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喝醉
    ,陛下他總是假正經(jīng) !
    此為防盜章  謝華瑯信手將窗扇推開,便見窗外那幾株海棠開的荼蘼, 綠葉青翠, 鮮紅色的花朵堆堆簇簇,金蕊點(diǎn)綴其中, 明艷灼目。
    “雪綻霞鋪錦水頭,占春顏色最風(fēng)流。”她輕笑起來, 贊道:“果真是花中神仙。”
    女婢采青候在外邊, 聽得動靜過去,便見謝家這位以美貌著稱的女郎倚在窗邊, 衣袖半卷, 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手臂,柔膩如云。
    晨光朦朧,落在她面上, 連那樹緋紅的海棠都失了色,一時竟怔住了。
    謝華瑯也不看她,只笑問道:“阿娘起身了嗎?”
    采青回過神來, 慌忙道:“已經(jīng)起了。”
    謝華瑯便伸手過去, 隨意摘了朵海棠, 簪入發(fā)間:“那我們走吧。”
    ……
    說起長安謝氏,時人首先想起來的,便是赫赫高門, 芝蘭玉樹。
    長安謝氏祖上出自陳郡謝氏, 這原就是魏晉時期的頂級門閥, 后來子弟分家, 謝華瑯的高祖父隨同高祖征戰(zhàn)天下,從此定居長安,世代為宦。
    謝華瑯的祖父謝亭官至吏部尚書,死后被太宗追謚司空,極盡哀榮。
    謝亭有二子,謝華瑯之父謝偃為中書令,叔父謝令為國子監(jiān)祭酒,放眼長安,兄弟二人皆身居要職,榮華至此,也是少見。
    女婢纖手挑起垂簾,迎了謝華瑯入內(nèi),她便見母親盧氏半倚在軟枕上,明艷面孔上有些倦意,正同叔母劉氏說話。
    “可是六郎又淘氣了?”謝華瑯上前行禮,笑道:“我見阿娘面色不好。”
    六郎是她幼弟,名叫謝瑋,方才十歲,正是調(diào)皮搗蛋的時候。
    “不關(guān)六郎的事,”盧氏眉眼間有些倦怠,顯然不愿多提,見女兒著意裝扮,艷若牡丹,心中喜歡,倒多問了句:“枝枝要出門去嗎?”
    “約了憲娘和元娘去東鵲山放風(fēng)箏,”謝華瑯笑道:“近來天氣好,想出去走走。”
    “也好,出嫁之后便不比閨中自在了,”盧氏手中捏著一把團(tuán)扇,信手搖了兩下,笑道:“玩的盡興些。”
    “東鵲山?”叔母劉氏娥眉微蹙,輕聲道:“我聽你叔父提過,東鵲山南麓仿佛是江王私有,他這人脾氣最是古怪,不通情理,你們仔細(xì)越界。”
    “知道啦,”謝華瑯隨口應(yīng)了聲:“阿娘和叔母說話,我先走了,若去的遲了,憲娘又該埋怨我了。”說完,也不等那二人答話,便快步離去。
    “——枝枝,枝枝?”
    劉氏叫不住她,只能同盧氏抱怨:“這孩子,也不知有沒有往心里去。”
    “隨她去吧,”盧氏不甚在意:“放個風(fēng)箏罷了,頂破天也鬧不出什么大事。”
    ……
    時下風(fēng)氣開放,通曉騎射的女郎亦是不在少數(shù),謝華瑯并未乘車,而是佩戴帷帽,騎馬出門,到謝府門外,正遇上憲娘,二人說笑幾句,又往元娘府上尋她。
    “今日天氣倒好,”憲娘手中馬鞭晃了晃,道:“只放風(fēng)箏,卻有些沒意思了。”
    謝華瑯笑道:“那你待如何?”
    “我聽說東鵲山處有溪流,不如曲觴流水,行酒令助興,”元娘秀眉微挑,興沖沖的提議:“敢不敢比?”
