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薄歡
殿內(nèi)燃了一籠瑞龍腦,案幾上的銀盤里擱著點點碎冰,跟著擺扇轉(zhuǎn)出絲絲繞繞的寒氣。隔著一重一重的簾幕,紅羅錦帳里安眠的女子,仍然睡得不太安生。
不知是夢到了什么,她蛾眉緊蹙,額頭浸出細(xì)密的汗珠。
避無可避的記憶于腦中反復(fù)糾葛,支離崩解的意識散成片片團(tuán)絮,陷落泥濘中?;璩料饬藢ν獾母兄?,她聽不到門扉打開的吱呀聲,以及愈來愈近的腳步聲。
直到寒涼的手指觸及皮膚,自眼睫起,一路向下細(xì)細(xì)描摹著她的輪廓,最終停在唇邊,愛不釋手的摩挲著。
男子鴉青色長袍上,沾染著緋色的血跡,青的涼白,紅的妖艷,向上可見其眸底翻滾的欲色,愛與恨意交織,終是化成一聲嘆息。
“殿下,您很快就會是我的了?!?br/>
李意歡又一次夢到了樓迦若。
彼時,正值適齡年紀(jì)的她,滿心為選駙馬苦惱,一面是虎視眈眈的外戚,一面是居心叵測的世家,帝王要考量得多,絕不會由著她的性子來。
明帝有五個女兒,四個兒子,李意歡最小,排行第九。在她之前,長姊遠(yuǎn)嫁西涼,三姊托于右相,五姊嫁予蕭家公子,七姊是個禁忌,為一江湖中人遭宗族除名。
諸多安排,皆是身不由己,如今輪到她,亦是如此。
李意歡借口從筵席上離開,心不在焉的枕臂爬在湖水邊的欄桿上,學(xué)著適才底下歌姬唱的調(diào),有一搭沒一搭哼著小曲兒。
不是愛風(fēng)塵,似被前身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是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斷斷續(xù)續(xù)連著唱了兩遍,沉穩(wěn)的腳步聲于耳畔逐次清晰,她不甚在意道。
“阿玉回來的可真快,不若你也帶我逃吧,像七姊那樣,咱們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br/>
身后的人沒吱聲,李意歡也不惱,容玉性子如此,她把他從斗獸場救下來至今,這人便寡言地跟在她身邊。
容玉近乎無底線地接納她的所有,不能給人看的小性子,不怎么磊落的心思,甚至亦無條件地服從她提出的要求。
多半,他還會和以往一樣回答她,一切如您所愿。
如您所愿,若果能什么都不顧,只順?biāo)熳约旱囊庠?,她就不會這般自尋苦惱了,李意歡嘆了一口氣。
兩人彼此無話,沉默了一會兒后,她狀似認(rèn)命一般豁達(dá)道。
“算啦,你還杵在那里做什么,快把我的玫瑰赤豆糕拿來?!?br/>
“殿下,如果可以,微臣愿為您分憂?!?br/>
不是容玉,她當(dāng)即驚地轉(zhuǎn)身。
“樓大人?”
雪色長衫的青年,長身玉立,手中折了一朵同色的荼靡花。他有著俊美異常的容顏,一雙神采的眼,流彩多情,笑意盈盈地望著她。
“本宮不是……”
李意歡一時語塞,不知該作何解釋剛剛她的妄言,此刻腦中飛快閃過一樣一樣的不同說辭,再一一否定。
樓迦若見狀,含笑溫軟道。
“殿下,微臣如何?!?br/>
“嗯?”
她兀爾想到他說的分憂,難不成是要做她駙馬的意思。然而,李意歡猶疑不定地抬頭看向眼前的男子,他可是樓迦若啊,他的身后站著的是整個樓家,樓氏會依聽于皇室么?
世家一向居心叵測,雖看不出不軌的野心,亦是看不出忠君之心的,王氏更是放話言明:只忠于強(qiáng)者。
前朝衍帝曾想寒門子弟入朝為官,試圖取締“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九品中正制,結(jié)果觸怒一眾世家,才有了如今的新朝。是以,父皇一向是順著世族,以拉攏為主的。
但除了聯(lián)姻的少數(shù)幾家以外,其余世家都是觀望的姿態(tài),并不打算選擇站隊皇室。
李意歡的心思百轉(zhuǎn)千回,想著樓迦若是不是在圖謀些什么。
“殿下應(yīng)該知道一句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樓家便是這樣,而我想要整頓已久。臣需要一個身份,以及一些理由。”
“臣想拔除樓家在朝在野的諸多勢力與爪牙?!?br/>
“為什么?”
