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也有女兒, 你為何不賣她，反倒要賣我表姐？”
    薛寧的聲音清清脆脆，翻過墻頭飄到了趙家院中。
    鄰里街坊就是這樣, 誰家有人吵架，聲音一大, 前后左右的院落都能聽到風(fēng)聲, 所以除了實(shí)在難忍的憤怒或委屈，家家戶戶都是關(guān)門躲在屋里小聲吵, 免得自家的恩怨傳出去，淪為街坊間的談資。
    薛寧不懂那些，她只是不耐煩看金氏哭哭啼啼不肯認(rèn)錯，六歲的女娃, 只想用自己的聲音壓下金氏煩人的哭聲。
    可翠娘聽到了她的話，東屋里的阿嬌聽見了她的話, 就連西屋的趙宴平也聽見了。
    金氏只賣過一個姑娘，那就是阿嬌, 而能喊阿嬌表姐的人，除了舅舅家的孩子，便只剩姑母的子女。
    趙宴平倏然離開座椅, 朝外走來。
    他挑開門簾的時候，看見阿嬌也從東屋沖了出來，沒有看他, 直接跑去了院子，不敢相信地望著朱家那邊。
    趙宴平走到她身邊。
    兩人默默地聽著, 很快就聽到了有人用力扇耳光的聲音，跟著便是金氏、朱雙雙的哭嚎。
    巴掌聲消失了，墻根下的翠娘轉(zhuǎn)過來, 茫然地看向官爺與小娘子。
    阿嬌同樣茫然，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她沒聽錯吧，剛剛真的有個小姑娘喊她表姐？
    就在此時，趙家門外傳來一道男人的通傳聲：“敢問這是趙宴平趙捕頭的府邸嗎？我家夫人乃揚(yáng)州府已故進(jìn)士孟元洲之妹、京城正四品明威將軍之妻，此次回鄉(xiāng)祭拜，聽聞表小姐現(xiàn)在貴府，特來探望。”
    這一下，是明明確確地告訴趙家眾人，剛剛在朱家替阿嬌不平的貴婦人，正是阿嬌那唯一的姑母孟氏。
    郭興站在倒座房門前，遠(yuǎn)遠(yuǎn)地望向官爺。
    趙宴平示意他去開門，隨后神色復(fù)雜地看向阿嬌。
    阿嬌愣在了原地。
    真的是姑母回來了？
    阿嬌根本不記得姑母長什么樣，她很小的時候姑母就出嫁了，只在父母的談話中知道姑母的小名叫觀音，這個小名太特別，所以阿嬌記憶深刻，她問母親姑姑為何叫觀音，母親笑著摸.摸她的眉心，說姑母那里有顆天生的朱砂痣。
    阿嬌緊張地盯著門口，分不清是更期待還是怕失望。
    郭興打開大門，露出了站在門外的三道身影，兩個孩子站在一位美貌婦人身后，而那美貌婦人的眉心之上，果然有一顆水滴大小的朱砂痣。
    阿嬌看到了那美貌婦人的朱砂痣，也看到了一雙熟悉的杏眼，久遠(yuǎn)到以為已經(jīng)忘記的記憶突然浮現(xiàn)上來，是母親笑著點(diǎn)評她的長相，說她臉龐長得像母親，眉眼更像父親與姑姑。
    兩個特征都對上了，來人真的就是姑母吧？
    可阿嬌不敢冒然去相認(rèn)，就那么眼睜睜地看著官爺走過去，與對方說了什么。
    孟氏并沒有心情與趙宴平見禮，趙家的大門一開，孟氏一眼就看到了里面做少婦打扮的白裙女子，那模樣依稀有幾分亡嫂的影子，眼睛與她一模一樣，再有朱昶都承認(rèn)了侄女就在趙家，孟氏十分確定，此女就是她可憐的侄女阿嬌。
    看到兄嫂長滿野草的墳?zāi)姑鲜隙紱]有哭，只覺得物是人非心中凄涼，如今看到侄女，仿佛所有的悔恨思念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孟氏松開兒女的手，跑到阿嬌面前，一把將已經(jīng)長得與她同高的侄女摟進(jìn)了懷中。
    “阿嬌，姑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爹你娘……”
