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女兒如此果斷地處理好了丈夫的手術(shù)事宜,身處彷徨的金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又找到了主心骨。
她上網(wǎng)搜索了一下女兒提到的診所和醫(yī)生姓名,不出意料地被各種名譽和獎項淹沒。加之金窈窕找到的那位醫(yī)生極其擅長肺癌手術(shù),收診的患者哪怕病情已經(jīng)很不樂觀了,術(shù)后的生存率依舊十分喜人,她自然無可挑剔,越看越滿意。
但滿意的同時,她也有點好奇:“窈窕,網(wǎng)上說這個醫(yī)生不是一般的難約,不是有錢就行的,怎么那么輕松就答應(yīng)給你爸做手術(shù)了?”
金窈窕安排完親爹,又給自家母親找到了靠譜的乳腺治療機構(gòu),隨口糊弄她道:“留學(xué)的時候認識了幾個熟人,讓他們幫了下忙。”
事實上,她找的其實是她當(dāng)初在父親重病的時候費了很多關(guān)系才打聽到的海外中介。前些天她回憶起來,趕在體檢之前就聯(lián)系到了對方,方才不過是再確認一次手術(shù)時間而已。
金母卻不知道內(nèi)情,聽到這樣的答復(fù),只覺得印象里女兒一直以來嬌滴滴的形象竟驟然變得高大起來。
像個可以獨當(dāng)一面的頂梁柱。
晚上,她坐在床沿,低頭不住地抹眼淚:“老金,我發(fā)現(xiàn)閨女真的是長大了。”
金父想起自己被訓(xùn)話的樣子,也有些出神,半晌后欣慰地笑了一聲:“……咱這小棉襖兇起來,比別人家的兒子還有氣魄吶。”
飛機上,沈啟明連著wifi片刻不歇地辦公,蔣森撩到了漂亮空乘的手機號,喝著香檳無所事事,只能探頭跟坐在后頭沈啟明的男助理聊天:“這次可把我累慘了,回國非得休息一個星期不可。”
男助理笑道:“蔣總,晚上還有一場會要開。”
蔣森表情一僵:“搞什么,還讓不讓人有點感情生活了,沈啟明,能給你的合作伙伴一點活路嗎?”
沈啟明仿佛沒聽講似的敲擊鍵盤,蔣森氣得起身打開行李架,扯出好幾個包裝袋,拍拍:“哥們,我也是需要感情生活的好嗎?至少給我一點去送禮物的時間。”
男助理為沈啟明分憂,跟他聊天:“蔣總您買了什么?怎么那么多?”
蔣森打開袋子,拿給他看,原來是幾個名牌手袋:“能不買嗎?小紅小美小娟一人一個,出趟差可他媽愁死我了。”
男助理嘴角微抽,蔣森不以為意,還白了另一邊始終不理會自己的好友一眼,嗤笑:“算了,跟你說你也不理解,你們家這位領(lǐng)導(dǎo)沒給女人買過東西吧?估計都不知道愛馬仕大門朝哪邊開。”
男助理張了張嘴,不知該從何解釋。
直到飛機落地,上了等候在停機坪處的車,他才掏出一個深紅色的絲絨盒子:“沈總,這次還是我先替您送回家嗎。”
沈啟明略一思索,攤開手:“她不在家,下午我們要見面,給我就行。”
蔣森一臉狐疑,搶在沈啟明之前接下:“什么玩意兒啊這是……”
打開盒子的一瞬間他就被眼前璀璨的亮光閃得沒了聲音。
深黑色的底托上,一顆足有指肚大的粉色鉆石專橫地放肆著,周圍攢了一圈致密的小鉆,也是粉色,宛如眾星捧月一般,將它襯托得搶眼而浮夸。
“臥槽……”
蔣森兩眼發(fā)直,六神無主:“媽的,我還是單著吧,平時買幾個包就能交差,娶老婆太費錢了。”
銘德公司辦公大樓右轉(zhuǎn),相隔不到三百米的位置,一處驟然拉低了周邊高樓視角的矮院,就是金家在臨江歷史最久的老店“尋香宴”。
“尋香宴”這個名字,傳說金家祖上某一代時當(dāng)朝的皇帝親口起的,當(dāng)然,具體是真是假當(dāng)代人已經(jīng)無法考證。不過金家早年還真風(fēng)光過一陣,金窈窕的爺爺就幾次被專程請去掌勺過國宴,若非如此,金家的這間老店也斷然不可能在城建日新月異的臨江市市中心屹立不倒。