    謝華瑯笑道:“你們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幾人就此敲定,催馬出城,往東鵲山去,自然有仆從去準(zhǔn)備酒器吃食,她們則尋個開闊地方下馬,取了風(fēng)箏,比誰放的高。
    三月的陽光正是明媚,年輕女郎的歡笑聲也悅耳,元娘身量纖纖,最是秀婉,風(fēng)箏卻飛的最高,只是運(yùn)道差了些,不知怎么,風(fēng)箏線竟斷了,那只蝴蝶風(fēng)箏也如同無根浮萍一般,飄搖落地。
    她有些失落,謝華瑯見狀,溫聲勸道:“沒事,落得不遠(yuǎn),我們騎馬過去,不多時便能找到。”
    “我聽家里人說,那處是江王私產(chǎn),”元娘猶疑道:“只為一只風(fēng)箏,何必專門過去。”
    “你自己也說了,只為一只風(fēng)箏,”憲娘面容英秀,性情也更爽利:“江王再小氣,也不至于為此不高興。”
    謝華瑯也道:“正是這個道理。”
    元娘性情柔婉和順,聽她們這樣講,也不曾推拒,一道上馬,往風(fēng)箏掉落的地方去了。
    此地少有人來,景致卻極美,萬物萌發(fā),生機(jī)勃勃。
    元娘那只風(fēng)箏便落在地上,謝華瑯下馬撿了,卻見憲娘望著遠(yuǎn)處,道:“你們看,那是什么地方?”
    謝華瑯將風(fēng)箏遞給元娘,側(cè)目去看,便見山中竟有一座道觀,觀中廣植桃花,遠(yuǎn)遠(yuǎn)望去,燦若云霞,美不勝收。
    “想是江王建的吧,”元娘瞥了眼,道:“風(fēng)箏也撿了,我們走吧,撿風(fēng)箏也就罷了,再去窺探別處,便是我們失禮了。”
    憲娘也表示贊同,輕輕頷首,謝華瑯當(dāng)然不會有異議,只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坐在馬上回身去看時,禁不住感慨:“這么美的桃花,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幾人方才一通嬉戲,此刻已經(jīng)有些累了,女婢在溪流便鋪了軟毯,席地而坐,行酒令取樂。
    謝華瑯頗通此道,接連贏了幾回,換了元娘憲娘身上玉佩去,那二人奮起反擊,往來幾次,終于贏了她一回。
    “居然輸了,”謝華瑯無奈的揉了揉額頭,道:“你們想要什么?”
    “要東西多沒意思?”憲娘眼珠狡黠的轉(zhuǎn)了轉(zhuǎn),道:“枝枝,那道觀里桃花開的那么美,你敢不敢去求一枝來?”
    “不好吧,”元娘輕扯她衣袖,遲疑道:“說了不往那邊去的。”
    “去就去,我才不怕,”酒壯膽氣,更不必說謝華瑯原就不是怯弱之人,佩上帷帽,她翻身上馬:“你們等著,我去去便來。”
    ……
    謝華瑯催馬往那道觀方向去,越是臨近,愈見觀中桃花綺麗多姿,等到道觀門口,便見青石磚臺階上薄薄積了一層粉色花瓣,十分清雅。
    “女郎止步,”道觀門口正有幾個年輕道士灑掃,見她騎馬而至,道:“道門清凈地,不見外客。”
    謝華瑯示意侍從在臺階處等候,自己上前,笑道:“何處是內(nèi),何處是外?”
    那年輕道士被她問的怔住,遲疑一瞬,道:“方外之人是外,修道之人是內(nèi)。”
    “哦?”謝華瑯笑問道:“小道長,你得道了嗎?”
    世間修道之人千千萬萬,誰敢說自己得道了?
    謝華瑯尚且佩戴著帷帽,見不到她面容,然而只聽她聲音,也知是個妙齡女郎。
    那年輕道士被她問住,禁不住臉紅起來,躊躇道:“反正,你就是不能進(jìn)去。”
    “好吧,”謝華瑯調(diào)轉(zhuǎn)話頭,又道:“道長,你們這是做什么呢?”
