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過往
,陛下他總是假正經(jīng) !
此為防盜章 “我倒希望是他新納的。”盧氏語氣微有譏誚, 懨懨道:“你大哥房里的。”
長兄房里的人, 謝華瑯身為幼妹,素日里是見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 瞥了一眼, 低聲道:“怎么了?”
盧氏面色微冷, 將手中團扇丟掉,吩咐蔣氏與田氏:“你們退下。”
待那二人行禮退走, 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謝華瑯微吃一驚:“啊?”
……
謝家長房有四子二女, 長子謝允、次子謝粱、幼子謝瑋與謝華瑯皆為盧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謝檀,侍妾蔣氏生庶長女謝徽。
六人之中,只有謝華瑯的長兄謝允一人成家入仕。
謝允是長安謝氏的嫡長子,身份貴重,自不必說, 謝偃與盧氏都對這個兒子寄予厚望,謝允也爭氣,風(fēng)姿秀逸, 少有偉才, 放眼長安, 也是極受人矚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歲那年,父親謝偃做主, 為謝允娶了秘書丞隋閔之女為妻, 次年, 謝家便添了嫡長孫謝瀾。
謝允與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兒子在,原也是一樁良緣,然而太過卓爾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鄭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剛毅,識見深遠,頗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體弱多病,時常將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稱之,與先帝并稱二圣。
后來先帝辭世,鄭后先以監(jiān)國太后之名臨朝稱制,沒多久便廢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稱帝,還是開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動,驚怒非常,鄭后以鐵血手腕鎮(zhèn)壓,手段酷烈,將高祖、太宗血脈屠殺殆盡,連自己獨女臨安公主的駙馬牽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駙馬下獄時,臨安公主已經(jīng)臨盆,生下女兒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訊,心中哀慟可想而知。
鄭后對這唯一的女兒心懷愧意,對新生的外孫女更是憐惜異常,賜封淑嘉縣主,份例禮遇比照公主,極為優(yōu)寵。
淑嘉縣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成,如何高傲貴重,自不必說,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時,卻見謝家郎君打馬經(jīng)過,人如玉樹,貌似芝蘭,一顆芳心便丟了,得知他身份后,親自去求鄭后賜婚。
鄭后那時已經(jīng)稱帝,對這個外孫女格外疼惜,權(quán)柄在握,并不覺得拆散一樁姻緣有多了不得。
為叫顧氏皇族與鄭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賜自己兒女“鄭”姓,又賜死侄子妻室,令娶臨安公主為妻。
隋氏之父隋閔為秘書丞,三朝老臣,長安謝氏也不容輕侮,故而鄭后只降旨令謝允與隋氏和離,不曾殺人,又賜公主儀仗,將淑嘉縣主風(fēng)光嫁入謝家,做了謝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這等飛來橫禍,返回母家,更與兒子生離,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過三月,便憂憤而死。
淑嘉縣主真心喜愛謝允,加之謝家亦是赫赫高門,故而入門之后,對公婆都頗敬重,對兩個小叔和謝華瑯這個小姑也沒的說,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終究也是隔了一層。
隋氏歸家后,盧氏便將長孫謝瀾接到自己身邊照看,淑嘉縣主嫁入謝家之后,對此也沒說過什么。
大家族里默許的規(guī)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盧氏也是生了兩個兒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湯藥,謝令之妻劉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縣主,盧氏盡管不喜這兒媳,卻也沒有打破規(guī)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縣主嫁與謝允幾年有余,一無所出,石頭砸到水里還有個響兒呢,她的肚子卻一直都沒動靜。
臨安公主最為優(yōu)寵長女,鄭后也憐愛她,疑心是謝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產(chǎn),還曾專程令名醫(yī)入府請脈,又留了醫(yī)女相伴。
這事惹得盧氏極為惱火,淑嘉縣主終究是長子妻室,若有兒女,也是嫡出,遠比庶出貴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厭惡自己的嫡孫。
再則,淑嘉縣主遲遲未有身孕,謝允房里的侍妾通房當(dāng)然也不會有,難道她見兒子膝下只有一根獨苗,心里便很高興嗎?