金窈窕還記得自己剛記事那會兒,當(dāng)時爺爺還在世,老店真是非一般的熱鬧。店門口每天都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車,無數(shù)饕客和同行慕名而來,或是為嘗一口爺爺親手做的紅燒膏蟹,或是登門請求拜爺爺為師。在臨江,乃至于范圍更加廣闊的周邊地區(qū),金家這個姓氏被人提起,都仿佛是“名廚”兩個字的代言人,但凡腰包里有點錢的人來到臨江,不吃一口“尋香宴”的菜就走,說出去都是要被嘲笑的。
后來時代變了,爺爺也去世了,人們的日子都開始變得越來越好。世界在變小,城市跟城市之間的距離在縮短,好像就是那么一夜之間,無數(shù)外來的美食就雨后春筍似的冒了出來。
人們開始更愿意討論哪里新開了一家日料店法餐廳,外來的名廚也開起了更有逼格的會館式私房菜。“尋香宴”好像忽然成了臨江市土生土長的土孩子,不夠漂亮,不夠時尚,拿不出手,只剩少得可憐的情懷,讓念舊的人時不時來光顧一二。
當(dāng)時的金家差點就倒了,幸好金父當(dāng)機立斷,推出了全新的連鎖餐廳銘德大院,走大眾路線,鋪遍了臨江人流密集的各大商圈,靠著這一舉措救活了整個公司。
時至今日,銘德大院也算得上臨江市挺有名的連鎖餐廳之一,甚至許多年輕人提起銘德公司,還會以為這家公司一開始就是以銘德大院起家的。
這倒也沒什么不好。
只是“尋香宴”往昔的風(fēng)光,終究成為了包括金父在內(nèi)所有金家后輩的意難平,公司有什么重要活動,他們都喜歡挑在總店進行,或許是那種熱鬧的場面,能讓他們反芻到金家世代名廚的滋味吧。
金窈窕被父親帶著跨過門檻。
尋香宴的總店很老,最開始是舊社會住家改建的,后來幾經(jīng)修葺,填進了小橋流水,看著倒挺雅致,只是作為餐廳,氣氛不免顯得冷清。
店里只有兩桌客人,都是熟面孔,看到金父還出聲打招呼:“老金,好久沒見啊。”
金父朝他們拱拱手:“哥幾個吃好喝好,周年慶那天歡迎來捧場啊,這是小女金窈窕。”
又轉(zhuǎn)向窈窕:“窈窕,這是你高叔叔王叔叔,你爺爺在起就經(jīng)常光顧咱們家生意,是爸爸的老朋友了。”
金窈窕朝他們微笑:“叔叔們好。”
她亭亭玉立地往那一站,一瞇眼一勾唇,整個院子好像都輝煌了許多,幾個客人大驚:“老金,看不出來啊,你還藏著個那么漂亮的女兒!”
金父被夸得直到進了廚房都美不滋兒,肚皮挺得溜圓。
后廚是跟前院截然不同的忙碌景象。
尋香宴的周年慶對金家人來說是件大事,從菜單到食材都得許多人參與制定,金窈窕一進門就看到了好幾個熟面孔的老廚,都是爺爺帶出來的徒弟,放到現(xiàn)在,已然是金家最老資格的員工,包括銘德大院在內(nèi)的銘德其余品牌餐廳里的主廚,基本上都是他們一手帶出來的。
老手藝人脾氣多少都有點古怪,這會兒一個姓屠的師父就在訓(xùn)人:“是不是傻,教你的都記到狗肚子里了?誰教你的這么切竹蓀?”
戴著廚師帽的小徒弟被罵得不敢出聲,金父笑道:“老屠啊,你兇起來真是跟我?guī)煾敢荒R粯印!?br/>
屠師父瞧見他來,翻了個白眼:“你爸當(dāng)初也是這么罵我的,我當(dāng)初還覺得他脾氣壞,現(xiàn)在開始帶徒弟,才知道什么叫氣不打一處來。”
他瞥了眼金窈窕,瞇著眼辨認:“這誰?”
金窈窕笑道:“屠叔叔,連我你都不認識了?”
她對這幾個老叔叔印象都很不錯,當(dāng)初父親病重,金嘉瑞帶著人搞事,就是這位屠叔叔領(lǐng)著幾個老廚子直接沖到醫(yī)院把金嘉瑞一行人罵得狗血噴頭。
屠師父一樂:“喲,窈窕,你怎么變這樣了?不穿粉裙子我還真沒認出來。”
金窈窕知道,粉色大概就是自己往后無法擺脫的黑歷史了。
屠師父有點迷茫:“不過你來后廚干什么?”
