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何指教
為表光明正大,江湖集會大都會在日升起始、日落終結(jié),各門派天黑前散去,入夜后也不做停留,以防有人借機(jī)暗算。
然而今年這瓊壺島上的開鋒大典卻有些特殊,眾人登島已是暮色沉沉之時,接連晴了幾日的九皋又烏云蓋頂,璃心湖上陰風(fēng)陣陣,瓊壺島上鬼影幢幢。
日夜顛倒,明暗難辨,吉兇難料。
這是今夜每一個登島之人心中縈繞不散的預(yù)感。
入第一道石門洞天之后,所有江湖來客還要穿過一處天坑、橫跨一道水上浮橋才到最終地點(diǎn)。
浮橋一側(cè)是高聳環(huán)抱的峽谷崖壁,名喚落烏崖,另一側(cè)則是高約百丈、湍急而下的飛瀑,名喚千石引。水流自夾壁間飛出,猶如千石巨弓射出的一道流光,可謂要道險中夾,頗有一種沒有回頭路的感覺。而架在這湍急流水中的浮橋乃是由無數(shù)采蓮女驅(qū)使竹排撐起,浮橋終端另有手提風(fēng)燈的漁家郎引路,月升迎客來,月落送客歸。
有了昨夜花船上的見聞,秦九葉不難猜到,那些穿著樸素的女女男男并非真的采蓮女和漁家郎,而是那山莊中人有意裝扮而成的。
她進(jìn)而又想起昨夜花船上那繪著怪魚的屏風(fēng)和那些受過懲戒的舞姬伶人。這天下第一莊的莊主確實(shí)是有些怪癖的,而且這怪癖似乎都同水有關(guān)。
秦九葉飛快瞥一眼那些在亂流中搖晃的竹排,多一刻也不想在這“吉兇難料”的橋面上停留。
然而她越是想要快些離開,卻越是邁不開步伐,只因那前方引路的漁家郎一次只引二三人,天坑中已聚集不少等待渡橋的江湖門派,那百步長的浮橋旁也站滿了人。這其中有些互為百年至交,有些則結(jié)著三代血仇,還有些本已打算老死不相往來,眼下竟都要擠在這潮濕嘈雜的水邊,那空氣中的窒息與煎熬都快要化出形來。
秦九葉望著眼前的一切,幾乎要懷疑這一切根本就是那莊主狄墨有意為之,便是要用這些細(xì)節(jié)上的規(guī)矩來挫一挫各門派的銳氣,提醒他們誰才是這江湖真正的主人。
遠(yuǎn)處那泗渡山磬石法寺的空音大師方才帶著他的徒子徒孫們依次踏上浮橋,岸邊仍聚著不少江湖門派,而按邱陵那不爭不搶的性子,輪到昆墟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了。
秦九葉邊想邊退了幾步,在山崖石壁下找了個凹處,整個人半坐半靠了過去。
然而她剛坐下沒多久,便覺兩側(cè)石壁上隱隱有濕潤水流滲出,她抬手摸了摸,又放在鼻下輕嗅一番,整個人不由得一頓。
那是一股淡淡的刺鼻氣息,很像是石硫磺的氣味……
“發(fā)什么呆呢?”
秦九葉恍然回神,便見七姑不知何時已經(jīng)“云游歸來”,正一臉探究地望向她。
她將手在袖間抹了抹,若無其事地?fù)u搖頭。
“沒什么,等得有些無聊而已。”
七姑眼尖得很,顯然已覺察到什么,飛快湊了過來。
“可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莫要藏私,不如說出來分享一二。”
秦九葉瞥一眼對方虎口上的墨痕,突然覺得眼前這人包打聽的性子不像是賣藥的,倒像是唐慎言那消息販子,心下一動,干脆隨即反問道。
“禮尚往來、報李投桃的道理懂不懂?七姑不如先說說,你今夜這般死皮賴臉地跟上島來,是不是一早得到了什么消息?”