    另一個道士答道:“當(dāng)然是清掃庭院。”
    “這就不對了,”謝華瑯笑道:“你也說這是清凈地,何來清掃一說?可見此地原也不清凈。”
    幾個年輕道士被她說的無言以對,最開始開口那個道:“女郎,你這都是歪理。”
    “世事有陰陽兩面,要么正,要么負(fù),道理自然是正的,哪里會有‘歪理’一說?”謝華瑯笑道:“你們自稱修道之人,卻連我這方外之人都不如,這道觀你們進(jìn)得,我如何進(jìn)不得?”
    那幾個道士說不過她,一時梗住,謝華瑯忍俊不禁,卻見門內(nèi)走出一個中年道士,白面無須,笑吟吟道:“女郎好口齒,敢問來此有何貴干?”
    謝華瑯見他年歲不輕,便行禮道:“冒昧前來,想向此間主人討一枝桃花。”
    “原來如此,”那中年道士面露恍然,笑道:“女郎暫待,我去問過觀主。”
    謝華瑯向他一笑:“多謝。”
    她在門外等了約莫半刻鐘,便見那中年道士出來了,向她道:“觀主請女郎入內(nèi)一敘。”
    侍從們有些不安,謝華瑯卻不怕,笑道:“無妨,你們且在此等候便是。”說完,便同那中年道士一同入內(nèi)。
    這道觀十分古樸,白墻灰瓦,院植青竹,腳下是條石磚小徑,清幽靜雅。
    二人拐過那從青竹林,便到了后堂,那中年道士道:“女郎,請。”
    后堂里陳設(shè)十分清簡,自帷幔至窗簾,皆是淺灰一色,連內(nèi)室點(diǎn)的香料,都是透著疏離的冷香,想來其主人的確喜好清凈,不喜奢華。
    謝華瑯只大略掃了一眼,隔著帷帽,卻也看不真切。
    她少有的生了幾分好奇,趁進(jìn)門空檔,將帷帽掀開一線,悄悄向內(nèi)瞥了眼,心中驚顫,險些怔在原地。
    內(nèi)室上首處端坐著個極清冷的道士,年約而立,面似冠玉,已然蓄須。
    他年紀(jì)應(yīng)也不輕了,雖也明俊,卻不似少年郎君那般意氣風(fēng)發(fā),然而歲月所賦予的雍容雅正,卻如同陳年佳釀一般,因年華更見醇厚。
    那道士微垂著眼,不言不語,卻清冽如一道劍光,謝華瑯匆忙瞥了一眼,竟有風(fēng)聲鶴唳,劍氣縱橫之感。
    世間居然有這樣的人。
    她一貫天不怕地不怕,然而此刻,卻覺心神失守,險些亂了心緒,虧得自幼承教,不至在人前失了分寸。
    先前那中年道士領(lǐng)著她到一側(cè)落座,謝華瑯便聽上首處那道士道:“我聽衡嘉講你與門前幾人輪道,說的很有意思。”
    他的聲音也輕緩,同這個人一樣,清冷之中,隱約帶著幾分疏離。
    謝華瑯定下心來,道:“口齒功夫而已,觀主見笑了。”
    那道士淡淡看她,道:“女郎也學(xué)過道經(jīng)嗎?”
    謝華瑯搖頭道:“并不曾學(xué)過。”
    那道士又問:“那你覺得,什么是道?”
    謝華瑯含笑答道:“我便是道。”
    “胡說!”那道士還沒說話,他身側(cè)的年輕道士便道:“你怎么會是道?”
    “道生萬物,我亦身處其中,難道不可自稱為道嗎?”謝華瑯嬉笑道:“小道長,你著相了。”
    “你又胡說!”那年輕道士氣道:“著相是佛家說的,道家不這么叫!”
