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時差
玏立刻意識到自己來晚了。他手指微顫地撫過書頁上的人名,盡管事實擺在眼前,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永遠不是空間維度上的,而是時間。這條長河分隔開無數(shù)善男信女,并且冷酷無情地打消一切重逢的期冀。玏又算了一回兩人的生辰,不多不少,剛好一千年。
空間上的距離,就算再遠,總有辦法到達。當靈魂隨著洋流遍走四海,這世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會被腳步丈量。
但時間不給予任何彌補的機會。玏懷疑是那一次震動使自己落到了千年以后,可這一懷疑也無從查證。
不管如何,他要重新走過那人的生命軌跡,尋訪他留下的訊息,最好是能在奔涌的時間中,讓他的衣角從自己的指尖劃過。
他要從那人的故鄉(xiāng)出發(fā),然而史書上的記載仿佛他甫一出生便已成人。玏因此又懷疑自己故鄉(xiāng)所在。西域?巴蜀?中原?或者,干脆就是流民,或是行商?十八歲以前的生活宛如一場大夢,夢醒時分所在之地,似乎也只是異鄉(xiāng)。
那人發(fā)跡之地,一切與他有關的痕跡仿佛都已被歷史抹去。玏向鄉(xiāng)人詢問是否知道此地出現(xiàn)過一位少年將軍,那正氣凜然的中年人說一介武夫罷了,最后謀逆受誅正當其罪。玏謝過他,轉身上路,一邊跋涉一邊自問:自己大概算是個文人吧?那就行了,謀權篡位和自己無甚關系,只怕有黨爭,或是受人脅迫而入伙……
路人看見這憂心忡忡的少年匆忙行路,只當他蒙丁憂急于返鄉(xiāng)。
玏只對一件事情感到奇怪:為什么每次缺錢時都能從包里找到不需要的衣物?時間久了,身上的衣裝便頗顯出些破落的感覺,玏也想過寫字作畫以為生計,結果很是不像樣。
于是玏只好隔三差五去名山大川深處的各種隱士、古寺道觀,或是鄉(xiāng)紳富豪開的流水席上蹭吃蹭喝,有時也操持些看相觀星一類的業(yè)務,騙得幾個銅子就能清閑半日。
閑著的時候,他就比照自己已經走過的路線,與史書中的記載。有些戰(zhàn)場已經荒無人煙,有些卻至今是兵家要地而聚落成城鎮(zhèn),有些臨水之地已經淤成良田,有些本來是水邊高地的卻傾頹入水面之下。他又想,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征戰(zhàn)四方,補給從何而來?糧道是不是常有斷絕之虞?他想象那人挨餓的情景,過一會兒意識到,其實是自己感到腹中空乏了。
照理說,像這種云游四方無著落的人,該是能飲且好酒的,可玏只試過一次,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那塊料。他第二天早晨望著已上三竿的太陽,竟想不起自己昨夜都干了些什么。想到記載中那人飲酒的軼事,他甚至有些羞愧。那又如何呢,他對自己說,我不用喝酒,也已經很不清醒了。
當權者的賞識,應當是同時間一樣的:你急需它的時候,遍尋四周無著;你鄙棄嫌惡時它卻腆著臉倒貼上來。玏在餓得昏頭時被人趕出來,卻在某天優(yōu)哉游哉逛集市時被哪個大官看中了,要薦他做官。玏陪他喝了半天茶,讓對方充分領會了自己的才能出眾后婉言謝絕了他的一片好意。這位文學家后來在自己的書中特地夸獎了玏。
最終的目的地是都城,更精確些應當是皇宮。玏覺得歷史實在是奇妙的東西,同樣的強盛王朝,又選擇了這一塊地方作都城。相隔千年?還是一樣的雄心過了頭的皇帝。
他是以某王爺幕僚的身份打算跟進京城的,沒想到王爺進京的方式有點勞民傷財:他造反了。于是玏只好跑路,結果是被當成沒什么存在感的同黨流放。真是走了彎路,玏一邊往那個煙瘴邊地去一邊思忖,自己總算在這件事上和那人打了個平手。一個是舉事之前被手下出賣,算未遂;這廂是上司搞事自己主動跑路,犯罪中止。
到最后玏還是靠考科舉上了金鑾殿。看過了這個志向高遠到好高騖遠的皇帝,行程就算結束了,可人生還沒有。眾人驚異于玏的少年天才,這還是在他虛報年齡的基礎上,并把他和歷代有名有姓的神童作比較。玏留心聽了,但沒有聽見那人的名字。也難怪,軍功起家和考試上榜當然是不一樣的,再說了——他是“罪人”,怎么會是少年天才。
玏在那天晚上把自己灌到狂吐。他恨自己發(fā)下的愿看似完成,其實還只是淺嘗輒止。一千年的距離太遠——那是觸不到的過往,少年將軍的英姿永遠消逝在風塵中,無處尋覓。
同樣是這樣的路徑,為什么他只用了三十余年,我卻要用六十年?難道是策馬行軍趕路比較快嗎?玏懷著最后的疑問踏翻腳下的板凳,懸起一甲子的歲月和十八歲的皮囊。
一千年以后,有一個名叫鹽的少年。他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是將軍,正面臨人生的轉折點:皇帝的邀請函。
他在考場上醒來,面對今生今世的千軍萬馬。他在紙上鄭重寫下玏的名字和作文的標題:我想握住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