七姑一愣,本以為自己早已蒙混過關(guān),沒想到到頭來還是算計(jì)不過眼前這狠心的女子。
她本想搪塞幾句,但在那方外觀的船上,她是有些見識過這女子的厲害的,當(dāng)下也起了交換信息、相互探聽的心思,于是將那方才揣進(jìn)懷里的小本子掏了出來,一邊翻著自己的筆記一邊壓著嗓子開口道。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今年的賞劍大會來的人格外多,昨日爭奪玉劍的場面也出奇的激烈,今夜匯聚在一起卻反而靜了下來,像是知道些什么,一個個都在做戲。還有那方外觀,滿門上下不剩幾個活人,我才不信那狄墨當(dāng)真是個熱心公道之事的閑人,就這么任那元岐攀上了。”
秦九葉有些不以為意。
“奪劍是假,上位是真。什么三日大會,不過制衡之法罷了,豈能當(dāng)真?”
七姑瞇起眼,遲疑著開口道。
“你說,那狄墨該不會是迷上了修仙永生之法,想著煉出什么不死丹藥吧?所以那方外觀才有了機(jī)會上位,這一切便說得通了啊。”
饒是先前有所預(yù)見,此刻猝不及防聽到一名游走江湖邊緣的黃姑子提起此事,秦九葉的心還是咚地一跳。
十步開外浮橋旁,邱陵被幾名天魁門的大漢圍住,一身青衫在那片紫衣中格外顯眼,他低聲同那幾人客套著,似乎并未察覺她們的對話。但秦九葉是見識過習(xí)武之人的耳力的。而如果邱陵能聽到她們對話的內(nèi)容,那此刻她身旁方圓十余步內(nèi)的每一個江湖中人都有可能聽到。
若要小心為上,她現(xiàn)在便該閉上嘴巴,老老實(shí)實(shí)當(dāng)個看客。
但小心謹(jǐn)慎不是她今晚的第一要務(wù),她要的是關(guān)于這一切的真相,而只有攪動起更多知情者,她才有機(jī)會知道答案。
秦九葉想罷,心下已有了決斷,當(dāng)即順著那七姑的話說道。
“這煉丹修仙之術(shù)、通靈降神之法已不興百余年了,便是江湖騙子都不屑論起,何況狄墨?”
“這有何奇怪?畢竟那狄墨可是搞出過晴風(fēng)散的人。此毒問世至今仍無人能解,那狄墨也算得上是個制毒的天才了……”
七姑的聲音仍喋喋不休,秦九葉卻有一瞬間的出神。
對方的話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如果秘方一事當(dāng)真同狄墨有關(guān),對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會不會同當(dāng)時推行晴風(fēng)散的目的差不多?可誠如那七姑所言,晴風(fēng)散已是他把控山莊中人不可撼動的手段,用起來也遠(yuǎn)比那秘方隱秘可靠得多,有何必要弄出一樣不受控制、尚不成熟的“新方子”呢?
除非,這天下第一莊已容不下狄墨的野心,他要將手伸向整個江湖,而那元漱清只是開端。
相比晴風(fēng)散激發(fā)人體潛能的功效,服下那秘方后嘗到的甜頭可好上太多了。試問還有什么比不藥自愈、水火不侵更能令一個習(xí)武者動心的呢?
但是,還是有哪里不太對勁。
秦九葉抿了抿有些干澀的嘴唇,一字一句地說道。
“如今整個江湖都捏在天下第一莊手中,狄墨還有何不滿足?何況就算他真有意搞些歪門邪道,關(guān)起門來做事豈不是更加方便?又同眼下這賞劍大會有何關(guān)系?”
七姑瞥她一眼,當(dāng)她確實(shí)一無所知,便又神秘兮兮地繼續(xù)說道。
“這便要說一說這天下第一莊如今的處境了。山莊所在的夷春地勢狹長,縱貫東西,坐擁數(shù)條江河湖口,雖人煙稀少但也算是天塹要道。狄墨掌管山莊之余,時常協(xié)助朝廷治理水患,掙得了個好名聲的同時也能偏安一隅不受叨擾,多年來同那郁州郡守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然而這局面從前年開始便有所不同,朝廷先是以治水不力接連罷黜三名郁州郡丞,隨后又派西封、平南二軍駐扎附近山麓,一眨眼已是第三個年頭,卻并沒有要撤軍拔營的意思,只怕治水是假、借機(jī)占地是真,看樣子是要重新將整個夷春捏在手里才放心。”
七姑說罷,對自己這一番見解推斷顯然十分自信,然而秦九葉卻想到昨夜花船上那位丁先生說起的那段“山莊秘史”。
雖然她并無其他求證的渠道,但以她多年同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yàn)來看,丁渺所言十有八九確有其事,所以那狄墨本就是半個官家爪牙,都城那位緣何還要費(fèi)盡心思派軍駐守呢?