    “這有什么關(guān)系?言辭不過是外物,”謝華瑯滿不在乎,道:“殊途同歸而已。”
    那年輕道士氣急,似乎還要再說,那道士一抬手,他面色微變,連忙停口。
    “女郎,”那道士道:“你很有慧根。”
    “觀主,你也說錯了,”謝華瑯笑道:“慧根是佛家用的。”
    那道士倏然笑了,他道:“殊途同歸。”
    謝華瑯聞言莞爾,心中卻定了主意,伸手將帷帽摘下,展露面容,向他一笑。
    窗外桃花開的正盛,綺麗多姿,世間少有,然而這等絢爛風(fēng)流,仍在她嫣然而笑時,盡失顏色,其風(fēng)神秀徹,可見一斑。
    先前與她爭辯的年輕道士不意這女郎生的這般美貌,一時竟看的怔住,忽然回過神來,滿臉通紅的低下頭了。
    那道士目光清冷,徑直落在她面上,謝華瑯也不打怵,神情含笑,與他對視。
    內(nèi)室安寂,一時無言,不知過了多久,還是他先退卻了。
    眼睫微垂,他側(cè)首避開她目光,低聲念道:“無量上尊。”
    謝華瑯今日心緒也差,早在得知那人身份之后,心口便堵了一塊巨石,悶悶的,重重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也曾經(jīng)想問阿爹阿娘,既然知道他身份,為何不對自己明言?
    可轉(zhuǎn)念一想,即便是說了,又能怎樣呢?
    人是她自己找的,也是她自己撩撥的,現(xiàn)下出了簍子,哪里還有顏面,去責(zé)備阿爹阿娘不講實情告知?
    更別說今日遇上謝徽之事,阿娘心里怕也不高興。
    謝華瑯悄悄嘆口氣,低聲勸道:“她不知輕重,任意妄為,自然有阿爹處置,阿娘勿要掛懷。”
    “怎么能不掛懷?正是多事之秋,她卻不肯消停。”
    盧氏揉了揉額頭,有些疲憊:“今日漢王壽宴,賓客不知多少,瞧見二娘與魏王世子一道的人怕也不在少數(shù),你阿爹若是處置重了,魏王府自然不會再來糾纏,但也結(jié)了梁子,若是輕輕放過,怕會叫人覺得,謝家有意上魏王世子的船……”
    謝徽鬧出這種事來,就夠叫人憂心了,偏偏還有另一個,比她還要……
    盧氏越想越頭疼,謝華瑯坐在近側(cè),見狀便輕輕為她推揉,略加紓解。
    二人回府之后,便見有仆婢匆匆迎上來,低聲道:“夫人,三娘,老爺叫了二娘往書房去,二老爺、郎君與蔣氏也在,請您二位也去。”
    謝徽今日做的過火,然而她畢竟是大房中人,謝令作為二房主人,家主之弟,過去走一遭還說得過去,劉氏與謝瑩卻不好摻和,聞言便道:“嫂嫂且去忙,阿瑩出嫁在即,我那兒也是一攤子事兒呢。”
    淑嘉縣主也向盧氏行個禮,回自己院中去了。
    女眷們乘車,男眷騎馬,后者歸府自然要早些。
    謝華瑯扶著母親進(jìn)了書房,又打發(fā)仆婢退下,手剛掀開垂簾,就聽謝徽低低的抽泣聲傳入耳中,夾雜著蔣氏的哀求聲。
    她心頭猛地跳了一下,卻不做聲,上前去向父親與叔父見禮,又在哥哥謝允身側(cè)站了。
    謝徽身上仍舊是那身刻意挑選過的衣裙,人也清麗秀致,然而狼狽與驚惶,卻從她含淚的眼眸中源源不斷的透出來。
    謝華瑯微覺疑惑,謝允見了,低聲道:“叔父有位同年,在均州做別駕,父親打算將二娘嫁給其子。”
    別駕官居從五品,即便謝徽是庶女,也算是低嫁,更別說那一家人是在均州,對于長在長安的謝徽而言,更是驚天噩耗。
    謝華瑯想過謝偃會懲處謝徽,卻不想這懲處來的這么快,又這般狠絕。
    謝徽低頭拭淚,哀哀哭求,蔣氏也是如此,母女相擁而泣,倒真有些可憐。
    謝偃似乎未曾見到,轉(zhuǎn)向盧氏道:“為二娘準(zhǔn)備嫁妝,若是必要,也可請弟妹加以襄助,再過幾日,宋家夫人回京探親,便將此事定下,現(xiàn)下是六月,年底事多,婚期便定在十月吧。”
    盧氏微笑應(yīng)道:“是。”
    “我不嫁!我也不去均州!”謝徽淚珠滾滾,已經(jīng)哭花了臉,聲音尖銳道:“阿爹,你不能胡亂把我嫁出去,世子說會娶我的——他會娶我的!”