    阿嬌出生的時候，孟氏才十五歲，兄嫂得了漂亮的女兒歡喜，孟氏也非常喜歡這個小侄女，很多時候長嫂要管家、出門應(yīng)酬，便由孟氏陪小侄女玩耍。阿嬌第一次學(xué)會爬、第一次學(xué)會走路、第一次學(xué)會用勺子吃飯、第一次喊爹爹娘娘姑姑，等等等等，孟氏都在身邊。
    阿嬌只是她的侄女，但對孟氏而言，阿嬌也是她的女兒，出嫁之時，孟氏最不舍的便是三歲的可愛侄女。
    出嫁了，與兄嫂分隔兩地，孟氏再難回家一趟。
    阿嬌七歲那年，丈夫突然被卷入貪污案中，天突然塌了下來，一家三口全被打入大牢。當(dāng)時孟氏要擔(dān)心自家的未來，要照顧才三歲的兒子俊哥兒，兄長來探過一次監(jiān)，沒說上幾句話就被趕走了，再往后，孟氏面對的便是一家三口被發(fā)配邊疆。
    那一年，孟氏才二十一歲。
    邊疆苦寒，俊哥兒路上就染了病，到達(dá)邊疆不久便不治而亡，孟氏流干了眼淚親手埋了兒子，繼續(xù)與丈夫受罰開墾荒地。祁文敬在牢獄里被用了大刑，壞了底子，第二年也含恨而終，一家三口就剩她一人。
    當(dāng)?shù)匾粣喊钥瓷狭怂獡屗プ鲆棠铮瑩層H的路上遇到賊匪，孟氏被匪首橫放在馬背上，帶去了賊窩。
    那賊首就是孟氏現(xiàn)在的丈夫薛敖，也是孟氏當(dāng)時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孟氏求薛敖替她給遠(yuǎn)在江南的兄嫂報個平安，得了兄嫂的回信，她便心甘情愿地給他做壓寨夫人。
    薛敖果然派兩個手下去了江南，三個月后兩人回來，只帶來了兄嫂墓碑上的拓文，以及八歲的侄女被武安縣的舅舅收養(yǎng)的消息。孟氏大哭一場，但為了還能有與侄女重逢之日，她也要好好地活著。
    孟氏嫁給了薛敖，薛敖是個山匪，孟氏就是再想念侄女，也不可能把侄女接到賊窩，當(dāng)時孟氏以為，侄女跟著讀書人的舅舅，總比跟著她好。
    孟氏與薛敖在一起后，先生了兒子薛琰，懷上女兒那一年，朝廷北疆爆發(fā)戰(zhàn)事，急招男丁從軍，但凡愿意從軍的男人，以前無論犯過什么事，都既往不咎。孟氏不想自己的孩子長大后繼續(xù)做賊匪，勸薛敖去戰(zhàn)場博一博。
    薛敖再三猶豫，最后聽了她的，遣散了所有賊匪，與鐵叔一起將她與孩子安置在一個小村子，然后自己去從軍了。
    薛敖這一去就是五年，孟氏一邊擔(dān)心他在戰(zhàn)場受傷，一邊要撫養(yǎng)兩個孩子，心力交瘁，哪里顧得上江南的侄女？想托人打探，又怕暴露自己與祁文敬的過往，暴露自己是避罪的罪臣之妻，連累了孩子們。
    孟氏只能等。
    就在去年年底，戰(zhàn)事終于結(jié)束了，薛敖?jīng)]有白練一身武藝，立了幾次功，封了正四品的明威將軍。除了榮耀，薛敖還帶回來一個好消息，原來早在他去從軍那年，祁文敬的案子就平反了，她早已不是罪臣家眷。
    孟氏便先跟著薛敖進(jìn)京受封，安頓好了，孟氏馬上帶上孩子們回鄉(xiāng)祭祖，再看看侄女過得好不好。
    “早知那毒婦竟會賣了你，當(dāng)年我就該讓你姑父派人將你接到我那里去！”
    坐在東屋的床上，說完自己的經(jīng)歷，孟氏抱著阿嬌后悔道。
    娘倆剛剛見面都是一頓痛哭，現(xiàn)在也都慢慢平靜了下來。阿嬌靠在姑母懷里，一點(diǎn)都不怨她來得晚：“現(xiàn)在回想從前，自然知道還有另一條路可走，可那時姑母并不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以姑父當(dāng)時的身份，您當(dāng)然希望我跟著舅舅舅母過。”