秦九葉直覺似乎是哪里出了問題,但她并不確定眼前之人知曉多少,是以說出口的話還是藏了半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在江湖立足至今,那狄墨不會是個蠢人,又怎會真同官家對著干?莫不是還真想占山為王了不成?”
果不其然,她話音還未落地,那七姑已然一副“你知之甚少,還是少說多聽”的神情。
“你怎知那莊主便是要同朝廷作對?早有傳言,說他本就是朝廷中人,說不準(zhǔn)此次大會他便是要借機(jī)招安,而選擇跟隨他的門派便可順理成章并入朝廷勢力之下,往后若有不測風(fēng)云,也算有所依仗。”
從這幾日賞劍大會所見不難看出,狄墨在江湖的影響力絕非夸大其詞,便是說這他“挾持”了整個江湖也不為過,是以那些有名有姓的江湖門派無人能夠獨(dú)善其身,狄墨此次借這賞劍大會要眾人一個表態(tài)也不是不可能。
可當(dāng)真僅是如此嗎?可為何她隱隱有種直覺,那狄墨絕非輕易稱臣之人。如若他從未有過半點(diǎn)私心,或許在最開始的時候,他便不會離開混得風(fēng)生水起的官場、孤身來到這荒蠻混亂的江湖之地,又花費(fèi)十?dāng)?shù)載的時間一統(tǒng)武林,只為將這傾注全部心血整理出的江湖繪卷雙手奉到皇帝眼前。
秦九葉覺得腦袋隱隱作痛。
她對權(quán)謀傾軋、朝野爭斗之類的事向來敬而遠(yuǎn)之,若是昨日沒有從丁渺那里得知關(guān)于這天下第一莊的種種,她此刻聽到這一番言論最多也只會附和兩聲。可在知曉了天下第一莊和那青重山書院之間千絲萬縷的勾連之后,她才明白所謂的江湖腥風(fēng)血雨不過是嵌在這襄梁山河圖卷中的一筆朱砂,就算再鮮艷刺目、浸滿血淚,也只是那執(zhí)筆之人精心排布過的幾尺局部罷了。
四周水聲越發(fā)嘈雜,交談的人聲卻似乎突然間消減下去,秦九葉觀察著周圍人的動向,嘴上繼續(xù)問道。
“可按你的說辭,這天下第一莊如果本就是自家的廟,左右拜的都是同一尊菩薩,緣何還要興師動眾地來場脫胎換骨、棄暗投明的戲碼呢?”
七姑說得有些口干舌燥,解下腰間水囊飲盡,抹了嘴抹嘴才繼續(xù)開口道。
“自然是做給都城那位看的啊。就算是自家的廟,可若廟里管事的和尚哪日自己得道成佛,可不就襯得那供在廟里的金身菩薩十分可笑了?要知道這天下第一莊中如今養(yǎng)著多少高手?莊主手中又抓著多少江湖勢力的命脈?所謂江湖勢力便是地方勢力的縮影,而這不吃軍餉的兵馬如今就在旁人手里攥著,我若是皇帝我也心癢難耐啊……”
眼瞅著這七姑的嘴巴越發(fā)不受控制,連“皇帝”二字都冒了出來,秦九葉覺得自己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而這話題也確實(shí)該打住了。
“都城那位若是想做什么,還輪得到咱們操心?都是沒影的事,少說兩句吧。”
那廂七姑話匣子打開、七竅暢通,哪里聽得進(jìn)去秦九葉的話,原地化身一把燒開了的壺,燙嘴的話冒個沒完沒了。
“這怎會是沒影的事?當(dāng)年黑月軍曾是何等風(fēng)光,斬旗除名、遣散將帥不也就是一夕之間。事情一晃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年了,我看這是到了再起棋局的時候……”
她還要繼續(xù)說什么,下一刻嘴巴瞬間便被人捂住了。
秦九葉的聲音低了下來,語氣也變得陰惻惻的。
“七姑可是不想賺銀子了?在人家的地盤上不說幾句吉祥話也就算了,唱衰東家可還說得過去?”