因這緣故,她干脆免了淑嘉縣主每日問安,眼不見心不煩。
鄭后稱帝后期,今上與中書令謝偃、還有門下省的兩位宰相一道,聯(lián)合宗室,發(fā)動元革政變,復(fù)顧氏神器,幽禁鄭后于大安宮,盡殺鄭氏一族,也終結(jié)了屬于鄭后的女帝時代。
鄭后倒臺,淑嘉縣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臨安公主,新帝是她嫡親的舅舅,仍舊不容輕侮,加之她嫁入謝家之后,并無大錯,謝家人待她倒仍如從前一般。
謝華瑯聽母親講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處:長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謝家寵妾滅妻,見鄭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縣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聲問母親。
“原是喝了湯藥的,偏她貪嘴,吃壞了東西,嘔吐不止,那藥吐了大半,為此還專程請了大夫,”盧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頭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誰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將湯藥倒掉也就罷了,盧氏容不下這種心大的,然而只是湊巧,又機緣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謝華瑯今早請安,見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為這事了,她頓了頓,方才道:“縣主知道嗎?”
盧氏揉了揉額頭,道:“從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謝華瑯輕嘆口氣,轉(zhuǎn)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禮,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說這些了。”盧氏擺擺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來,她端起飲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鐺呢?”
謝華瑯早有準(zhǔn)備:“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來了。”
盧氏伸手戳她額頭,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下,她雙手潔白如玉:“你這冒失毛病,很該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該怎么辦?”
“怎么,”謝華瑯聽得心頭微沉,試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兩樁婚事,皆是為了謝家,你阿爹也不忍,說郎君也就罷了,實在不行還能另娶,再不行房中還能納幾朵解語花,女郎卻不一樣。”
盧氏說到此處,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兒纖細(xì)手掌,笑容溫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嗎?”謝華瑯不意還有這等意外之喜。
“其實還有另一層考慮——你父親做了宰輔,叔父執(zhí)掌國子監(jiān),長兄又是黃門侍郎,謝氏富貴已極,不必再嫁女尋求聯(lián)姻。”
盧氏悄聲道:“宗室選出的幾位王爺,還沒有擇定王妃,儲位之爭何等兇險,謝家離得越遠越好。”
今上是先帝與鄭后的嫡長子,他降生時,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愛長孫,又覺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強勢剛決,唯恐長孫將來受制于鄭后,便將他接到太極殿去,親自教養(yǎng),也是因這關(guān)系,鄭后與今上雖有母子之名,卻無母子之情。
太宗心懷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沒有來得及冊立長孫為太孫,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頗覺掣肘,鄭后言說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卻無新君,為肅清朝政痼疾,便以為大行皇帝祈福為由,令長子離宮潛修,隨即又立第二子為太子。
先帝性情綿軟,不得不依仗強勢的妻子,局勢使然,也沒有反對。
四年前,今上與幾位宰輔宗室聯(lián)合政變,在鄭后倒臺之后登基稱帝,卻沒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連選秀都不曾進行過。
時下風(fēng)氣開放,胡漢交融,實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寬闊,歷代少有,連女帝都出了,再出個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來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該從宗室之中過繼,收為嗣子了。
鄭后當(dāng)政時期,高祖、太宗血脈被屠殺殆盡,然而也并不是一個不留,更不必說今上還有兩個胞弟,子侄不在少數(shù)。
謝偃身為中書令,也是宰相之一,長安謝氏頗有聲望,盧氏之父邢國公,亦是當(dāng)朝重臣。
謝華瑯在府中行三,人稱三娘子,然而論及身份貴重,卻要勝于前邊兩個姐姐,加之容色嬌妍,不只是勛貴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詢問,意圖娶一個背景強硬的妻室,為來日過繼鋪路。
謝氏富貴已極,著實不欲再摻和進這些事里,謝偃近年來,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謝華瑯原還憂心,聽母親這樣說,自是歡喜:“我該好生謝過阿爹才是!”
盧氏見她眉宇含笑,神情欣喜,心頭微動:“枝枝,你有心上人了?”
謝華瑯倒不害羞,明眸微轉(zhuǎn),道:“算是吧。”
“還真有了!”盧氏目露訝異,低聲詢問道:“人怎么樣?”
