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去歲秋冬季節(jié)爆發(fā)的瘟疫,起初的癥狀也類似風(fēng)寒,五奶奶、杜嬤嬤等人都不曾真正見過染上瘟疫后到底是個什么癥狀。因?yàn)椴粫缘茫幢闶秋L(fēng)寒,也叫人聞之色變。
這會子,屋里只杜嬤嬤和憲哥的乳娘,其他丫頭婆子都立在屋子外頭混斬天地TXT下載。
五奶奶心一沉,杜嬤嬤哽咽道:“都說春天也容易爆發(fā)瘟疫,哥兒這情形,也不曉得……”
五奶奶厲聲打斷杜嬤嬤的話:“別渾說這些有的沒的,家里不曾有人染上,何況瘟疫已經(jīng)過去,哥兒不過染上風(fēng)寒!”
不管說得多肯定,心底卻也由不得疑心是瘟疫。風(fēng)寒哪有這樣快?便是小孩子比不得成年人,容易頭疼腦熱,但風(fēng)寒是一步一步來的,不可能昨兒還好端端的,今兒早起不舒服,不過一兩個時辰就發(fā)起高燒。
“我去聽聽太醫(yī)如何說。”五奶奶看了一眼憲哥,又道,“要緊的是把哥兒的熱壓下去,燒得臉蛋都紅了,他小小年紀(jì)如何受得住?”
五奶奶帶過兩個孩子,小孩子最是容易發(fā)熱,不用藥物也能稍稍將熱壓下去的法子很多,可這會子心里慌亂,一個法子也想不起來。
五奶奶深吸一口氣,讓自個兒冷靜冷靜,吩咐跟著來的嬤嬤道:“找人去給廚房的說一聲,立馬燒些熱水來,先給哥兒洗個澡。”
她這么一說,杜嬤嬤也想起來,憲哥以前發(fā)熱,大夫說過這樣的法子。交代了憲哥乳娘一句,就跌跌撞撞朝外頭奔去,叫了兩個丫頭直奔小廚房。又吩咐其他人把凈房弄暖和些,沒得一冷一熱加重病情。
五奶奶見大伙忙活起來,這才朝隔壁屋里去。恰好太醫(yī)弓著背低著頭急匆匆從屋里退出來,五奶奶抬頭望去,只見身穿素色衣裳的明珍,臉色凝重坐在椅子上。
“太醫(yī)如何說?”
明珍似的沒聽見,五奶奶走近才看清,她眼神飄忽,似是想問題想入了神。五奶奶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恍然抬起頭來。
“太醫(yī)如何說?哥兒是因什么渾身發(fā)熱?”五奶奶又忙問了一遍。
明珍聲音疲倦暗啞:“這位太醫(yī)擅長給小孩子看病,但憲哥的癥狀,與去歲秋冬時節(jié)的瘟疫有些相似,還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瘟疫又爆發(fā)了,這會子去請瞧過瘟疫的太醫(yī)來……”
五奶奶又急又氣:“憲哥燒的這樣厲害,太醫(yī)難道沒有法子讓憲哥身上的熱褪下去?!這么燒著,大人也受不住!”
“去年爆發(fā)的瘟疫癥狀與風(fēng)寒相似,若照著風(fēng)寒之癥醫(yī)治,不但會誤了病情,最后是要……”
最早一批染上瘟疫的,就因誤診為風(fēng)寒按照風(fēng)寒醫(yī)治,才要了不曉得多少人的命。五奶奶心涼了半截,想來自己只是憲哥的舅媽就這樣著急,明珍身為憲哥的親娘,比自己更擔(dān)心憲哥。這么想著,又暗暗懊悔自個兒之前說話重了,挨著明珍坐下來,握住她冰涼的手,琢磨著寬慰道:“先別往壞的方面想,瘟疫已經(jīng)過去了,何況瘟疫是人多的地方才容易爆發(fā),咱們家里都沒有人染上,無端端的憲哥也不可能染上……”
明珍卻根本沒聽進(jìn)去,只覺五奶奶的聲音飄渺,她腦海里是這幾年與憲哥相處的一幕幕。從不會說話到會開口喊她娘親,會把他認(rèn)為好吃的留給她,她怎么說他就怎么做。可一旦察覺到她不高興,他眼睛里就會流露出害怕……那樣的恐懼,只有明珍和憲哥心里明白,他怕她不要他。隨著他年紀(jì)慢慢大了,慢慢懂事,就愈發(fā)害怕,他更不敢在明珍跟前開懷地笑,他愈發(fā)怕自個兒惹了娘親不高興。