    “世子可娶正妃一,納側(cè)妃二,不過,此事就連魏王都做不得主,只能等陛下賜婚,誰告訴你他能娶你?”盧氏垂頭看她,微笑道:“二娘,你畢竟是謝家的女郎,難道打算做個沒名沒分的侍妾嗎?”
    “我怎么能做侍妾?”謝徽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落個不停,轉(zhuǎn)向謝偃叩頭,苦求道:“阿爹,我不去均州!世子答應(yīng)我,會叫我做側(cè)妃的——周王已經(jīng)離京了,剩下的就是魏王世子,我若做他側(cè)妃,將來世子位登九五,起碼也可位居四妃,家中若肯襄助,未必不可一望后位……”
    她抬起頭來,面有希冀,目光精亮:“阿爹,叔父,鄭氏因鄭后之故,何等煊赫,我若能——”
    謝偃面色鐵青,沒等謝徽這句話說完,便重重一腳,踢在她心口!
    謝徽閨閣女郎,哪里吃過這等苦?
    身體猛地側(cè)歪,半晌沒喘過氣來。
    蔣氏驚呼一聲,膝行過去,匆忙查看女兒現(xiàn)狀如何。
    謝偃神情冷銳,眼底倏然閃過一抹決然,謝令也一樣,盧氏瞥了眼,忽然道:“枝枝,你也累了一日,回去歇著吧。”
    謝偃回首看她,目光略微柔和了些:“去吧,我們幾人還有些話要講。”
    謝華瑯心中微動,倒沒遲疑,屈膝見禮,緩步出了內(nèi)室。
    窗扉早就被人閉合,聽不清內(nèi)室言語,只有蔣氏的哭聲,隱約傳出一二。
    初夏的天已經(jīng)有了幾分熱意,此刻卻莫名叫人覺得涼。
    她在心底嘆口氣,帶了采素、采青,回自己院中去了。
    蔣氏替女兒順了半天氣,才叫謝徽緩過來,又是垂淚,又是心疼,勉強(qiáng)將她攙起,連連叩頭:“老爺,夫人,二爺,二娘昏了頭,方才那些話,你們千萬別往心里去……”
    謝徽也知道怕了,面如死灰,眼睫上顫巍巍的掛著淚。
    “你心氣倒很高。”
    謝偃不怒反笑,道:“鄭家昔年的確煊赫,鄭后稱帝之后,甚至賜諸皇子公主‘鄭’姓,還曾動過將皇位傳給鄭家后嗣的心思,可你記不記得,鄭氏如今是什么下場?”
    “讓我來告訴你。”他半蹲下身,牙根緊咬,一字字道:“鄭氏上下四代人,妻妾子女共計五十二人,三代親族共計三百九十六人,事變當(dāng)夜盡數(shù)被殺,人頭滾滾,連襁褓中的幼子都未曾幸免!這樣的禍?zhǔn)拢阋蚕虢兄x家來一遍嗎?!”
    謝徽身體顫抖,懾于他聲勢,嘴唇動了幾動,一字都不敢說。
    “從古至今,只出了一個鄭后,”謝令嘆道:“前無古人,以后或許也不會再有來者了。”
    他轉(zhuǎn)向謝偃:“兄長,我與伯善有交,知曉其子非池中物,也愿謝家與他結(jié)為姻親,但二娘心意如此,倘若真嫁過去,只怕不是結(jié)親,而是結(jié)仇。”
    謝徽目光灰敗,原是失意,聽到此處,卻微微亮了起來,直起身求道:“阿爹,叔父說的正是,求阿爹三思!”
    盧氏聽謝令說罷,手中團(tuán)扇略微停住,再聽謝徽此言,卻將團(tuán)扇下移,遮住了唇畔那絲譏誚笑意。
    謝允有些不忍,勸道:“二娘,阿爹定這樁婚事,原是為了保全你。”
    謝徽一心只想擺脫這困境,哪里聽得進(jìn)?