“唔,”謝華瑯想了想,笑道:“很俊。”
“也好,我們枝枝美貌,若尋個丑的,也不像話,”盧氏愛憐的撥了撥她微亂的發(fā)絲,道:“年歲如何?”
謝華瑯故意含糊其辭,道:“比我略大些。”
“大幾歲有大幾歲的好處,會疼人,”盧氏果然會意錯了,又笑問道:“身邊清凈嗎,有沒有人?家風(fēng)好不好?”
“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性情也靦腆,可容易害羞了,”謝華瑯莞爾,悄悄道:“我每見他那情狀,便愛的不得了。”
“去,”盧氏瞪她一眼,嗔道:“哪有閨閣女郎這么說話的?”
“反正我就是中意他,”謝華瑯拉著母親衣袖,央求道:“阿爹既然不欲將我別嫁,阿娘便先跟他吹吹風(fēng),叫他有個準(zhǔn)備。”
“高門子弟,哪有身邊沒人的?”盧氏應(yīng)了,又低聲道:“門第是不是差了些?”
“阿娘,”謝華瑯堅持道:“我喜歡嘛。”
錢物謝家是不缺的,子弟爭氣,起碼還能富貴三代,女兒即便是嫁的低了,也有兄長可以依靠,不至于被人欺負(fù)。
“罷了罷了,”盧氏也想得開,笑道:“門第差些便差些,你喜歡最重要。”
院墻上那從凌霄花開的熱切,橘紅色的花瓣明艷灼灼,金蕊綠葉,極是動人。
顧景陽慣于早起,在觀中散步,途徑此處瞥見時,忽然笑了。
“衡嘉,”他道:“你看那從花,像不像枝枝?”
“女郎性情直爽,人亦嬌妍,”衡嘉望了一眼,含笑道:“確實有些相像。”
顧景陽目光柔和了些,卻沒再說什么。
……
日頭東升,漸趨漸高,日影落在窗欞上,有種靜好的安謐。
桌案上是宮中清早送來的奏疏,顧景陽伏案批閱,衡嘉不敢出聲驚擾,便悄無聲息的侍立一側(cè),見未批閱的奏疏越來越少,方才悄無聲息的退出去,沏了茶來。
顧景陽端起飲了一口,目光略過窗欞前的那道日影,忽然頓住了。
“衡嘉。”他道:“枝枝還沒有來嗎?”
“還沒有呢。”衡嘉這才發(fā)覺謝華瑯今日還沒有到,心中奇怪,旋即答道:“許是被什么事情絆住了,會來的晚些吧。”
顧景陽眉頭微擰,算是接受了這個答案:“去泡壺茶來,要淡一些,枝枝不喜歡太濃郁的味道。”
衡嘉應(yīng)聲,退了出去。
日影一寸寸挪開,最終離開窗欞,在墻壁上投下了一道灰暗的剪影。
已經(jīng)過去很久,連壺中茶都有些涼了。
顧景陽道:“枝枝怎么沒有來?”
衡嘉也有些不安:“奴婢打發(fā)人去外邊等著吧。”
顧景陽沒有做聲,這便是贊同的意思了。
衡嘉一擺手,便有侍從退了出去,或者到山門處等候,或者到山下去迎接。
顧景陽站起身來,到窗邊去,低垂的眼睫在他面頰上留下兩道陰翳,此刻日頭正盛,天光大亮,衡嘉卻覺他似乎正處于深夜之中,長街寥落,顧盼無人。
如此等了半個時辰,便有先前侍從前來回稟:“陛下,奴婢在山門處等了很久,還有人下山去尋,可并不曾見謝家女郎前來。”
衡嘉心頭微動,卻見顧景陽回身去看他們,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趕忙垂下頭,道:“許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顧景陽蹙眉道:“快去。”
道觀清簡,然而從來不乏人手,只北衙禁軍,近處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親去吩咐人打聽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來傳稟。
禁軍見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飛馬離去,往長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額頭上便生了汗,連背上都覺有些黏濕,用帕子拭去之后,方才輕手輕腳的往后堂去。
顧景陽端坐案前,案上繪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圖,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繪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來染山間那輪紅日。
衡嘉見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語,屏氣息聲的侍立一側(cè),其余人也垂著手,噤若寒蟬。
約莫過了兩刻鐘,便聽外間有腳步聲傳來,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氣,顧景陽抬首,連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來了嗎?”
