可如今她照實說了,老秦卻并不領(lǐng)情。
“可他是個男子。”
秦九葉沉默片刻,隨即提醒道。
“金寶也是個男子。”
“那怎能一樣?!”秦三友終于按捺不住,一言不合就開始吹胡子瞪眼,嗓門也大了起來,“金寶是我看著長大的,是你半個親人,雖說人確實笨了些,但絕不會有些壞心思、更不會害了你。換了其他人那可就說不準了。”
這話倒也中肯。金寶雖然常有些小麻煩,但大禍是沒闖過的。
某人可就不一樣了,來了還不滿三個月,已經(jīng)快將她這小小草屋鬧翻天了。
但俗話說得好,什么最討厭?馬后炮最討厭。現(xiàn)下說什么都為時晚矣,她總不能再將人敲暈了丟回洗竹山里去。
“我同他就定了三個月的工期。工期一滿,他就該走了。”
秦三友冷哼一聲。
“哼,這話我若是沒見過他,你說我便也信了。”
秦九葉一臉莫名其妙。
“如今你見過他了,他是長了兩個鼻子還是三只眼睛了,你怎么就不信了?”
秦三友是個暴脾氣、性子又倔,嗓門是越扯越大聲。
“我當然不信!三個月你舍得嗎?你不就圖人家長得好看,還遠房表弟?你咋不說是你路邊上撿回來的呢?!”
可他確實是她路邊撿回來的啊。
然而秦九葉知道,眼下秦三友的重點根本不在于此,他是受了司徒金寶的“挑撥”,認定了她與李樵之間有點什么見不得人的關(guān)系。這也不怪老秦,要怪就怪方才三人初會的那一幕、她和李樵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過糟糕。
為了扯著嗓子壓制秦三友,秦九葉只覺得血沖天頂、喉嚨冒煙。
“我們、我們不是那種關(guān)系!”
“那是什么關(guān)系?!”
秦九葉啞了。
她想到清平道的兇險,想到寶蜃樓的風波,想到那夜李樵的行為,想到那康仁壽一案的種種和那不肯輕易罷休的年輕督護……她當真一樣也不能同對方講。有些事一旦說了便沒有回頭的余地,秦三友已被卷入其中,她不能讓他越陷越深。
咬了咬牙,她自暴自棄地跌回椅子上。
“行吧,就是那種關(guān)系。”
秦三友猛拍額頭、胡須顫抖,一副就要活不起的樣子。
“你、你、你簡直……”
“我簡直怎么了?有個年輕俊美的小廝天天伺候我,我快活得很!”
戳破了這層紙,秦九葉反而徹底放開了。橫豎自己已經(jīng)是只死豬,任對方怎么將她“開膛破肚”都不會皺一皺眉毛的。
這回終于輪到秦三友窩火起來,他原地憋了一會,不知想起什么、半晌才膽戰(zhàn)心驚地問道。
“那他……可有騙你銀子?”
秦九葉搖搖頭。
“沒有。”
非但沒有,還給她賺了不少銀子。
“那他可有要你做些圖謀不軌之事?又或者對村子里的其他人做些不軌之事……”
“沒有!”
“那他圖什么?非要賴在你這么個村姑身邊?”
圖什么?他圖她是個人肉掩體,可以將他隱于這腥風血雨的江湖中;他圖她是個不要銀子的解藥丹爐,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圖她窮苦半生如浮萍般身無根基,就算日后因為利益糾葛撕破臉也不是他的對手……
秦九葉在椅子上滑落得更深,整個人都陷在一片陰影里。
“我同他是有工約的,他在我這里做工,我管他食宿,就同金寶一樣。果然居最近生意不錯,也確實缺人手,他形象好、做事又利落,只是最近多了個愛咬人的壞毛病。但你放心,我定將他調(diào)教得明明白白的……”
經(jīng)歷了方才那一番爭吵,老秦似乎終于慢慢平靜下來,只是面上的神情依舊有些苦大仇深的樣子,仿佛秦九葉做的并非藥堂生意,而是些殺人越貨的勾當。
“你才多大點生意?不要總是在這些偏門左道上用功。他就算再能干,也多掙不了幾個錢。你留他在身邊,我放心不下。”
可對尋常人家來說,所謂積蓄不就是一點一滴地攢起來的嗎?她沒有權(quán)勢、沒有更大的能耐,想要用盡方法多賺一點碎銀,又有什么不對?總比臨到用錢時掏不出半個子要強吧?