    登時反駁道:“哥哥說的輕巧,這么好的婚事,怎么不給三娘?”
    “——你。”謝允心頭一滯,別過臉,隨她去了。
    謝偃慣來穎達(dá)果決,現(xiàn)下卻少有的生了幾分疑惑,眼瞼微合,隱約間有些猶豫。
    “兄長,”謝令目有厲色,喝道:“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
    謝偃垂首看謝徽一眼,道:“你真的不想嫁到均州去?”
    “不想,我不想!”謝徽面有希冀,哭道:“阿爹,求你了!”
    謝偃見她神情中毫不掩飾的抗拒,長長的嘆了口氣:“那就這么辦吧。”
    謝徽聽他這樣講,心中還覺歡喜,連聲稱謝,反倒是蔣氏,從其余人的目光之中,預(yù)知到了幾分不詳。
    有仆婢捧著木盤前來,她瞥了一眼,先自軟了,謝徽望見,也是周身僵住,面色如土。
    這種時候,盧氏是不會開口,也不會沾手的。
    雖然都是彼此默認(rèn)的結(jié)果,但若是謝偃將來再想起這個女兒幾分好,為此埋怨起她來,便是得不償失了。
    “你可以選擇自縊,也可以選擇服毒,”謝偃長出口氣,定了心緒:“謝家會給你最后的體面。”
    侍妾田氏、蔣氏在側(cè),也見禮道:“三娘子。”
    二人下首處坐了個小婦人,丹鳳眼,柳葉眉,眼似杏子,約莫十六七歲的模樣,湖水綠的襦裙,頗有些小家碧玉的清婉動人,也隨之起身問安。
    謝華瑯打量她一眼,向母親笑道:“阿爹新納的?”
    “我倒希望是他新納的。”盧氏語氣微有譏誚,懨懨道:“你大哥房里的。”
    長兄房里的人,謝華瑯身為幼妹,素日里是見不到的,是以并不熟悉,瞥了一眼,低聲道:“怎么了?”
    盧氏面色微冷,將手中團(tuán)扇丟掉,吩咐蔣氏與田氏:“你們退下。”
    待那二人行禮退走,她方才蹙眉道:“她有身孕了。”
    謝華瑯微吃一驚:“啊?”
    ……
    謝家長房有四子二女,長子謝允、次子謝粱、幼子謝瑋與謝華瑯皆為盧氏所出,侍妾田氏生第三子謝檀,侍妾蔣氏生庶長女謝徽。
    六人之中,只有謝華瑯的長兄謝允一人成家入仕。
    謝允是長安謝氏的嫡長子,身份貴重,自不必說,謝偃與盧氏都對這個兒子寄予厚望,謝允也爭氣,風(fēng)姿秀逸,少有偉才,放眼長安,也是極受人矚目的后起之秀。
    十七歲那年,父親謝偃做主,為謝允娶了秘書丞隋閔之女為妻,次年,謝家便添了嫡長孫謝瀾。
    謝允與隋氏也算相得,又有兒子在,原也是一樁良緣,然而太過卓爾不凡,未必是件好事。
    先帝嫡后鄭氏,出身大族,性情果敢剛毅,識見深遠(yuǎn),頗得先帝信重,夫妻二人和睦,生三子一女。
    先帝體弱多病,時常將政事委于皇后之手,朝臣乃以天后稱之,與先帝并稱二圣。
    后來先帝辭世,鄭后先以監(jiān)國太后之名臨朝稱制,沒多久便廢黜新君,自己做了皇帝。
    女人稱帝,還是開天辟地第一次,宗室震動,驚怒非常,鄭后以鐵血手腕鎮(zhèn)壓,手段酷烈,將高祖、太宗血脈屠殺殆盡,連自己獨(dú)女臨安公主的駙馬牽涉其中,都未曾幸免。
    駙馬下獄時,臨安公主已經(jīng)臨盆,生下女兒之后,得到的便是丈夫死訊,心中哀慟可想而知。
    鄭后對這唯一的女兒心懷愧意,對新生的外孫女更是憐惜異常,賜封淑嘉縣主,份例禮遇比照公主,極為優(yōu)寵。