來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極是俊秀,年歲尚輕,隱約有些青澀,入內(nèi)之后,見禮道:“皇叔。”
顧景陽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么是你?”
顧明修自他語氣中察覺出幾分不悅,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顧景陽合上眼,有些隱忍的道:“出去。”
顧明修心中委屈,卻不敢做聲,向他施禮,匆忙間退了出去。
衡嘉見狀,更不敢做聲,暗暗祈求謝家女郎早些前來,好生安撫陛下,余光一轉(zhuǎn),卻見禁軍統(tǒng)領(lǐng)武寧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門說話。
衡嘉心中微動,見顧景陽低頭看那副畫,一時不會有吩咐,便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武寧走出幾步,避開后堂,方才自懷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遞過去。
“這是什么?”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謝家娘子為何沒來嗎?”
武寧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過來:“打探來的消息,都寫在這里邊了?”
武寧輕輕頷首。
“統(tǒng)領(lǐng)怎么還繞這些彎子?”衡嘉捏著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結(jié)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寧抬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語。
“原來如此。”衡嘉會意,謝道:“辛苦統(tǒng)領(lǐng)了。”
武寧擺擺手,示意無礙,向他一禮,轉(zhuǎn)身離去。
副統(tǒng)領(lǐng)便在墻后等待,面有急色,武寧將信交出去,便覺如釋重負(fù),扯住副統(tǒng)領(lǐng),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將那信封撕開,便見里邊是張信紙,刻意折了三折,極是嚴(yán)謹(jǐn)。
“武統(tǒng)領(lǐng)粗中有細(xì)啊。”
他感慨一句,將那信紙展開,瞟了一眼,身體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話:謝家女郎去揚州玩了。
衡嘉如墜冰窟,忽的領(lǐng)悟出武寧為何驟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語。
女郎,你要去揚州玩,沒人會攔,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說一聲啊!
就這么不聲不響的走了,你知道陛下會如何驚怒嗎?!
還有武寧這奸詐小人!
這廝分明是怕被陛下遷怒,故而有了結(jié)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氣還不算是熱,衡嘉卻出了一腦門兒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內(nèi)里有人喚自己,心中一凜,趕忙將信紙收起,進了內(nèi)室。
“陛下。”他垂首應(yīng)道。
“朕聽見你同別人說話,”顧景陽抬眼道:“是枝枝來了嗎?”
衡嘉又開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顧景陽略微頓了一下,語氣卻愈見柔和:“枝枝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嗎?”
衡嘉干巴巴道:“這個,這個……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么了?”顧景陽見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躊躇片刻,終于將懷中信紙取出,雙手呈上。
他沒敢抬頭,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應(yīng),也能猜度一二。
內(nèi)室中無人言語,連呼吸聲都被侍從們縮減到最低,空氣似乎也凝滯了,那信紙上不過短短八九個字,一目了然,然而顧景陽卻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萬言書,值得琢磨上幾個時辰一般。
衡嘉額頭上的汗珠子匯成一滴,“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這聲音會不會太響,驚擾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為此憂心了。
“啪”的一聲脆響,案上那只白瓷盞碎濺開來,落到人耳邊,恍若驚雷。
早已冷卻的茶水與碎瓷迸濺到人身上,有種異樣的痛楚,侍從們慌忙跪地,卻無人敢做聲。
過了半晌,顧景陽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強留。”
底下自然無人敢應(yīng)聲,他自己也知道,靜默良久之后,顧景陽有些疲憊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間,顧景陽沒有再提及謝華瑯,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動開口,便如同先前謝華瑯不曾出現(xiàn)過的那些年月一般,度過了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時,便見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圖,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卻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嗎?”
