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明玉他們今兒出城掃墓聽了一耳朵傳言,韓氏打發(fā)的人與四太太一行人前來京都,雖曉得兒女們皆平安無事,沒見著仍舊十分擔(dān)心,路上走得急,比預(yù)期早了一兩日抵達京都,在碼頭等馬車來接時,也聽了一耳朵傳言。
這會子五奶奶帶著憲哥來了,親人相見的氣氛漸漸變了味兒,隨著陳老太太臉色轉(zhuǎn)變,氣氛有些凝重。
而這樣的凝重,來自于臆測,王老爺找三老爺?shù)钠髨D的預(yù)測。
五奶奶面對臉色沉凝的陳老太太,慢慢兒噤了聲。
四太太平靜地開口問道:“王家被燒,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縱火?”
大火是從明珍院子起頭,明珍自個兒也說了,她是為了祭奠她所謂的早就死去的憲哥。可憲哥就在這兒,這個孩子已承受了許多他不該承受的東西,五奶奶琢磨著道:“王家已被燒得所剩無幾,說到底也是因滅火不及時所致。”
“既然被燒得所剩無幾,七丫頭的嫁妝也燒沒了,王家還找老三商議什么嫁妝?”陳老太太神情肅然,嗓音里竟有股子恨鐵不成鋼的味兒,“我看老三也是糊涂了,當(dāng)初我說什么他們夫妻兩個皆不聽,這也罷了,他女婿不成體統(tǒng),咱們自認(rèn)看走了眼也罷了。事到如今,他還端著熱臉去貼!”
屋里人聞得老太太這般說,皆把頭垂下。但明玉、明菲等人心里明白,陳老太太和她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王家不是被燒得所剩無幾,而是被燒之后暴露出家財萬貫!不管這是不是事實,但在老百姓眼中卻已落實。
陳老太太說完臉色更凝重,三老爺和五爺就在這時一前一后走進來。三老爺、五爺忙上前朝陳老太太行了個大禮,陳老太太見他穿著家常服,顯見一路趕得急,呼吸有些急促,三老爺一面心行禮一面道:“兒子來遲,請老太太莫怪!”
陳老太太冷哼一聲,淡淡道:“果真是個大忙人,忙來忙去,如今忙出個什么結(jié)果來?”
三老爺在外頭已隱隱約約聽到陳老太太方才說的話,又見兒媳、外孫在這兒,少不得指著五奶奶一句:“老太太才到還沒來得及歇歇,你就與她說這些做什么?”
五奶奶把頭垂的更低了。
陳老太太道:“你也別怪你兒媳婦,她不說我也聽了滿耳朵!”
三老爺忙道:“那些都是不明事實之人胡言亂語,老太太……”
“得了!”不等三老爺說完,陳老太太打斷三老爺?shù)脑挘笆裁词鞘聦嵨疫€分得清!”
陳老太爺去世的早,三老爺、四老爺幾乎是陳老太太教養(yǎng)大的,三老爺雖不是長子,陳老太太也管的嚴(yán)格,是以三老爺總有幾分畏懼陳老太太。這會子見陳老太太在氣頭上,哪里還敢開口說話,只垂頭立著。
滿屋子又有小輩在場,陳老太太到底也要顧忌著兒子的臉面,緩了口氣道:“先坐下吧。”
陳明賢、趙承熙、楚云飛這才忙去拜見三老爺,曉得陳老太太必然還要與三老爺說話,四太太便借口與秦氏敘舊從正屋出來,其他人也魚貫著退出來,不多時,屋里就只有五爺、三老爺、陳老太太,服侍的也只留了吳嬤嬤一人。
陳老太太這才心平氣和地問三老爺:“七丫頭的嫁妝果真都燒沒了?”
三老爺不敢不說實話:“能燒的東西都沒了,銀票、地契、衣物這些,金銀首飾倒是還有一部分,只是不能用了。”
陳老太太又問:“王老爺是如何與你說的?將七丫頭燒沒了的嫁妝都補上?那嫁妝單子可還在?”