幾番接觸下來,秦九葉算是摸準(zhǔn)了這七姑的性子,這就是個喜歡轉(zhuǎn)圈、只能瞧見眼前那根蘿卜干的倔騾子,天高皇帝遠(yuǎn)的事她從不放在心上,還得是眼前這幾文銅錢的生意能拿得住她。
七姑聞言果然一凜,瞬間回過神來,狠狠拍了拍腦門。
“瞧我這張嘴!欸,我這人什么都好,就是這張嘴有時候不受控制。你可得多多提醒我,俗話說得好,悶聲才能發(fā)大財……”
“燒水壺”終于安靜了下來,秦九葉松口氣,憂心方才關(guān)于“黑月軍”的那幾句胡言亂語讓有心人聽了去,隨即飛快瞥一眼邱陵的方向,只見對方拜別那幾名天魁門弟子向她走來。
“我要見個人,暫時離開片刻。不會走遠(yuǎn),很快便回來。”他交代完這一句,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又補(bǔ)充道,“是我同門師姐,此番前來是有事與我商議。”
秦九葉順著對方的視線望去,只隱約瞧見有個孤僻身影躲在那浮橋中的一艘竹排上,當(dāng)下便擺手道。
“三郎快些去吧,莫要讓師姐等急了。”
邱陵點(diǎn)點(diǎn)頭,又看一眼一旁的七姑,沒再多說什么,向著水邊的浮橋而去。
百余艘竹排結(jié)成浮橋,唯獨(dú)一艘孤零零漂在一旁,看似無人撐筏,卻立在湍急的水流中一動不動。
竹排上立著個身形高挑的女子,一襲霜白色的寬大衣袍,發(fā)絲高高挽起,面容乍看有些冷峻,氣質(zhì)同她那位同門斷玉君有七八分的相似,細(xì)瞧之下實(shí)則五官深邃艷麗,那雙淺瞳竟是淡灰色,分明有些異族人的特征。
浮橋邊,不少年輕男弟子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徘徊,一個個躍躍欲試、等待著上前攀談的機(jī)會,但她為自己找了個好地方,只要她不下那艘筏子,那些半生不熟的男子們便沒有借口近身。
邱陵站在水邊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會,那竹排上的身影也留意到了他,但顯然并不打算下船一敘。
邱陵暗暗嘆口氣,只得在那些男弟子的目光中縱身躍上竹排,提劍行禮,沉聲問安道。
“邱陵見過呈師姐。師姐近來一切可好?”
呈羽扒拉著竹排上翹起的繩頭,托著腮嘆息道。
“不怎么好。沒有三郎這個熟人在身旁同我談天,每日都無趣得很。”
邱陵沒說話。
他顯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同面前之人打交道,就一板一眼地維持著行禮的姿勢,直到對方隨意擺擺手示意他起身。
呈羽目光掠過對方那身青衫,最后停在那腰間明顯缺了一半的玉佩上。
“數(shù)月未見,你瞧著確實(shí)同從前不大一樣了。”
邱陵覺察到對方的目光,神情莫名有些窘迫。
“此次來到九皋查案,情形錯綜復(fù)雜,我還未理出頭緒來,不好在此時抽身回去探望師父……”
“你我本就分屬不同營職,你不必同我解釋這些。”呈羽說到此處頓了頓,隨即頗為認(rèn)真地說道,“這淡青色的箭袖很襯你,下次回昆墟便穿這一身好了,只是若同你甕師兄撞了顏色,可莫要怪我。”
邱陵聞言不知想起什么,不由自主勾了勾嘴角,整個人的神色終于緩和了些。
“師兄雖然嘮叨了些,但向來是寬宏大量的。你我難得單獨(dú)一敘,我便長話短說,不知高全先前派人送去的尸身,師姐可有仔細(xì)看過?”