可秦三友不這么想。他似乎總覺得窮有窮的過法。這些道理她只要一同秦三友說起,最后必然會鬧得兩人不歡而散。
想到對方剛從那府衙暗無天日的地牢中被放出來,秦九葉掏了掏耳朵,最后只低聲嘀咕道。
“那還是……多掙了不少錢的。”
她已盡量不提起此事,可秦三友卻不肯輕易放過,逮住這話頭又開始教育她。
“你老實同我講,你之所以會去蘇府,是不是起了貪念、想黑人家的銀子?”
秦九葉氣極反笑。
“黑銀子?我就算想黑,也要有那個本事才行啊。那蘇家的人一個個精得跟猴一樣,我平白無故惹這一身腥,是該他蘇家賠我銀子才是!”
“你瞧瞧同你一同去問診的都是些什么人物,你瞧不出來個所以然才是正常。不要每日總想著些不著邊際的事,到時候小心把自己擱進去。我不差你那點銀子養(yǎng)老。我自己能養(yǎng)活得了自己。”
“我賺給自己花的不行嗎?”再多說幾句,秦九葉怕自己又控制不住脾氣,生生將話鋒一轉(zhuǎn)、笑嘻嘻湊過去,“對了,我上次同你說過那處院子你還記得嗎?等這事過去了,哪天我?guī)闳デ魄疲阋娏艘欢g喜……”
可沒等她將話說完,秦三友的臉卻說變就變了。
“我說的話你到底有沒有聽進去?!這亂世中,你一個窮人家出身、沒依沒靠的小女子,如何擔得了那些錢財?踏踏實實過窮苦日子,好過我整日為你提心吊膽!”
對方一頓劈頭蓋臉的斥責,直接將秦九葉說得愣在了原地,方才的笑還殘存在嘴角,變成一點尷尬的弧度,令她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桌臺上那只剩一點蠟燭屁股的燭火晃了晃,終于徹底熄滅。
其實她不是不明白秦三友的苦心。可她只是想要分享一點快樂、一點盼頭,她不想她們一家人永遠要生活在一個“苦”字里。
其實今夜她本還有許多話要問的。比如那日那康仁壽是不是真的上了船?船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那樊統(tǒng)抓了他去有無審訊過他、苛待過他……
可這些話如今終究只化作一個疲憊的眼神,輕輕落下過后便消失在燭光里。
“被褥我讓老唐重新鋪過了,這幾日你便同他擠一擠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說完,抬腿向外走去。可秦三友的聲音卻又響起。
“等下。”對方的聲音頓了頓,隨即才飛快道,“你離督護大人遠一些,你們……你們不合適。”
秦九葉的背影就停在那里,許久才轉(zhuǎn)過身來。
“阿翁為何要突然說這些?”
“當真要我說明白嗎?查案是官府的事,你一個自己都沒弄明白的半吊子去湊什么熱鬧?他是都城那邊派來的人,那里的人都是認理不認親的……”
秦三友還在絮絮叨叨地說些什么,可她已有些聽不進去了。
她很委屈。
她想說她跟去那二水濱、死皮賴臉地發(fā)表自己那點登不上臺面的看法,不是為了去見什么都城來的督護,而是為了摸清情況、洗脫她一家沾上的罪名、早日回到果然居繼續(xù)過日子。
她想說她有自知之明,否則那日第一次見他騎馬而來的時候,她就該提起從前的事,而不是到了今日還未相認,見面還要躲著走。
她想說她從來沒湊過熱鬧。她這樣的人,哪里有湊熱鬧的閑心和資格呢?
但她張了張嘴,還是什么都沒說。
秦九葉端著燭臺離開了。她離開后很久,秦三友才重重坐回椅子上。
在沒有燭火的房間里,就連嘆息聲都湮沒在晦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