問題就在這里,嫁妝單子也被燒了,三老爺想著王老爺今兒說的話,道:“去歲冬天京都爆發(fā)瘟疫,王老爺出錢購買大量藥材發(fā)放……”
不等三老爺說完,陳老太太就冷哼了一聲,冷笑道:“王老爺還真是會打主意!”
三老爺又被打斷,見陳老太太滿臉嘲諷,一時卻不曉得該說什么。
陳老太太吃了一口茶,淡淡問道:“我聽來的,王家是三天前被燒了,如今廢墟里的財物也差不多刨出來了,大抵有多少?”
那火雖厲害,金銀一類的到底不是輕易就能燒毀的,有些裝在箱子里,外頭的箱子燒毀了,里面的東西卻也完好無損。那個數(shù),不是個小數(shù)目,三老爺一開始也大吃一驚。他也曉得王家家底富足,可也超出他預(yù)料。特別是王家的庫房,說是滿地金銀倒一點兒也不為過,畢竟那些古董、名器,不是金銀能衡量的。
陳老太太這么直白地問,三老爺?shù)共恢撊绾位卮稹?br/>
陳老太太瞥了他一眼道:“我們陳家世代耕讀,在你太祖的時候,也是沒什么根基,后來你太祖功成名就,才慢慢好起來……”
讀書人家的財力是一點一點聚集起來的,不像商戶,聚集財力那么快。陳家百年發(fā)展下來,在淮安是個望族,那也是在老百姓眼中的望族,放在京都權(quán)貴中,根本不值一提。哪怕就是放在蘇州一代,受人推崇也是因為祖上出了朝廷大員。
陳家會為一千兩銀子而發(fā)愁,往下面說,四太太會為了節(jié)省一百兩銀子而思量半天,會為了兒女們四季衣裳挪其他銀子來用,再在各方面省下來補上。
這樣的家族通常有很多祖上留下的東西,但這些東西都有限,而且沒有子孫后輩敢把這樣的東西拿出去買了換錢,是以很多東西都半新不舊,更有些透著古老的氣息,卻根本不是外人看著的那么富貴。說起來,家底不及中等商戶人家也不足為奇。
不說王家的財力是如何聚集的,但陳家的現(xiàn)狀就是這樣,否則四太太也不會為了兒女嫁娶的花費開鋪子賺錢,因為單靠分家的莊子,勉強能維持日常開銷,卻沒有多少剩余。這樣的家底,如何拿出的那么多嫁妝來?
陳老太太冷冷盯著三老爺:“你媳婦總說我偏心,看來我果真偏心,家里的好東西不是給了你們兩口子,就是給了七丫頭。偏這些好東西,我還都沒有!”
三老爺面色一青,道:“老太太何苦說這些氣話,親家老爺也不過是找兒子商議商議罷了。”
“商議?”陳老太太仿佛聽了個天方夜譚,冷聲質(zhì)問三老爺,“這么些東西,你是從那兒得來的?單單就給了七丫頭,小五兩口子就沒有?!”
“外頭的傳言,也是以訛傳訛,又不是千真萬確……”
陳老太太冷笑:“我早聽說去歲王家散盡家財,原是做了一件大善事,來了京都,聽說王家被燒,七丫頭的嫁妝也燒了不少,我還想王家若沒能力補上,七丫頭是王家的一份子,舍財免災(zāi)倒罷了。可沒想過,王家那些不干不凈的東西讓你們背了!”
明玉、明菲幾個之前雖疑心,但曉得王老爺找三老爺果真是商議將廢墟里刨出來的財物都?xì)w為明珍的嫁妝時,還是由不得大吃一驚。
陳家這么些女孩兒當(dāng)中,明珍的嫁妝最為豐厚是不爭的事實,三太太只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何況三老爺也一直在做官。四房的四老爺只會伸手要錢花,卻無半點兒拿回來的,再者,當(dāng)初王夫人給的聘禮也委實不少,三太太全部讓明珍帶了去,她的嫁妝比明菲翻了一兩倍不止。
可這些嫁妝中,也包括四季衣裳、金銀首飾、器皿、莊子、鋪子等等,在明玉她們的嫁妝中,莊子、鋪子雖不是占了大頭,但也差不多是總嫁妝價值的一半。如今外頭都說王家萬貫家財,這些家財卻都是王家大奶奶的嫁妝,王家大奶奶的娘家還真是財大氣粗!
