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前塵舊夢(結(jié))
李意歡醒來時,殿內(nèi)珠窗大敞。舉目可見天上月亮滿得如一輪銀盤,玉輝輕瀉。堂前紅梅開得英英簇簇,花色艷紅妖冶如魅靈,恍若曉天明霞。愈發(fā)襯得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隱約迷蒙的輪廓。
她好像睡了很久很久,渾身軟的沒力氣。稍稍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了俯趴在自己榻前安睡的少女,旁邊花梨木的高凳上還擱著與手盆,盆里一條潤濕的葛布。
所以,睡夢中伺候她的那個人,竟是青砂么?
李意歡沒想叫醒青砂,少女看來累極了?,F(xiàn)下,她只靜靜地在腦中清算著發(fā)生的事,逐一分析其中疏漏之處,再計(jì)劃好接下來將要做的步驟。
她的身體還很虛弱,待到一一想完了,眼皮已困頓的睜不開,遂又闔眼沉沉睡去。
殿內(nèi)沉寂,耳際但聞少女熟睡安眠的淺淺呼吸,寧靜祥和。倏而一陣細(xì)微的開門聲,那人腳下的步子甚至輕地聽不到一絲聲響,偶有摩擦,都可以忽略不計(jì)。
少年穿著鴉青色長袍,身姿挺拔俊秀,手里端著一只托盤,托盤上放著熬好的藥,還在熱氣騰騰的冒著白煙。
他來到榻前,輕輕扶起少女摟在懷里,像先前幾個夜晚那樣,以微涼的指尖溫柔地挑起她的下頜,一點(diǎn)點(diǎn)向她唇里喂藥。
待到一碗藥喂完了,他便凝眸端詳著她,如同困囚已久的饕餮,終于尋得了夢寐以求的美味,貪婪得不肯放過一點(diǎn)牙慧。
少年神色微微恍惚,只是目光中分明有著無盡的依戀繾綣,像是沉溺在往日的美好歡悅中。
他心滿意足地瞧著她,面上盡是羞澀和稚氣未脫,半晌喑啞著嗓子委屈道。
“為什么要丟掉我呢?”
殿內(nèi)沒人回應(yīng)他,只能聽到一聲偏執(zhí)入骨的嘆息,似怨似怒,似恨似愛,自是萬般情絲,愁腸百結(jié)。
李意歡這一夜,其實(shí)睡得不大好,她覺得自己像被什么野獸緊緊盯上一般,想要將她拆吞入腹,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那種感覺簡直如芒刺背。她不得不背過身蜷縮成一團(tuán),這樣感覺才好了些許。
她再醒來時,青砂正拿了插桿支起長窗,外面已是晴空萬里,天光云影徘徊,偶有云雀飛過,稍一停駐,留下一聲滿含生機(jī)的嘰喳。所見明輝燦爛的金色,幾乎要化開掖庭每一處殘余的積雪。
青砂轉(zhuǎn)臉,見少女已然睜著一雙烏黑的瞳眸,靜靜地看向庭院,不知醒了多久,當(dāng)下壓不住的欣喜,問道。
“殿下,您醒啦?可好些了嗎?!?br/>
李意歡微笑,本想開口回應(yīng),卻發(fā)現(xiàn)嗓子干澀喑啞的發(fā)不出聲音,只得盡力點(diǎn)點(diǎn)頭。
于是青砂開了門,趕忙向幾個侍從吩咐道。
“快去告訴陛下和六皇子,殿下醒了,再把太醫(yī)找來?!?br/>
待交代完了,青砂又捧了茶水來到內(nèi)室,一邊拿軟枕做墊背扶她起身,一邊同她絮絮叨叨說道。
“殿下,您受傷昏迷的幾天,蕭大人一直跪在紫宸殿外請罪。還求陛下讓他當(dāng)您的貼身侍衛(wèi),以此將功折罪?!?br/>
蕭行恕自請當(dāng)她的侍衛(wèi)?那真的是很不可以??!想想一個滿腦子都是酷刑的人跟在自己身邊,就覺得哪一天若她無意中做了什么事惹他不快,依他的性子,必會拿她開刀,各種刑罰遭一通。
該不會明帝答應(yīng)了吧。
收到她擔(dān)憂的眼神,青砂會意,向她遞上放涼的茶水,溫言安慰道。
“殿下放心,陛下沒答應(yīng)呢。說這事兒要等您醒了,問過您的意思來定?!?br/>
還好還好,必然是不同意的,不過拒絕的理由還是要好好想一想。
她接過茶水,淺淺啜飲,思緒散漫紛飛,思量著要如何應(yīng)付蕭行恕,又擔(dān)憂青年是否已想到辦法助崔家脫困,不由暗自出了神。直至李意澤風(fēng)風(fēng)火火推門而入,繃著嗓子喚她。
“蜜蜜!”
少年嘴角下生了些青細(xì)的胡茬,艷冶的眉眼難掩疲憊,整個人似是開敗的芍藥,帶著萎靡不振的凋敝氣息。明明受傷的人是她,怎么看起來,他比她還要憔悴?