現(xiàn)場安靜片刻,金窈窕目光平靜地轉(zhuǎn)向父親,金父沉默幾秒,被女兒逼得不得不開口:“這不馬上周年慶了,我?guī)齺硎煜な煜きh(huán)境,看看菜單,定定菜色。”
屠師父花了大概五秒鐘去消化這句話,眉頭緊接著皺起:“老金,你開玩笑的?”
金父揉了揉鼻梁,不知該從何解釋,金窈窕替他開口:“我爸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把廚房的事情交給我了。”
肺癌的事情她已經(jīng)叮囑過所有人不許往外瞎說,現(xiàn)在提起,也只用身體不舒服來概括。屠師父倒沒深究,注意力全放在她透露的內(nèi)容上了:“胡鬧!”
他臉皺得像顆發(fā)愁的泡菜:“窈窕啊,你聽叔的,周年慶是大事兒,廚房也不是給你一個女孩子玩兒的地方,別開這種玩笑了。”
金窈窕搖了搖頭:“我沒有開玩笑,也不是來玩的。”
屠師父沉默地看向金父,明顯是生氣了,發(fā)火的樣子讓平常威嚴示人的金父都忍不住有點怵。
金窈窕卻絲毫不懼,還閑庭信步地走到了料理臺處,把玩起了磨得锃光瓦亮的菜刀。
屠師父見多了畏畏縮縮的徒弟,還是頭一次碰上不怕自己發(fā)火的年輕人,氣得簡直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拍著桌子試圖說服這個牝雞司晨的小姑娘:“窈窕!你聽叔叔的,后廚不缺人,有你爸,有你叔叔伯伯,還有那么多能頂用的徒弟呢。”
金窈窕拿菜刀漫不經(jīng)心地撥了下案板上那些被切得細細的竹蓀絲:“是么,那么多人,居然還做不好一道八寶山珍?”
屠師父頓時一愣:“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自己要做八寶山珍的?
“竹蓀切得太細、松茸片得太厚、竹筍丁怎么回事,都快有我腦袋大了。”金窈窕慢條斯理地挑剔了一圈材料的毛病,最后指著灶臺上一口正在沸騰的小銅鍋笑道,“還有這個蟹膏芡,勾得那么厚,是尋香宴批的淀粉用不完么?”
屠師父聽她說一個字,頭發(fā)就豎起來一根,聽完最后那句話,腦門子整個炸了:“去去去去,你懂什么!”
別的可以挑剔,那鍋芡湯可是他親手勾的!
誰知金窈窕理都不理他,徑直取了一根新筍自己切了起來。
屠師父本來想上前哄趕的,一看她利落的手法就愣住了,這刀工……?
沒個十幾二十年刻苦,怕是練不出來。
金窈窕切完幾個材料,又換了柄貝母制的小刀,細細將松茸片成薄如蟬翼的厚薄,緊接著另起一口鍋,將新鮮的蟹膏并灶上常年沸騰的高湯一起沖好。
金家的高湯是從爺爺起就留著的,每天都更換新材料熬煮,年復(fù)一年,滋味歷久彌新,這可能是整個尋香宴里,最富有過去風(fēng)光的一口情懷。
將各種山珍依次丟進蟹膏湯里熬煮,金窈窕看了眼表,在眾人的矚目下,突然問:“有沒有雞油?”
“你要雞油干什么……”
屠師父口中念叨,他那個被罵的小徒弟已經(jīng)本能地去給突然出現(xiàn)的美人跑腿了,顛簸顛送來雞油的時候,還被師父瞪了一眼,怯怯地慫了下。
金窈窕朝他一笑,隨即又用一口新鍋,熬起了這團雞腹油。
金黃色的油脂被一點點榨出,時候正好,金窈窕朝蟹膏湯里勾進芡粉,捻上些許研磨得粉碎的姜末,滴入幾滴香醋,最后淋上一勺沸騰的雞油。
刺啦一聲。
惱人的香氣應(yīng)聲而起,絲毫不懂得看眼色地開始在后廚橫行霸道。
金窈窕直起腰,做完菜后不見半點狼狽,慢條斯理地拿出紙巾擦手:“哪一桌的?上菜去吧。”
“等……等等!”
屠師父僵著臉叫住了上前端鍋的徒弟,取了個干凈的試菜小勺,薄薄在芡湯邊劃了一道,送進口中。
蟹膏濃厚的鮮味兒混合著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雞油香氣,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了每一樣食材當(dāng)中。新筍的甜、松茸的韌、竹蓀的滑脆、姜末的辛辣,甚至連那一點點少得可憐的醋酸都成了不可或缺配角,不見一個搶戲的。
他的第一念頭是――這玩意兒蓋在飯上吃五碗不帶費勁兒。
隨后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金窈窕擦著手,慢悠悠靠在了料理臺上:“屠叔叔,現(xiàn)在聽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