連四太太聽得丫頭說了這話,也不覺蹙了蹙眉頭。不曉得三老爺?shù)降资窃趺聪氲模蛘哒f三老爺被王老爺洗腦成功。
三老爺靜默了半晌,道:“如今因女婿的事被文大人抓了個正著,那位文大人又緊緊盯著王家,王老爺也是怕文大人萬一借此生事,才……”
陳老太太又禁不住冷哼了一聲:“聽你這般說,你還覺得你的女婿受了委屈?大白天的在藥王廟菩薩跟前做出那般下作的事體。你也是為人父母的,站在那姑娘父母的立場想想,到底誰委屈了?!”
“可憲哥畢竟是七丫頭的親生骨肉,七丫頭為他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才好些了。他又是王家唯一的血脈,王老爺……王老爺也是怕憲哥和七丫頭最后淪落街頭。”
按照王老爺?shù)恼f法,將這些東西都?xì)w了明珍,然后和離,讓明珍帶走憲哥。明珍的東西,最后自然也是憲哥的。憲哥是王家唯一的血脈,王老爺總不會害自個兒的親孫子。
陳老太太說了這許久,見三老爺還沒醒悟過來,連氣都?xì)獠黄饋砹恕K遣粫缘猛趵蠣斉c三老爺說了些什么,但她曉得王老爺是打定主意讓三老爺替他背了!
“你也不想想,若那位盯著王家的文大人,轉(zhuǎn)而盯上你。這些東西,你可說得出是如何來的?”這樣說,三老爺大概一時半刻還不能轉(zhuǎn)過彎來。
陳老太太索性明明白白道:“王老爺若能說得出這些東西的來路,還用得著擔(dān)憂文大人借此生事而保不住?憲哥是王家唯一的血脈,難道這些東西最后就不是憲哥的?王老爺還會將這些東西給了外人,或非得借七丫頭的手給了憲哥才是憲哥的?”
不能說三老爺愚昧,只能說那位王老爺一張嘴厲害。三老爺在官場也混跡多年,但一直沒什么起色,因王老爺他才到了京都,可也不過是個沒什么實權(quán)的閑職。
三老爺?shù)牡拇_確不善經(jīng)營,好在他性格敦厚。可就是這敦厚的性子,才讓陳老太太不放心從淮安趕來京都。
那位王老爺平步青云,而平步青云的后面,不曉得踩死了多少人才爬上去的。三老爺壓根就不是他的對手!只會任由王老爺牽著鼻子走,最后自個兒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當(dāng)初你們兩口子看準(zhǔn)了,做主訂了這門親事,七丫頭是你的女兒,我管不了她也不想管。但我決不允許有人拿捏整個陳家!”陳老太太目光凜然,盯著三老爺?shù)溃瓣惣疫€有很多族人!你去告訴王老爺,七丫頭的嫁妝單子我有!是要和離,還是怎么著那是你們的事,但七丫頭的嫁妝是多少就是多少,多出來的誰也要不起!”
見三老爺臉色慢慢沉下去,像是明白了此事的厲害,陳老太太才稍稍緩了一口氣。
因陳老太太來了,三房的事自然也無需其他人操心,其實操心也沒用,三老爺是長輩,晚輩無權(quán)過問長輩的決定。倘或身為晚輩的他們與三老爺明明白白說了,反而會讓三老爺自個兒覺得不如晚輩起到相反的作用。
正屋那邊慢慢兒安靜下來,明玉、明菲、韓氏等人心里同時響起一道聲音——幸虧陳老太太來了。
如今還沒有人對王家暴露出來的財物產(chǎn)生懷疑,王老爺就已經(jīng)開始做打算,可見這些東西果真都是見不得人的。
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認(rèn)認(rèn)真真追究,有多少朝廷命官清清白白?