    淑嘉縣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成,如何高傲貴重,自不必說,有日出城踏青,返回府中時,卻見謝家郎君打馬經(jīng)過,人如玉樹,貌似芝蘭,一顆芳心便丟了,得知他身份后,親自去求鄭后賜婚。
    鄭后那時已經(jīng)稱帝,對這個外孫女格外疼惜,權(quán)柄在握,并不覺得拆散一樁姻緣有多了不得。
    為叫顧氏皇族與鄭氏一族相融,她甚至賜自己兒女“鄭”姓,又賜死侄子妻室,令娶臨安公主為妻。
    隋氏之父隋閔為秘書丞,三朝老臣,長安謝氏也不容輕侮,故而鄭后只降旨令謝允與隋氏和離,不曾殺人,又賜公主儀仗,將淑嘉縣主風(fēng)光嫁入謝家,做了謝允的妻室。
    隋氏遭受這等飛來橫禍,返回母家,更與兒子生離,心中悲郁可想而知,不過三月,便憂憤而死。
    淑嘉縣主真心喜愛謝允,加之謝家亦是赫赫高門,故而入門之后,對公婆都頗敬重,對兩個小叔和謝華瑯這個小姑也沒的說,可即便如此,因隋氏之死,終究也是隔了一層。
    隋氏歸家后,盧氏便將長孫謝瀾接到自己身邊照看,淑嘉縣主嫁入謝家之后,對此也沒說過什么。
    大家族里默許的規(guī)矩,主母生子之前,侍妾通房是不能有孕的,盧氏也是生了兩個兒子之后,才停了府中侍妾的避孕湯藥,謝令之妻劉氏也是如此,等到了淑嘉縣主,盧氏盡管不喜這兒媳,卻也沒有打破規(guī)矩的意思。
    然而淑嘉縣主嫁與謝允幾年有余,一無所出,石頭砸到水里還有個響兒呢,她的肚子卻一直都沒動靜。
    臨安公主最為優(yōu)寵長女,鄭后也憐愛她,疑心是謝家人做了什么,令她不能生產(chǎn),還曾專程令名醫(yī)入府請脈,又留了醫(yī)女相伴。
    這事惹得盧氏極為惱火,淑嘉縣主終究是長子妻室,若有兒女,也是嫡出,遠(yuǎn)比庶出貴重,她再是不喜,也不至于厭惡自己的嫡孫。
    再則,淑嘉縣主遲遲未有身孕,謝允房里的侍妾通房當(dāng)然也不會有,難道她見兒子膝下只有一根獨(dú)苗,心里便很高興嗎?
    因這緣故,她干脆免了淑嘉縣主每日問安,眼不見心不煩。
    鄭后稱帝后期,今上與中書令謝偃、還有門下省的兩位宰相一道,聯(lián)合宗室,發(fā)動元革政變,復(fù)顧氏神器,幽禁鄭后于大安宮,盡殺鄭氏一族,也終結(jié)了屬于鄭后的女帝時代。
    鄭后倒臺,淑嘉縣主的靠山也倒了一半,然而她的生母是臨安公主,新帝是她嫡親的舅舅,仍舊不容輕侮,加之她嫁入謝家之后,并無大錯,謝家人待她倒仍如從前一般。
    謝華瑯聽母親講那侍妾有孕,便能明白她心中矛盾之處:長子好容易有了孩子,她自然舍不得打掉,然而倘若留下,倒像是謝家寵妾滅妻,見鄭氏倒了,有意欺辱淑嘉縣主似的。
    “怎么有的?”她悄聲問母親。
    “原是喝了湯藥的,偏她貪嘴,吃壞了東西,嘔吐不止,那藥吐了大半,為此還專程請了大夫,”盧氏明白她的意思,反而更加頭疼,秀眉蹙起,道:“就那一次,誰知道就有了呢。”
    若是那侍妾刻意求孕,偷偷將湯藥倒掉也就罷了,盧氏容不下這種心大的,然而只是湊巧,又機(jī)緣巧合有了孩子,她便有些不忍心了。
    謝華瑯今早請安,見她面有郁色,想必便是為這事了,她頓了頓,方才道:“縣主知道嗎?”