    “你這孩子，吃了那么多苦，想的倒通透。”孟氏低下頭，憐愛地將侄女腮邊的一縷濕發(fā)撥到她耳后，再摸著侄女哭得紅通通的小臉道：“說了半天我的事，阿嬌呢，告訴姑母都誰欺負(fù)過你，姑母替你算賬去。”
    朱昶說侄女從花月樓回來時還是清白身，孟氏不太信，覺得朱昶那么說只是想減輕自己的罪過。
    阿嬌低下頭，撿一些緊要的說了說。
    她這些年，說苦也苦，名聲差了婚事無人問津只能做妾，都算得上苦。但與秋月、丹蓉相比，阿嬌又很幸運(yùn)，她沒有挨過打，沒有被男人糟蹋過，無論舅母金氏還是趙老太太的那些謾罵或數(shù)落，當(dāng)時委屈一陣，也就過去了。
    孟氏聽完這些，著實(shí)松了口氣，只要侄女沒有經(jīng)歷過那種生不如死的折磨，以后她再好好補(bǔ)償補(bǔ)償侄女，侄女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過，最怕心里的陰影驅(qū)散不了，一生都難以釋懷。
    “趙捕頭呢，他對你如何？”孟氏看眼門口，低聲問道。
    阿嬌笑笑，如實(shí)地道：“官爺對我很好，他去查封花月樓的時候就救了我一命，后來納我做妾也是憐惜我，不想我再在舅舅家里受氣，我嫁過來后，他雖沉默寡言，但對我頗多照顧，還幫我做生意，賺了幾十兩，他分文不取，都給了我。”
    不想姑母心疼她，阿嬌還介紹了官爺破案的能耐，全都是真事，也沒有刻意夸大。
    孟氏方才一心與侄女相認(rèn)，并沒有仔細(xì)打量趙宴平，但也看得出趙宴平儀表堂堂，模樣不錯。
    “對你再好，你也只是他的妾，他早晚都要娶妻，那時你就得看正室的臉色了。”侄女把趙宴平夸得那么好，孟氏擔(dān)心侄女不想跟她回京去過好日子，忙提醒侄女做妾的不利之處，“阿嬌啊，你若是嫁了人，嫁的好，姑母也就放心了，可你留在這里給人做妾，姑母怕你以后被欺負(fù)，還是隨姑母進(jìn)京吧，姑母給你找個好人家，嫁過去做正妻。”
    阿嬌之前就有了離開趙家的打算，如果姑母能照顧她，自然比阿嬌自己買宅子安全。嫁人不嫁人的阿嬌暫且沒那個心思，她只擔(dān)心一件事。
    “我這樣的身份，姑母不嫌，姑父會不會介意？”舅舅、姑母都是血親，但舅母、姑父不是，阿嬌不想給姑母添麻煩。
    阿嬌這么問，其實(shí)也表明了她的意思，她想跟姑母走，并沒有惦記繼續(xù)給趙宴平做妾。
    孟氏大喜，扶著侄女的肩膀笑道：“你姑父還敢介意你？他就是個泥腿子，不是我推了他一把，他現(xiàn)在還是泥腿子，只有咱們嫌棄他的份，沒有他嫌棄咱們的道理。阿嬌放心吧，姑姑家里都是姑姑說了算，你姑父對我比他對觀音菩薩還誠心，我把你當(dāng)女兒，他也會真心把你當(dāng)女兒，保管你像在自己家一樣舒服自在。”
    阿嬌不太信，按照姑母所說，姑父以前是賊首，都當(dāng)山賊了，能有多好？
    孟氏捏她的鼻子：“不信是不是？琰哥兒、寧姐兒你們進(jìn)來！”
    薛琰、薛寧都在堂屋，兄妹坐在一邊，對面就是趙宴平。
    趙宴平始終垂著眼簾，冷峻威嚴(yán)，比過年家家戶戶貼的門神還嚇人，薛寧早想跑了，一聽母親喊她，薛寧立即站起來，一頭跑進(jìn)了東屋。
    薛琰比妹妹沉穩(wěn)，母親與表姐的談話堂屋里也能聽清很多，見趙宴平好像很不高興，薛琰忽然有點(diǎn)擔(dān)心，如果這個趙捕頭真有表姐說的那么厲害，他又人高馬大的，若他不肯放表姐離開，老爹派來護(hù)送他們的四個家兵能打得過他嗎？
    薛琰皺著眉頭進(jìn)去了。
    趙宴平仍然垂著眸子，如冰雕鐵鑄，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