文大人盯上王家這些暴露出來的財物是遲早的問題,文大人兩袖清風(fēng),這樣的人不屑于貪污受賄,對貪污受賄的行為嫉惡如仇,其實這嫉惡如仇中,最重的是嫉。
這樣的人通常一方面不屑,又一方面羨慕嫉妒,等貪污受賄者最后混得比他還差,他心理上就平衡了滿足了。
正想著,見五奶奶懵懵懂懂地走進來,想必剛才陳老太太點醒三老爺?shù)哪切┰挘沧屛迥棠堂靼琢似渲械膮柡Α?br/>
韓氏忙迎上去,原想問問,又覺不妥,拉著五奶奶坐下來:“七妹妹今兒如何了?老太太難得從老家趕來,雖然有些急,晚上也預(yù)備了接風(fēng)宴。正好,今兒六爺、十妹丈、十三妹丈都不當(dāng)值,三伯父、五嫂、五伯也留下吃晚飯……”
五奶奶扶著“砰砰”跳得厲害的心房,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韓氏從丫頭手里接了茶碗,五奶奶淺淺吃了一口氣,終于回過神來,道:“憲哥是王家唯一的血脈,陳家是憲哥的外族,王老爺竟……竟這般算計我們!”
說著咬牙切齒起來:“那姓王的出事后,五爺和老爺四處奔波,他家竟半點兒情分也不念!”
就算那姓王的才出事那會子,五奶奶提到那姓王的,仍舊是七妹丈,這會子卻改了口。
可面臨生死關(guān)頭,親戚算得了什么?何況,王家失火,真真切切是明珍引起。大概明珍自個兒也沒想到,她發(fā)泄心里不滿和怨氣燒個紙錢,卻推了一把王家搖搖欲墜將傾的大廈。
三老爺聽陳老太太一席話,便又忙趕去王家。
距離晚飯時辰還早,五奶奶不放心神志不清的明珍,留下孩子回去看看,她的一雙兒女和元哥、翰哥玩到一塊兒,憲哥卻不肯留下,跟著五奶奶回去了。
明玉、秦氏也明白四太太必然有很多話要與明菲說,就領(lǐng)著幾個孩子讓乳娘帶著去抱夏。
到了傍晚,三老爺黑著一張臉從王家回來,與陳老太太說了幾句話,晚飯就已擺上。安排在了花廳,又有趙夫人趕來請陳老太太安,女眷一間屋子擺了兩桌,三老爺、陳明賢等都在隔壁,一群孩子由乳娘帶著陪陳老太太、四太太、秦氏、趙夫人坐了一桌。
晚飯后,外頭天已黑盡。各自上了馬車家去,明玉見楚云飛鉆進馬車,才趁機問舅老爺一家有消息沒有。
楚云飛搖頭:“今兒下午一直沒動靜,房門也沒有動過的跡象。”
一直都沒提,明玉也幾乎是猜到了:“剛才我請六嫂幫忙盯著,若察覺那邊有動靜,就立馬打發(fā)人給咱們說一聲。若果真是舅老爺他們家回來了人,總要回家去看看。”
頓了頓又道:“記得以前潘姨媽說,舅老爺他們當(dāng)初在京都時,因家里艱難,搬出去另租小一些的地方住,將這里租給其他人。明兒,我打發(fā)阿陽去舅老爺他們從前租住的地方問問。”
韓氏怕明玉、衍哥、秦氏看不清出什么意外,特意預(yù)備了兩盞琉璃罩燈掛在馬車?yán)铩kS著馬車搖晃,燈火閃閃爍爍,楚云飛垂著眉眼,看得出有些失望。
明玉也不曉得該如何安慰,只得伸出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慢騰騰回到家,已快二更天,明玉白日里不曾午睡,洗漱后爬上床沒多久就睡著了。
三月的夜晚,偶有風(fēng)聲,蒼穹漆黑,寒星點點,這個夜晚有人睡得安穩(wěn),有人卻輾轉(zhuǎn)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