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暗角
談起“他們”,人們事實上知之甚少。他們不是“我們”中的部分;他們中至少有一名男性;他們不止一個人。即使是這樣的知之甚少,也足以使我們這些正人君子擔憂了。況且,倘有名姓,則只需呼其名,因此稱之為他們,也就說明這些人沒有名字。
名字賦予人種種區(qū)別,也正因為有了區(qū)別,人才能有所關系。有了對上對下對平輩的關系,人才會有顧慮,有目的,或是有同情同理心。
于是無名者——或者是他們——行為的根源就變得難以捉摸,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了在關系中探討人的行為,而對于他們行為的機制一無所知。
——我們今天就講到這里吧。下課。
鹽合上講義走出教室時,被身后的人叫住了。他意識到那是教授。
“是的,您找我有事嗎?”
“我猜班里大部分人都沒有記住我的名字,所以我想找個人來證實一下我的猜想。”
鹽有些愣怔。他特別想要直接告訴對方“不好意思,我確實不記得”卻又覺得不太禮貌。教授一定是向全班介紹過自己的……他是怎么說的?
他面容秀氣、白凈,因此顯得比較年輕——至少對于這個職業(yè)而言。所以他是大約上世紀末出生的,那時取名的習慣……
“對……對不起……”鹽低下頭,手足無措地等教授在點名冊里找出自己的名字。“是第三頁的倒數第五行。”
“哦……鹽?好,我記住了。”
鹽惴惴不安地向圖書館走去。
“那位教授?他可真是位好人,幫過我一個大忙呢。而且,要不是他,我們也絕對不會有可能在一起的。”鹽的女友捧著一摞醫(yī)學參考書坐到他身邊。
鹽煩躁地撓頭:“但是期末考試,如果我,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讓我及格,我就……”
“不會的。”女友堅定的搖了搖頭,“不會的。因為我曾經是他……或者反之。”“是因為同名嗎?玏這個字并不多見啊。”“嗯。”“那就好,”鹽手托下巴,茫然無焦地望著圖書館里往來的人,“我老是要忘掉事情,說不定是因為記性不好。”
鹽回到寢室,看見自己的私人物品全部雜亂地堆在床上。“有人闖進來嗎?”
“他們來過了。”室友聽見鹽的抱怨,從門口探出頭,“你明白的,他們。”
鹽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物品和正在做的事,把私人財物一一歸位順便清點失物。結果是,不僅沒有少,而且多出了一些本不屬于他的東西。
一只盒子,很像是用來裝戒指的,在那個橫劃的縫隙里勉強地塞了一枚過大的銀幣。銀幣兩面都刻有陽文,可惜鹽并不能讀懂。
他想把銀幣再放回盒子里,卻發(fā)現那道縫隙無論如何都沒法容納銀幣,他手上略一用力,銀幣就碎成兩半,落出中間藏有的字條。
“為什么我把自己置身其中的群體稱作他們?因為我仍然盼望有朝一日能與這個世界再次相連。”
鹽去找教授要推薦信簽名時,后者的辦公室里也是一片狼藉。“我大概明天……或者今天晚上就走,也許你不介意來西站吹吹夜風?”
候車大廳的燈很亮,人群吵鬧,四下散發(fā)出速食面和火腿腸的氣味。
“我到這里其實并不太久,但這不妨礙我對這座城市形成一些個人化的看法。”
“您指的是?”鹽向前傾斜身體,以便看清他的表情。
“這座城市,和大多數城市一樣,對無名者很友好。特別的一點是,無名者在這里,甚至可以假裝自己是個凡人,暫時擁有一些身份,還有相應的社會關聯(lián)。”
“那您為什么不留下呢?”
“因為這些終究是非永久的,有部分自愿放棄名字的人正是為了逃避永久的聯(lián)結或是拘束,而選擇了他們。我并不在意有或者沒有,但想到我是把名字交換給了這里的人,讓別人代替了我在此處的聯(lián)結,我想我最好還是離開。反正總有人來填補空缺。”他輕拍放在旁邊的手提箱,里邊是他的全部財產。
“是誰……?”
“是教授啊。一個在象牙塔中消磨了一生的人,想在徹底被人遺忘之前去學習自己渴求的知識;同時又只是一個女孩,想在自己的痕跡消失之前品嘗人世的歡愉。這很正常。無名之人太多了,他們隱匿起來,躲在歷史舞臺的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可是人是一種復雜又矛盾的生物,時常會做些讓自己后悔的事情。好了,我說的太多了。希望我的決定不要讓自己后悔,再會了。”
然后他提著手提箱走向檢票口,而鹽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廳外的黑暗中。
“我是來送誰離開的嗎?”鹽暗自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