“看過了。”呈羽皺起眉、摸了摸鼻子,似乎想起了那充盈鼻間的腐尸臭氣,“刀痕雖已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力度與走向還分辨得出。我從不許諾人十成把握的事,只能告訴你,那殺人者九成可能使得是李青刀的刀法。”
“你確定?可李青刀已經(jīng)消失這么多年了……”
“我雖只對劍感興趣,但我那酒友可是個刀癡。他當(dāng)年為追尋青刀蹤影,跑死過七匹馬,親自看過死于李青刀刀下之人的尸身。你不要忘了,李青刀是沒了,可她也許還有徒弟在啊……”
她話還沒說完,邱陵卻猛地出聲打斷。
“這不可能。”
呈羽上下打量著自家?guī)煹苣菑埌宓帽瘸菈€要硬直的臉,有些稀奇地開口道。
“怎么就不可能了?你又沒見過李青刀,怎知她是個怎樣的人,又是否收了徒弟?”
他確實(shí)沒見過李青刀,但他知道那李樵是怎樣的人。
李青刀怎可能收那樣一個人為徒?旁人不知也就算了,但他知道李青刀乃是父親摯友,定也是同父親一樣風(fēng)光霽月之人。那樣的人,怎可能將畢生所學(xué)傳給一個出身天下第一莊的人呢?
“李青刀行走江湖的前半生,閉口不談收徒傳藝之事,又怎會在銷聲匿跡多年后,憑空多出一個徒弟?”
“那可說不準(zhǔn)。聽師父說起,那李青刀為人很是疏狂不羈,平生少將那些個世俗規(guī)矩放在眼里,什么時候收徒弟、收個怎樣的徒弟都不足為奇。”
眼見師弟突然開口后便再次陷入沉默,呈羽顯然覺察到了什么。
“瞧你這憋屈的樣子,莫非認(rèn)識此人?”呈羽邊說邊靠了過來,那雙淡灰色的眸子盯著他瞧個不停,像是有些不認(rèn)識這張臉了一般,“我以為你同我一樣,向來不喜在這江湖中走動,原來并非如此嗎?”
他確實(shí)不喜歡主動出擊,但若敵人都找上門來,他也不會退縮。
呈羽的靠近令不遠(yuǎn)處那些蠢蠢欲動的男弟子們更加躁動起來,邱陵收斂心神,換上那張公事公辦的臉,不露聲色地退開一點(diǎn)。
“先前托師姐帶的東西呢?”
呈羽抱臂頓了半晌,才從身上取出一支掌心大小的密封漆筒遞了過去。
“罷了,今日你約我在此處碰面,我就知道你是等不及了,便不與你計(jì)較這一次了。金石司里的文書連一根竹片、半片紙屑都拿不走,查到的東西我都謄抄在這里了。”
邱陵接過漆筒,飛快查看一番后才斟酌著開口問道。
“師姐謄抄的時候……是否有些匆忙?”
呈羽挑眉。
“你嫌棄我寫的字?”