李意澤揮退了青砂,疾步走近她,緊皺的眉峰舒展,話里帶著如負(fù)釋重的輕松。
“蜜蜜,你終于醒了……若你再不醒,我便要……”
但大約是她病弱的模樣刺激了他,少年將才喜悅的情緒消淡,他握了握拳,不滿的驕橫道。
“什么勞什子的羽林郎統(tǒng)領(lǐng),都怪蕭行恕那個廢物?!?br/>
“蕭家人一向自詡不二之臣,偏愛挑大梁,恨不能讓天下所有人知道他們多么肝膽忠義?,F(xiàn)下一波三折,我倒要看看他們?yōu)榱司S系這好聽的賢名,能做到什么地步?!?br/>
“……”
李意歡垂眸,不置可否。她兀自聽李意澤發(fā)了一通牢騷,待飲盡杯中茶水后,清了清嗓子,喉嚨擠出嘶啞的音節(jié),一字一句問道。
“阿澤,最近朝堂上,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事?!?br/>
李意澤黑眸濯濯,暗含不為人知的惡意,語氣按捺不住的興奮。
“蜜蜜,你可真是錯過了不少好戲。前腳蕭行恕護(hù)主不力,后腳蕭行止便鬧進(jìn)宮,硬要娶李意濃,蕭淑妃頭疼的很呢?!?br/>
蕭家雖對外眾口一致,內(nèi)里的明爭暗斗卻一點(diǎn)不少,家主之位以能力強(qiáng)者居上,而非嫡庶之分。蕭行止天性純良,他雖是蕭淑妃的嫡親侄兒,但在一眾子弟中,既無功名,又無立業(yè),不過一閑散富貴人罷了。
想來蕭家現(xiàn)在自顧不暇,應(yīng)當(dāng)無心徹查當(dāng)日蕭行恕上林苑一事。
李意歡又問道:“那么,崔家可還好么?!?br/>
李意澤微微一頓,有些困惑,不懂好好的她怎么突然問起崔家?!按藜遥看藜液弥?!他們斗他們的,關(guān)崔家什么事?!钡€是耐著性子答了她的問題,才又繼續(xù)道。
“不過說來,卻有另一事讓那自視甚高的幾個名門望族,不聲不響的吃了癟。這次春闈的殿試,在諸多世家子弟里,父皇獨(dú)獨(dú)對樓氏現(xiàn)任的少主青睞有加,直接讓他替了原先的御史中丞,接管蘭臺令?!?br/>
“這人不按常理出牌,打亂了好些人的布局。謝家本想借此賺個盆滿缽滿,收了好些人的錢,結(jié)果卻沒辦成事。原本把吞了的東西還了也就罷了,誰知他們是不是跟著王家久了,竟想來個黑吃黑,這下硬生生搞得人盡皆知,鬧得個好沒臉呢?!?br/>
言畢,李意澤又意猶未盡的補(bǔ)充道:“讓他們斗吧,爭吧,咱們只管看著就是了。”全然是一副看好戲的姿態(tài)。
“……”
聽聞崔家沒事,她懸著的心才落下,更覺身上輕快不少。忽而想到容玉,斟酌著打斷興致頗高的李意澤,問道。
“阿澤,我救下來的人呢。”
李意澤訥了一下:“什么?蕭行恕么?”
李意搖頭。
“從王梵之手下救下的那個人。”
李意澤擰眉,他原本已經(jīng)忘記這茬事情了,又因?yàn)樗軅?,滿心里便只盛這一件事,故而沒和她置氣?,F(xiàn)下她提起來,他才想到她做的‘混賬事’。
“你問那個奴隸?你怎么還惦記著他。蜜蜜,你是不是發(fā)了昏?還是讓人下了蠱?”
“……”
說完以后見她面色蒼白,眉目似有痛苦之色,想到她還病著,李意澤不自覺軟了聲色,只是語氣依舊不善。
“我已經(jīng)差人把他送出宮了,王梵之那邊,也派人給送了重禮,以此做為贖他的代價。一個奴隸罷了,只要給的錢多,還怕王梵之不肯接受么??傊蹅兺还P勾銷,再無瓜葛?!?br/>
李意歡沒細(xì)聽他整番話,只停留在送出宮三個字上。容玉愿意么?難不成他沒認(rèn)出她,還是他不愿見到她。
“阿澤?!?br/>
李意澤自認(rèn)為自己處理的完美,又看她面有愧色。于是端出兄長的架子,語重心長道。
“怎么,你知道錯了?”
“……”
李意歡眉頭跳了跳,溫聲慢語,向他循循善誘道。
“阿澤,你身邊有崔不遇,我身邊也應(yīng)該有一個侍衛(wèi)才好。就像今次的事情,如果我身邊有崔不遇在,想來是不會受傷的?!?br/>
李意澤點(diǎn)頭認(rèn)可,坦然道。
“那我把崔不遇給你就是了?!?br/>
她搖頭。
“崔不遇是母妃留給你的,我們不該違拗她的心意。王梵之說,籠里的少年,是從漠北狼窟里活下來的??上攵?,若稍加培養(yǎng),他必不遜色于崔不遇。”
“且,我們既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當(dāng)忠心以報(bào)不是么。何況,王梵之這樣折磨他,他心中未必沒有恨意,留著他,總是多一份助力在?!?br/>
聽了她的話以后,李意澤糾結(jié)了好半天,最終還是不情不愿道。
“好吧,但他笨手笨腳的,早先被掌事姑姑打發(fā)去涮恭桶了。既然你這么說,我先讓崔不遇教他三個月,再把他給你?!?br/>
李意歡笑道:“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