    盧氏揉了揉額頭,道:“從早到晚,都快一日了,想也知道了吧。”
    謝華瑯輕嘆口氣,轉(zhuǎn)向那侍妾,道:“你姓什么?”
    那侍妾屈膝行禮,神情有些不安:“妾室姓柳。”
    “算了,不說這些了。”盧氏擺擺手,示意柳氏退下,有女婢奉了香茶來,她端起飲了一口,目光忽然停住了:“枝枝,你的耳鐺呢?”
    謝華瑯早有準(zhǔn)備:“路上掉了一只,我就把另一只收起來了。”
    盧氏伸手戳她額頭,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下,她雙手潔白如玉:“你這冒失毛病,很該改一改了,不然日后出嫁,又該怎么辦?”
    “怎么,”謝華瑯聽得心頭微沉,試探道:“我的婚事,阿爹有想法了?”
    “你大哥前后兩樁婚事,皆是為了謝家,你阿爹也不忍,說郎君也就罷了,實在不行還能另娶,再不行房中還能納幾朵解語花,女郎卻不一樣。”
    盧氏說到此處,倒有些欣慰,握住女兒纖細(xì)手掌,笑容溫婉:“你的婚事,便叫你自己相看,他最后掌眼便是了。”
    “真的嗎?”謝華瑯不意還有這等意外之喜。
    “其實還有另一層考慮——你父親做了宰輔,叔父執(zhí)掌國子監(jiān),長兄又是黃門侍郎,謝氏富貴已極,不必再嫁女尋求聯(lián)姻。”
    盧氏悄聲道:“宗室選出的幾位王爺,還沒有擇定王妃,儲位之爭何等兇險,謝家離得越遠(yuǎn)越好。”
    今上是先帝與鄭后的嫡長子,他降生時,先帝尚是太子,太宗喜愛長孫,又覺太子性情仁弱,太子妃強(qiáng)勢剛決,唯恐長孫將來受制于鄭后,便將他接到太極殿去,親自教養(yǎng),也是因這關(guān)系,鄭后與今上雖有母子之名,卻無母子之情。
    太宗心懷去母留子之意,然而他去的突然,甚至沒有來得及冊立長孫為太孫,先帝登基之后受制于老臣,朝堂之上頗覺掣肘,鄭后言說老臣心中只敬太宗,卻無新君,為肅清朝政痼疾,便以為大行皇帝祈福為由,令長子離宮潛修,隨即又立第二子為太子。
    先帝性情綿軟,不得不依仗強(qiáng)勢的妻子,局勢使然,也沒有反對。
    四年前,今上與幾位宰輔宗室聯(lián)合政變,在鄭后倒臺之后登基稱帝,卻沒有立后娶妃之意,甚至連選秀都不曾進(jìn)行過。
    時下風(fēng)氣開放,胡漢交融,實乃盛世雍容,胸襟之寬闊,歷代少有,連女帝都出了,再出個不近女色的君主,根本不算什么事。
    至于來日新君如何,想必便該從宗室之中過繼,收為嗣子了。
    鄭后當(dāng)政時期,高祖、太宗血脈被屠殺殆盡,然而也并不是一個不留,更不必說今上還有兩個胞弟,子侄不在少數(shù)。
    謝偃身為中書令,也是宰相之一,長安謝氏頗有聲望,盧氏之父邢國公,亦是當(dāng)朝重臣。
    謝華瑯在府中行三,人稱三娘子,然而論及身份貴重,卻要勝于前邊兩個姐姐,加之容色嬌妍,不只是勛貴子弟有意求娶,更有宗室子弟明里暗里詢問,意圖娶一個背景強(qiáng)硬的妻室,為來日過繼鋪路。
    謝氏富貴已極,著實不欲再摻和進(jìn)這些事里,謝偃近年來,也有了急流勇退的意思。
    謝華瑯原還憂心,聽母親這樣說,自是歡喜:“我該好生謝過阿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