殺氣以奇怪的理由從那雙灰瞳里鉆出,邱陵連忙搖頭,將那漆筒謹(jǐn)慎收起。
“事出緊急,勞煩師姐跑這一趟了。外面到底還是躲不開朝中耳目,這荒島今夜雖熱鬧,反倒是一種掩護(hù)。將軍那邊已不準(zhǔn)我追查此事,我知曉師姐此次出手相助,定是私下動作,更不敢于城中與你相見。”
呈羽眼眸輕轉(zhuǎn),顯然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我的事你不用擔(dān)憂,就算將軍問起,我也自有說法。只是你卷入此事已久,仍未尋得答案,可否想過那答案或許并非你料想的那樣簡單。”
“欲求真相,必經(jīng)曲折。真相一日未水落石出,我心便堅(jiān)定一如往昔。”
呈羽看了看對方那張?jiān)俅巫兊糜行﹫?jiān)毅緊繃的臉,半晌吐出三個字來。
“死心眼。”
邱陵聞言只抿緊了嘴。他這張薄唇平日里同多少奸詐詭辯之徒周旋過,此刻卻是連一句自辯的話也說不出來。
在這位師姐面前,任何人也難在嘴上占到半點(diǎn)便宜。他也一樣。
眼見男子一陣沉默,呈羽嘆息一聲。
“怎么?同我在一起多待片刻都令你渾身不自在?那我還是識趣些先走為好,日后師父若是問起來,我便說三郎你在外面春風(fēng)得意,根本懶得理睬我這無趣的同門師姐。”
邱陵面上瞬間浮現(xiàn)出一絲窘迫,那窘迫隨即又轉(zhuǎn)為無奈。
“師姐為何總要這般同我講話?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為何?喜歡逗你,自然是因?yàn)槟悴蛔R逗啊。”呈羽抬起眼皮,那雙淺灰色的瞳仁好似兩顆清澈泉水捏成的骰子般在眼眶中打著轉(zhuǎn),“此處必經(jīng)還是江湖地界,莫要膩在一起太久。你不肯走便是還有事,快些開口吧。”
邱陵自知在對方面前心思難藏,略微沉吟一番后便開口問道。
“師姐現(xiàn)下比我更容易出入書院,可否幫我留意一個人?”
“誰?”
“書院青門令,丁渺。”
呈羽略微停頓,隨即有些茫然地眨眨眼。
“書院有這么一號人?”
邱陵點(diǎn)點(diǎn)頭。
呈羽的反應(yīng)他并不意外,現(xiàn)下想想,那確實(shí)是個沒什么存在感的人。
但也正是因?yàn)闆]有存在感,有時候才更容易偽裝不是嗎?
“此人應(yīng)當(dāng)已在青門令之位數(shù)年,年不過廿七的樣子,應(yīng)當(dāng)是在我離開后進(jìn)的書院,師姐做安諫使的這些年當(dāng)真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呈羽沉吟片刻開口說道。
“青門令瑣事繁多,經(jīng)常需要在外行走,平日在書院也沒什么露臉的機(jī)會。此人若謙遜有度,在位其間沒有觸犯過書院條例,便應(yīng)當(dāng)不會同我打交道才對。怎么?你懷疑此人與你所查之事有關(guān)?”
“眼下還不能確認(rèn)其中關(guān)聯(lián),但總覺得有些事情太過巧合,若是放任不管心中難安。”
“你說此人是在你之后進(jìn)的書院,我記得書院曾在陛下繼位后第三年曾大換過一批駐院先生,說是此前許多先生年邁身有痼疾、歸鄉(xiāng)情切,便去舊迎新,調(diào)了些新面孔進(jìn)來。若我沒猜錯的話,你說的這個丁先生應(yīng)當(dāng)便是那時進(jìn)入書院的,算起來至今約莫已有六七年。”呈羽說到此處不由得一頓,聲音中多了一絲意味深長,“如此說來,倒是同你讓我查的事情前后腳發(fā)生……”
呈羽的聲音越發(fā)低了下去,而她的同門師弟也湊近前,兩人又是一番密切私語。
水邊的年輕男弟子們開始踱起步子來,七姑摸摸下巴,一臉高深莫測地開口道。
“你瞧那兩人相談甚歡、很是親密的樣子,也不知在聊些什么。”
秦九葉壓根懶得抬頭,有些困頓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不如你離近些偷聽看看。我見你方才四處亂竄的樣子,顯然深諳此道。”
“你也忒不上道,怎地這般不上心?”七姑恨鐵不成鋼地說完這一句,又不禁冷哼一聲,“都說這斷玉君冰心玉骨、為人清冷得很,方才我險些信了,現(xiàn)下一見,倒有些不是那么回事。”
還冰心玉骨呢,這都是誰寫的酸詞?莫不是摘自杜老狗的尋丘秘史?
秦九葉嘖嘖嘴,不知為何起了逗弄的心思,湊熱鬧般低聲道。
“看來你對斷玉君知之甚少啊,他在這九皋城中,可還有個未來得及過門的娘子呢。”
七姑聞言果然臉色一變,忿忿開口道。
“他既已與旁人有婚約,又為何還要來招惹你?”