可是,他應(yīng)該什么都不記得才對……
明珍緩緩閉上眼,企圖將腦海里,笑得純真無邪的憲哥,這樣的畫面甩掉。然而,憲哥一步一步成長的畫面,重重疊疊,在她腦海里愈演愈烈,愈發(fā)清晰。就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魘,緊緊抓著她不放。
明珍忽地站起身來,朝正屋奔去,把五奶奶嚇了一跳。追到正屋時,只見明珍立在床邊,盯著床上神色痛苦的憲哥,兩行清淚悄然無聲從眼角滑落夢起武俠世界TXT下載。
不多時,杜嬤嬤領(lǐng)著丫頭抬著燒好的熱水來。
五奶奶見明珍只是哭,想來她一直著急,只是自個兒撐著,這會子終于撐不住了。暗暗嘆了一聲,吩咐乳娘去凈房幫忙,等凈房預(yù)備好,才朝明珍道:“先別著急,一會子太醫(yī)就來了,這會子給憲哥洗澡,看看能不能把熱稍稍壓一些下去。憲哥早產(chǎn),那會子瞧著那樣厲害,他都熬過來了,即便真的是瘟疫,發(fā)現(xiàn)的早,又有藥方子,憲哥定然不會有事……”
明珍緊緊咬著牙關(guān),她的憲哥根本沒熬過來!她的憲哥一出生就遭受親祖母嫌棄,不被祝福、不受期望的憲哥,他的親祖母不肯抱他一回,連個好聽的名兒都不肯給他,他如何能好好活下來?
她懷胎八個月,她拼命生下來的憲哥,她的親兒子早就化作一抹黃土!
王夫人這般狠心,也活該她兒子變成這么個模樣!活該她到死都沒有親孫子!
明珍牙關(guān)越咬越緊“咯咯”作響,含著淚的眸子,卻冰冷的滲人。
王夫人是如何病倒的?不過是她實(shí)話實(shí)說罷了,王夫人變成這個模樣,難道不是因王夫人自個兒壞事做絕,認(rèn)定是老天爺給予的報應(yīng)?
明珍眼底的冷意,逐漸化作一抹嘲諷的冷笑。她失去親兒子的那段日子,過得生不如死,只要閉上眼,就能看見瘦弱的憲哥渾身冰冷躺在她懷里。到死都沒能開口叫她一聲娘,若不是身為祖母的王夫人曾經(jīng)親手殺了自個兒的親孫子,她的兒子如何會被詛咒早產(chǎn)?
這些年,她沒有一日不想念自個兒的親兒子,每一次瞧見如今的憲哥,她就會想到……她沒有一刻不恨。
生不如死的滋味,她已經(jīng)嘗試夠了,但憑什么這種滋味非要她一個人承受?
她也要王夫人好好體驗(yàn)一回!
現(xiàn)在王夫人體會到了,她的親兒子雖然活下來,但她卻不可能再有親孫子。而被王老爺喜歡疼愛的這個憲哥,不過是明珍在寒山寺外頭撿來的,沒人要的孩子。王家這一脈徹底絕后,這些不都是要?dú)w功于王夫人本人么?
王家對這個憲哥沒有生出一絲一毫的疑心,到底是因什么?因她生出來的憲哥,王夫人、王老爺根本不曾仔細(xì)瞧,更或者在蘇州那兩年,他們早就忘記了真正的憲哥長什么模樣!
多么可笑,連親孫子的模樣都不記得。可除了她這個母親,又有誰還記得真正的憲哥長什么模樣?
明珍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大哭起來。五奶奶唬得臉色大變,其他人也被明珍的模樣嚇得呆住,正在凈房忙碌的杜嬤嬤聽見,更是嚇得連滾帶爬跑出來。
瞧著明珍又哭又笑近乎癲狂的摸樣,眼淚跟著就落下來,撲過來抱住明珍,驚慌失措直問:“姑奶奶這是怎么了?哥兒也不是真好不起來……”
五奶奶也回過神來,忽地想起那年三太太出事,跟著三老爺回老家的人到了京都,形容三太太的模樣,就和現(xiàn)在的明珍如出一轍。
想到這里,她臉色徒然一白,又覺鼻子酸楚的厲害,視線很快模糊一片。
不知是哪個丫頭嚇得哭道:“大奶奶瘋了!”
