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一寸相思一寸灰【一】
    幾副藥劑喝下去,終日昏沉低靡的少年,清醒的時候漸漸多了起來。隱衛(wèi)告訴明月,華年的氣色也好了很多。原先瞧著,他為藥癮折磨摧殘的病體,瘦削無力,丁點人形沒有。如今看來,褪去了那些癲狂與猙獰,倒隱隱能見溫潤如玉的模樣,想來昔日該是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是么?
    明月靜靜聽著近侍的感嘆,心雜陳,因醫(yī)者所開的藥并不能幫他去除藥癮,不過是盡量減輕痛苦,讓他好受一些。那些隱患被變相的藏起來,營造出一種好轉(zhuǎn)的假象,其實全然不是如此。
    他猜測,少年真正的情況應(yīng)是加重的,甚至向著更糟糕的方向發(fā)展。直至華年親自來拜會,向他致謝道,「多謝公子施救之恩?!?br/>
    彼時禪房內(nèi),縱使侍從一直在他耳際絮叨著華年的事情,除了若有若無的憐惜以外,他不曾對他產(chǎn)生過好奇??涩F(xiàn)下這道聲音,竟無端地讓他忍不住想對眼前人探究一二。
    少年聲色輕啞黯沉,短短的一句話,聽來猶如吟誦一般,不急不緩地把每個字都說至飽滿圓潤,態(tài)度認(rèn)真得令人咋舌,像是在對待…神明一樣的虔誠。
    明月看不見,卻在腦里依稀將華年的模樣與情態(tài)猜度了一二。當(dāng)下,稍一沉吟后,循著他的聲音向其頷首,溫聲回道,「無事,我能做得不多?!购龆氲诫[衛(wèi)所說的,他在睡夢中總哭著喊阿姊,于是又問道,「你有沒有家人?!?br/>
    華年訥了一息,旋即回他:「我欠公子的恩情,想來這輩子是無法償還了?!?br/>
    明月微微蹙眉,隨之反應(yīng)過來,他是誤解了自己的意思,遂解釋道。
    「我不是在向你索取報酬,只是想著,也許你想再見一見她們?!?br/>
    他本是一片好意,未料華年聽了,卻仿佛被蟄到了似的,連連拒絕。
    「不,不必了,謝過公子。我這個模樣,若是她們知道了,也是徒增傷悲。不如不見,不如不念?!?br/>
    見他這般作態(tài),明月沉默了片刻。再開口,語氣不自覺帶了幾分上位者的威嚴(yán),他道。
    「你瞞著他們一個人流浪,但如果我今次沒救你,你知道會是什么結(jié)果么。」
    聞言,華年亦良久無話,半晌才低低嘆息一聲。接著卻是答非所問,以請求的口吻,向他說了一通似是而非的話。
    「我欠公子的恩情,只能待到來世再還了。既然欠都欠下了,與您宿命的糾纏恐怕是解不開了,索性一欠到底,以命易命。如今,我還有最后一樁心愿,想要求您成全。」
    明月垂首,兀自思忖了一會兒,既而追溯著空氣里少年一深一淺的呼吸,對著他的位置漫然道。
    「你想做什么?我非神佛法力無邊,實則是與你境遇相似,同遭俗世拋棄的一可憐人罷了。我未必能幫你,你且說來聽一聽?!?br/>
    「我想要請公子,在我死后,將我以火焚化,把我的骨灰埋在寺中月桂樹下。然后,請您代替我活下去。」
    荒唐。若說前者他尚能幫他完成,后者則簡直是無厘頭了。然而,還不及明月回絕,華年倏而上前一步,鼻翼霎時為濃濃的苦藥味包裹。他湊近他,態(tài)度仍是如剛才一致的認(rèn)真與虔誠。
    「公子,我名華年,是隴西李氏獨子。李氏這一代的子息里,唯有我同阿姊可以接任家主之位。在下不才,師承隱山,學(xué)了些相面堪輿之術(shù)。我觀您天庭飽滿,鳳目貴氣,日角隆準(zhǔn),是為帝王之相。雖不知您緣何陷入如此困境,但我想,或躍在淵,潛龍勿用,您一定不甘于此?!?br/>
    這一番話使得明月氣息一亂,腦里轟鳴作響,如一道驚雷劈下。電光火石間,心下立時浮現(xiàn)一個猜想:他是士族派來試探他的。這個念頭一出,他當(dāng)即就要喊人來??上乱豢?,「撲通」一聲,有什么東西重重跌倒在地。緊跟著,耳際響起華年虛弱且艱難的喘息。
    明月被突如其來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變故打得措手不及,心力交瘁。無法,當(dāng)下只得順著情勢急切的問道,「你怎么樣,還好么。」他從小榻上起身,蹲下摸索著,想要確認(rèn)華年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很快,一只冰涼柔軟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華年難以自抑地咳嗽著,洇紅的血爭先恐后地從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涌出。漸漸地浸濕了衣袍,沿著肌膚滴滴答答的滑落在地。
    明月一手反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卻摸到了大片濕潤,血腥味霎時彌散開來。他們本是年紀(jì)相仿的少年,即便經(jīng)歷了許多腌臜陰暗的事情,但彼此,俱是第一次直面生離死別。不同的是,一個是接受死亡,一個是被迫面對死亡,明月要親自感受著,華年的生命凋零枯萎在自己眼前。此刻,他顧不得儀態(tài),幾乎含了哭腔,張惶地向外呼喊道,「來人,快來人!來人救救他!」
    他一面喊人,一面轉(zhuǎn)頭對少年道,「華年你堅持住,想想你的阿姊,你不想見她了么。」
    像是受到了刺激,微弱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華年跟著一聲一聲軟軟地喚道:「阿姊,阿姊…」飽含無限愛意與柔情,任誰都能從中聽出不一般的情意。但明月無暇顧及,見此舉有用,沉下心繼續(xù)安撫他。
    「對,你堅持住,我這就派人去接你的阿姊來?!?br/>
    不,阿姊不會來了。
    「年年,我答應(yīng)你,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br/>
    「年年,你放心啦,我向你保證,誰都比不過你在我心里的地位?!?br/>
    「…」
    華年想到,是來建安之前,錦瑟曾對他這樣許諾,這樣起誓。
    他的一生太短,可牽掛太長。在生命即將走向盡頭時,他終于開始感到遺憾。
    他養(yǎng)了一盆花,一盆鳶尾花,他精心養(yǎng)了十三年,火紅明艷,美不勝收。他期待著能被她能看到,他想,如果她看到了,一定會問他:「這花是什么花?」
    他便可以告訴她,「阿姊,是鳶尾花?!?br/>
    她若有興趣再問一問這花代表了什么,他就又能順理成章地告訴她,「是無法言說的愛?!?br/>
    可她終究不曾注意到,也沒有給他機會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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