衡嘉勉強笑道:“還沒有。”
顧景陽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沒有再問過此事,可衡嘉覺得,那位謝家女郎或許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樣,從此再也不會從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過了好些時日,某天傍晚,衡嘉見他立在窗邊,輕輕說:“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過了九日,到謝華瑯離京一月整的這日清早,有人打馬前來,踏破了觀中近乎死寂的安寧。
顧景陽正臨窗翻閱典籍,見有侍從快步前來,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來了嗎?告訴她,朕今日不想見她。”
“陛下,”侍從幾乎不敢開口:“是江王來了。”
顧景陽的手停在那一頁,久久沒有翻過,神情清冷疏離,似乎在隱忍什么,半晌之后,終于道:“不見。叫他走。”
侍從不敢久留,應(yīng)聲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這些時日以來,不只是顧景陽身邊侍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連朝臣們都能察覺到皇帝近來心中不悅,較之從前,更見端肅冷凝。
前些時日,門下省有官員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臉當(dāng)朝詰問,天威之下,兩股戰(zhàn)戰(zhàn),汗出如漿。
門下省兩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為下屬請罪,皆被皇帝駁斥,顏面掃地,那官吏也被削職,貶謫他鄉(xiāng)。
有這前車之鑒在,近一月以來,朝臣們都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問罪。
這日朝議結(jié)束,卻還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說的,顧景陽便令內(nèi)侍將相關(guān)之人請到御書房商議,即將結(jié)束時,目光卻落到沈國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肅,淡淡道:“朕聽說沈國公世子往揚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國公的錯覺,陛下這么問了之后,同僚們都默默同他拉開了那么一點距離。
兒子往揚州去時,是告了假的,又是回鄉(xiāng)祭祖的正事,無可指摘。
沈國公想了想,確定這事沒有疏漏,頷首道:“是。”
顧景陽道:“游手好閑,玩物喪志。”
……就是回鄉(xiāng)祭個祖而已,陛下你說的有點過了啊。
沈國公身體僵硬,扯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是。臣會好好管教他的。”
顧景陽又道:“莫名其妙。”
……難道會比陛下你還莫名其妙嗎?
沈國公心中腹誹,臉上卻只能訕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顧景陽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臣工們離去后,他少見的失儀,抬手掩面,有些疲憊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說的過了,賜沈國公府五百金,請沈國公不要介懷。”
衡嘉應(yīng)聲道:“是。”
正是午時,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陽光最盛的時候。
顧景陽垂眼去看太阿劍上的玉墜,抬手撥弄一下,輕輕喚了聲“枝枝”。
漢王已經(jīng)是古稀之年,當(dāng)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事實上,即便是先帝,也要喚他一聲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鄭后稱帝,踐踏皇祚,漢王心中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罵不休,鄭后頗為懷恨,口稱匹夫,勢要殺之,然而漢王身份畢竟不同尋常,輩分比先帝還高,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鄭后不得不忍下,好吃好喝的供著。
等到今上繼位,對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漢王府的門檻,自然也水漲船高了。
“去吧,”淑嘉縣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時候,阿娘曾帶我拜會過漢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應(yīng)一聲“是”,又道:“昨日御醫(yī)來給縣主診脈,縣主又請他去給柳氏瞧瞧,后來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沒來得及同您講。”
謝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沒有資格出席的,謝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說謝允的侍妾了。
淑嘉縣主對此不太感興趣,掩口打個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懷像倒是還好。”
淑嘉縣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著吧。”
“柳氏月份與縣主相仿,產(chǎn)期怕也與縣主相鄰,”秋娘眉心含愁,隱約有些不悅:“倘若縣主生女,她卻舉一男……”
“我腹中生出來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謝家這輩頭一位,柳氏不過婢妾,就算生十個兒子下來,又能如何?”
淑嘉縣主輕撫肚腹,恬靜神情中是母親特有的溫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瀾我都不曾動,更何況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應(yīng)了一聲,忽然頓了頓,神情有些微妙:“還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這個隋家,自然是指謝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閔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縣主并不覺得奇怪,低頭撫了撫腕上玉鐲,道:“門下省侍中李營年邁,即將致仕,隋閔既回來,想會填他的缺。不必理會。”
秋娘見她不欲再提,便順勢轉(zhuǎn)口:“漢王生辰,夫人與二夫人勢必是要去的,大娘與三娘也會隨同,縣主暫且歇著,奴婢差人去問她們當(dāng)日衣衫釵環(huán)。”
“也去問問二娘吧,”淑嘉縣主坐起身來,神情有些譏誚:“她年歲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這等機會,怎么會不去?”
秋娘心領(lǐng)神會,又道:“三娘只比她小幾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