院子沉靜片刻,片刻后頓時炸開了鍋似的喧鬧起來。
香桃兩口子休整了一夜,隔天明玉就帶著她,將他們兩口子從淮安帶來的東西給韓氏、明菲她們送去。順道也去看看明菲,何況四太太還有話要讓香桃代為轉(zhuǎn)達(dá)。只是,明菲如今不比先時清閑,趙家此前感染瘟疫的人多,一整個冬天擱置下來的事兒也多破壞專家全文閱讀。想必她上午不得閑,只打發(fā)婆子先送了個帖子去。
因此上午就先去韓氏哪兒,陳明賢、韓氏如今住的宅子離三老爺他們在京都租來的宅子略近些,就順道把給三老爺他們帶來的也送去。其中還包括明珠給五奶奶和幾個侄兒的東西。
“十五妹妹如今怎么樣了?”
明珠的事,也是韓氏后來帶著翰哥去淮安拜見陳老太太才曉得。見香桃把明珠托她帶給翰哥的兩個脹鼓鼓的荷包拿出來,便問了一句。
“十五小姐還住在莊子上,不過鋪?zhàn)拥纳鉂u漸好了。奴婢動身時,還去十五小姐的鋪?zhàn)忧屏饲啤K环奖銙侇^露面,只偶爾去鋪?zhàn)永锟纯础!?br/>
韓氏不覺嘆了一聲,香桃又道:“十五小姐比先時倒圓潤些了,她曉得奴婢要來京都,還特意找了奴婢,和奴婢說了好一會兒話。十五小姐預(yù)備再盤個鋪?zhàn)樱蛩阍诨窗查_個飯館子。”
她住在陳老太太的莊子上,那莊子陳老太太已言明要給她的,起先她堅(jiān)持不要,包括五奶奶托人帶給她的東西,她也不要。后來,大概是她自個兒想通了,東西都收下了,把能換錢的換了錢先開了一間賣布匹、繡品等小鋪?zhàn)印?br/>
人在面臨困境的時候,總會有些成長,明珠消沉了一年多就打起精神。住在莊子上,接觸的是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也有刺繡不錯的,她花錢買來,放在自個兒的鋪?zhàn)永镔u,賺取中間的差價。
她自個兒的針線原也做得不錯,在京都一兩年也長了些見識,自個兒做些堆紗樣式的花也放在鋪?zhàn)永镔u,價格不貴,好些的才幾分銀子一朵,也有幾個銅板一朵的。
去年明玉、韓氏還在淮安時,這樣的紗花就買的不錯,雖然賺取的銀子不多,但與明珠而言,有事可做總比日日胡思亂想好得多。那會子韓氏、明玉無事還幫明珠做過紗花。
韓氏看了看兩個荷包,一只裝著銀錁子,一只裝著個玉環(huán),絡(luò)子都打好了可直接佩戴。
“她日子也艱難,這些東西,鋪?zhàn)永镆荒暌操嵅粊怼!?br/>
明珠給幾個孩子的東西都差不多,翰哥的、衍哥的、五奶奶一雙兒女。
香桃笑道:“這是十五小姐的心意,奴婢也并不好拒絕她。”想來,十五小姐自個兒也明白,她如今年輕,還有陳老太太護(hù)著她,若陳老太太沒了,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若沒有親人依仗,要生存何其艱難?
從前不喜明珠性子以及為人,但這幾年瞧著她從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姐,變成事事依靠自個兒,為生計日日奔波,也由不得叫人心酸。
香桃轉(zhuǎn)移話題,又將四奶奶托她帶來的東西拿出來,陳老太太、四太太、大太太、四奶奶等叫她帶來的幾乎擺了一桌子。
外頭馬車上還有給五奶奶的。
“也不曉得三老爺府上有沒有人在家?”
落英、落翹昨兒晚上就把王家的事全告訴了香桃,香桃也曉得五爺、三老爺都在為那姓王的奔波。
韓氏聽見問,道:“想必五嫂是在家的,先給他們送去吧,一會子在我這里吃了午飯?jiān)倩厝ヒ惶恕O挛缫坏廊タ纯词妹谩!?br/>
說著吩咐乳娘把翰哥帶上,安排了馬車,一行人朝三老爺這里來。
卻沒想到五奶奶不在家,韓氏微微蹙眉,問來迎接她們的婆子:“可是去了王家?”
婆子點(diǎn)頭,細(xì)細(xì)說道:“今兒五奶奶才吃了早飯,七姑奶奶身邊的杜嬤嬤就打發(fā)人來,說憲哥不好。五奶奶當(dāng)即就趕著去了,瞧著五奶奶的模樣,像是憲哥也不大好呢紈绔仙醫(yī)TXT下載!”