“他只是與我一同登島赴會而已,怎就是招惹了?”眼見那七姑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樣子,秦九葉只覺得這漫漫長夜多了些樂子,“真要是說起來,也是我先招惹的他。你不知道嗎?我這腰間的玉佩,便是他送與我的信物。你瞧他方才二話不說便將你帶了進(jìn)來,許是偏愛三人同行呢?”
一抹可疑的紅色瞬間順著那七姑的脖子根爬上了臉,她半晌才伸出一根手指,指著秦九葉的鼻子磕磕巴巴地說道。
“你、你這人,我先前怎地沒看出你竟是個孟浪之徒!還有那斷玉君,也忒不自重!我七姑可是個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好娘子,怎可與你們同流合污?!”
她可沒說那是定情信物還是旁的什么信物,到底是誰污?
看著眼前之人上躥下跳,秦九葉差點(diǎn)笑出聲來,下一刻目光瞥見幾個直奔自己而來的身影,那笑瞬間便咽了回去。
聽了昨日懸魚磯上那些黃姑子們的“解說”,她現(xiàn)下也算勉強(qiáng)認(rèn)得出幾個那些江湖后起之秀們。
只是昨日他們在湖面上你爭我奪的時候,可并沒有將劍尖對準(zhǔn)她。
人還未到,空氣中那看不見的敵意已經(jīng)化形而至,秦九葉嘆口氣準(zhǔn)備迎敵,身旁的七姑也意識到什么,瞬間閉緊了嘴巴。
現(xiàn)今的江湖子弟們隱逸者偏愛云紋,積健者鐘愛獸紋,總覺得忍冬紋略顯沉重老氣。但秦九葉現(xiàn)下卻只覺得邱陵那一身裝扮最是順眼,襯得他整個人有種莊重可靠的氣息,而那些江湖門派的年輕弟子看上去總有些說不出的輕躁,一個個像是村里地主家被寵壞的娃娃,讓人打心底覺得不舒服。
都說青出于藍(lán)勝于藍(lán),她倒是覺得,這江湖中的“后起之秀”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她這廂剛打量完,那幾名年輕弟子已經(jīng)殺至眼前,打頭白衣佩劍的男子率先開了口,卻是對著那七姑。
“方才離得遠(yuǎn)不敢確認(rèn),這下倒是看清了,你可是昨日賣我們藥的那個販子?我倒是不知,這開鋒大典竟連個黃姑子也能混進(jìn)來了。”
七姑本打算看熱鬧,聞言瞬間渾身僵硬,震顫的瞳孔透露著她此刻六神無主的內(nèi)心。
她顯然坑過太多人了,又被對方突然認(rèn)出后嚇懵了,半晌沒反應(yīng)過來,卻見那發(fā)難的男弟子下一刻目光一轉(zhuǎn),落在了秦九葉身上。
“這位倒是沒見過,不知是同這賣藥的是一路的,還是……”他邊說邊故意向著那水面浮橋的方向望去,“……同斷玉君是一路的?”
秦九葉沒有立刻回答,只低頭摸了摸鼻子,心下思緒飛轉(zhuǎn)。
她并不知道昆墟門同眼前這幾位出身的門派是否有恩怨,若認(rèn)下邱陵這層關(guān)系,很有可能會被找麻煩。但對方一上來便用賣藥的事堵死了她的另一條路,若她說自己是七姑的朋友,對方便可借題發(fā)揮,一樣不會讓她好過。
總之,來者不善。
看明白這一切后,秦九葉心中那點(diǎn)忐忑突然便散去了。
她算是看出來了,這些人尋各種借口來找茬,實(shí)則還是要來探她的底細(xì)。
或許是她方才同七姑的對話引起了這些人的注意,又或者他們只是因邱陵的身份而對她有些好奇。無論何種情況,既然退避不成,便讓她來會一會,這渾濁的江湖水里究竟能釣上來些什么魚鱉蝦蟹。
想到此處,秦九葉露出一個笑容來。
“不錯,在下是同斷玉君一道前來,不知諸位有何指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