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容玉
李意歡向他伸手:“給我?!?br/>
少年遂擷了一支花,輕輕放在她的掌心。撲入鼻間的淡香,比之香爐里燃著的各色名香,祛除了奢靡紛亂,扎根泥土養(yǎng)出的芬芳,最是動人心腸。
她腦中想到:紫陽花不常有,招賢寺有山花一樹,無人知名。色紫氣香,芳麗可愛,頗類仙物,因以紫陽花名之。
所以,現(xiàn)下她是被困在招賢寺附近么。
想不到已離開上京這么遠,也不知崔嬈境況如何。據(jù)男子所說,他尋了傀儡在宮中代替自己,現(xiàn)下只管好生治病就是。
但她卻總不能心安,甚至愈發(fā)焦躁。似乎冥冥之中,生命中有什么最是深刻的牽掛,正在已無可挽回之勢失去。
心下一時縈縈回回,百轉(zhuǎn)千腸,兀爾想到一事,開口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沉默,答道:“對不起?!?br/>
昨日問起時,他就沒回答,現(xiàn)下又是拒絕,李意歡大概知曉問題所在。于是軟了語氣,溫聲誘哄道。
“不能說么?還是他不讓你說。你告訴我,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我絕不會告訴他人?!?br/>
少年沒回答,她再接再厲道。
“我一個人在這里,眼睛看不見,誰也不認識,其實很害怕。你知道么,我覺得你這樣的小郎君,最討人喜歡了,我想信任你。”
她看不見,所以不知這一番滿腹心計的撒嬌后,從耳垂開始,逐次蔓延至眼角,少年瑩白的膚色艷若朱砂,如杵臼里碾碎的花,濃的能滴出水來。
好半天過去,她以為沒戲,注定無果時。少年忽然黯啞著聲色,低沉道:“容玉?!?br/>
她點點頭,繼續(xù)問道。
“你和他是什么關系?!?br/>
少年復又沉默不語,這會兒憑她怎么威逼利誘、軟磨硬泡,他都不肯再說什么,只是把藥碗遞到她面前,熱氣裊娜間含糊道。
“該喝藥了?!?br/>
也罷,能知道這些已是極大的收獲了,且少年這樣純良,可見她不該將兩人一視同仁。李意歡懨懨地接過藥碗,照例一飲而盡,味道則依舊苦的人頭皮一麻。
少年倏而向她手里放了幾枚軟塌塌的東西,她下意識握了握,不禁微微愕然:是蜜餞?
他有些緊張的期待道:“不知道管用么。”
她伸出另一只手,從掌心捏起一枚果脯,小小的咬了一口。酸甜的梅子味瞬時在舌尖蔓開,驅(qū)散了湯藥的苦澀,讓人心情愉悅不少。
那簡直是太管用了,不能拒絕的好吃!
李意歡咳了一聲,繃著嗓子努力矜持的說道。
“我還要。”
“……”
假若容玉能一直這樣陪著她,那些曾被男子刻意歪曲的心態(tài),也許能得以矯正。不至于內(nèi)里徹底腐壞,成了他期許的那樣,一個薄情又冷血的怪物。
然而,造化偏愛作弄,半點不由人。
她腦中最后有關容玉的記憶,是停留在眼睛復明的第一眼。
明月珠的濯濯光華下,明明單看面貌,兩人年紀相仿。但鴉青色長袍的少年,身量卻似修竹一般高挑挺拔,個頭高出她許多。
他的眸色有些淺淡,襯得本就霜雪一般的面容更加蒼白,宛如一塊無瑕美玉熔鑄成的人,靜靜立于眼前。容玉要比她想象中的,更為清冷,更為深沉一些。
而后便是男子熟悉的聲音,陰惻的自耳邊響起。
“這就是你背叛阿嬈和我的理由,想帶著他逃?”
“你以為這小子是多么好的人么,他身上流著我的血,只會比我更瘋魔。”
“不信是么,來,我?guī)闳デ魄??!?br/>
不由分說地,男子帶著她來到一處地方。
斗獸場內(nèi),清冷的少年仿佛沒了理智,雙目赤紅,撲向斗志昂揚的花豹和狻猊。她崩潰地想要闔眼,身旁的男子卻勒令她睜開。
于是她不得不看著少年,像是從地獄爬上來的索命惡鬼一般,一只一只撲咬撕殺了那些比他要大上許多的龐然猛獸。
似乎對眼前的一切已司空見慣,男子的情緒半點波瀾沒起,只滿是玩味的看著她,憐憫道。
“怎么,現(xiàn)在還有期待么。”
她看到自己搖了搖頭,軟弱道:“我聽話,你放了他吧?!?br/>
再次回到宮中之后,從前許多看不透的人與事,仿佛一下都通透明了起來。什么腌臜齷齪的心思,竟能輕易地一眼看到底。
這是男子贈予她的禮物,亦是罪惡的開端,墜入深淵的伊始。
無欲則剛,當情感得以最大限度的被剝離,憑借超乎常人的心智,她隱于禁庭的深水之下,只手翻云覆雨。
譬如遠嫁的長姊,圍獵時斷了腿的四哥,以及蕭淑妃無故小產(chǎn)失去的孩子……太多了,皇宮里每時每刻都有陰謀詭計。
但沒人把這些事同她聯(lián)系起來,眾人眼里,她不過一弱齡少女,終日里唯唯諾諾,不知世事。
崔嬈也許有所察覺,但終究已無可挽回。
李意歡有時候想,也許她早已死在了十四歲的生辰。如今這個軀殼里活著的,不過一縷殘存的魂魄,身不由己,困頓于俗世的陰謀與權(quán)力中,苦受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