大伙都曉得憲哥早產(chǎn),早產(chǎn)的憲哥沒學(xué)會吃飯就開始吃藥,長到一歲多還不會說話,看起來像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后來明珍帶著他回到蘇州,在寒山寺寄養(yǎng)一年多,憲哥才好了。帶著健健康康的憲哥回到京都后,又做了法事,更改了他的出生日子和時辰。
到底是早產(chǎn)的孩子,又應(yīng)了常言七活八不活,縱然看起來好了,身子骨也比不得正常出生的孩子。
韓氏嘆了一聲,若果真有報應(yīng)一說,王家諸事做絕,這報應(yīng)卻落到了憲哥身上。
而在明玉看來,憲哥早產(chǎn),大部分原因在明珍身上,她心思太重,根本不能安下心來養(yǎng)胎,“也不曉得這會子如何了?”
婆子也不知,只是搖搖頭:“五奶奶身邊的嬤嬤、幾個大丫頭都跟著去了,這會子還沒回來。”
又問韓氏、明玉有沒有要緊的事。
明玉道:“我身邊的丫頭香桃昨兒從淮安來,給五嫂他們帶了些東西。”
東西已經(jīng)帶來,沒有帶回去的禮,明玉示意丫頭婆子們把東西卸下來。婆子忙連連替家里主子道謝,又請韓氏、明玉去內(nèi)宅花廳吃茶。
兩人搖頭,明玉道:“既然五嫂不在,就不必麻煩了,改日再來看五嫂。”
“這如何使得,今兒我們老爺、五爺也都不在……”婆子道,“這會子日頭出來,六奶奶、十三姑奶奶還是進(jìn)屋略坐坐吃口茶,沒得五奶奶回來,怪罪奴婢失禮。”
東西雖不多,林林總總卻要交代一番,明玉看了韓氏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婆子便領(lǐng)著她們在二門處一間干凈的廂房坐下,又吩咐小丫頭立即去把好茶葉拿出來。
明玉素來與王家沒來往,也不曾去過王家。韓氏倒是去過,不管怎么說,明珍都是陳家的女兒,便是隔了房的,也是陳明賢的妹子,她的小姑子。然而,王老爺和韓大人在朝堂上不屬同派,來往并沒有親戚間那么緊密。
“上前年,王夫人做壽,我還見過憲哥。長得白白凈凈,雖不十分壯實(shí),可也和正常的孩子沒什么不同。”韓氏吐了一口氣,不喜明珍偏執(zhí)近瘋狂的行事作風(fēng),但,“憲哥那會子才三四歲,見了人有些靦腆,才開始讀書,已禮數(shù)周全,十分懂事。我還記得,給他見面禮時,他得到長輩同意才收了。聽他乳娘說,憲哥從來不頑皮,很乖巧聽話。卻沒想到……”
早產(chǎn)的孩子總難養(yǎng)活,但楚二夫人的次子七爺也是早產(chǎn)兒,如今生龍活虎相貌堂堂。
“小孩子總是容易有個頭疼腦熱,憲哥早產(chǎn),比不得正常出生的孩子,一旦病了上下都驚慌。如今他年紀(jì)雖不大,到底也有六七歲了,身子骨總比一兩歲時硬些。”明玉恨明珍,并不恨憲哥,“更小的時候都挺過來了,何況眼下?”
在里頭服侍的婆子道:“自從七姑奶奶帶著憲哥從蘇州回了京都后,這幾年,憲哥從來沒有病過。”
七爺早產(chǎn),之前因沒好利索,可是三天兩頭不好,面色也極差。如今那姓王的獲了罪,就算王老爺、明珍確信有把握挽救王志遠(yuǎn),或者醫(yī)治好王志遠(yuǎn)的病根,憲哥眼下仍舊是王老爺唯一的孫子。明珍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哪有不疼愛的?
“如今是春天,本就容易染上風(fēng)寒……”
正說著,外頭卻喧嘩起來,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詢問:“五爺回來沒有?”
這聲音是五奶奶身邊的嬤嬤,屋里人都辨別出來。她今兒跟著五奶奶去了王家,想必曉得憲哥的病情。婆子忙出去詢問,卻沒想到嬤嬤紅著眼眶,哽咽道:“憲哥渾身滾燙,把七姑奶奶唬住了,神志不清竟說起胡話,說憲哥不是王家的血脈!還說,憲哥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