“贖罪?!?br/>
“嗯?”
李意歡尚且沒聽明白,樓迦若忽然拉著她的手飛快起身,一起躲到了假山后面。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瞳眸帶了些歉意。
伴著一陣窸窸窣窣衣裳和步履交接的摩擦,由遠(yuǎn)及近兩個人的談話聲,不偏不倚給他們聽了正著,是王氏父子。
“父親,陛下今日招攬的世家,都是打算借九公主拉攏的勢力吧?!?br/>
“你只管放心,最后只能是我們。他們不會,也不敢娶。除非,是想和我們王家做對?!?br/>
“可兒子并不喜歡公主?!?br/>
“要成大事,就得學(xué)會忍耐,事成之后,你想怎么樣還不是都隨你?!?br/>
“是?!?br/>
……
待王氏二人走遠(yuǎn)了,聲音也消匿的干凈后,樓迦若才放開她的手。
“適才情形所迫,臣多有冒犯,還請殿下責(zé)罰?!?br/>
李意歡搖頭。
“樓大人,你是故意讓本宮聽到的么?!?br/>
“殿下,王氏一族記恨樓家已久,怎會與臣聯(lián)手,何況您覺得臣會和他們同流合污么?!?br/>
李意歡不語,王氏圖謀不軌在她意料之中,但他們勢力之大實在叫她心底一沉,怪不得父皇每每提及總是目光深沉,盡是靄色。
樓迦若軟了語氣,聲色似水溫潤。
“殿下,出身并不是我們能選擇的,臣原以為樓氏一族在母親手里是不同的。直至掌權(quán)以后,才逐漸發(fā)現(xiàn),原來家族之中,貪贓徇私,買兇殺人,橫行霸道者是一點不少的?!?br/>
“臣不能做到改變所有,只能改變自己力所能及的?!?br/>
樓氏上一任的主母,出身于清河崔氏,出了名的清貴果決,行事作風(fēng)上比男子有過之而無不及。樓家在她手下,一度達(dá)到和王家并駕齊驅(qū)之勢。
只是,李意歡記得,樓家仿佛也是不喜歡同皇室沾邊的。
“不破不立,再有,樓家是唯一能幫助陛下同王氏一族抗衡的勢力,臣會傾全力助您?!?br/>
王氏若是虎,樓家便是狐,看似溫和無害,卻不可輕易招惹,至于實力,更是難得窺見真章。
這兩家若一定要選一個,樓家確實好過王氏,可李意歡還是忍不住糾結(jié),她在等容玉回來。
樓迦若笑意不減,向她遞過雪白的花朵。
“您瞧,薔薇開過后,人間再無芬芳盡?!?br/>
又環(huán)顧了一遭四周,不見容玉,樓迦若還在等她的答案。李意歡心一橫,當(dāng)下不再遲疑,伸手接過了那支荼靡花,算作對他的回答。
“那么請殿下放心,臣會辦好一切?!?br/>
樓迦若忽而上前一步,同她的距離無限貼近,男子身上清冽悠香的杜若竄入鼻翼,俊美尊貴的面容近在咫尺。李意歡呼吸一滯,下意識后退一步,繃著嗓子道。
“你做什么?”
他勾唇一笑,伸手?jǐn)X下少女鬢發(fā)上掛著的一朵樹葉,沖她搖了搖,想來是剛剛假山巖壁上蹭到的。
有風(fēng)吹過,無人注意到,不遠(yuǎn)處宮墻站著的鴉青長袍少年,手中拿著一只油黃的紙包,目光陰郁地盯著兩人。
李意歡對樓迦若的印象,最開始是從傳聞得知的,世人稱他皎若明月,君子如蘭。后來是他主動走向她,帶著無法抗拒的條件。再后來,她就稀里糊涂嫁給了他。
夢里,她再一次看到了新婚一日的情景。
杜若香和著濃醇的酒氣撲面而來,他挑開蓋頭,定定看著她。
李意歡心下忐忑,指尖悄悄掐了掐衣袖下的皮肉,面上強(qiáng)自鎮(zhèn)定道。
“樓大人娶我原是為了各取所需,互相利用,我予您身份地位,您予我自由。我知您不喜歡我,那么,我們便人前扮作恩愛的假夫妻,人后互不干涉,如何。”
樓迦若綿綿的呼吸呵在她的耳邊,細(xì)長潤澤的瞳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聲色帶了癡纏的意味,有些惱怒道。
“蜜蜜怎知我不喜歡?我喜歡得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