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三章樂
許負本來可以好好的活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干著見不得人的事情,但或許是老天有眼看不下去了,給了她當(dāng)頭棒喝。
事情是在那天下午發(fā)生的,那一天,一盆冷水直接澆在許負的頭上,把她澆醒,讓她再也無法自欺欺人,蒙上雙眼裝看不見。
六月中旬,許負考完最后一科從考場出來就接到了陳妄的電話。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過和平時一樣?xùn)|扯西扯,說是剛考完試要替她接風(fēng)洗塵,他也從來不找她說重要的話。
許負背著書包走在人群中:“沒多久就放假了,到時候再好好玩。”
她走到教學(xué)樓前的廣場上時,耳朵里鉆進來一聲巨響,伴隨這聲巨響的同時,女孩的身體也從樓上重重的摔下。
七樓,一個不高不矮的樓層,可以摔死人,也可以把人摔成殘廢。
就在她的面前,就在她的身邊。
那灘血跡的周圍迅速積攢了人群,尖叫,議論,刺激著她的耳膜。
“周媛,是周媛!”
“是她呀,那個□□?”
“對對對,我還看過她的照片呢,真他娘的騷,現(xiàn)在還玩上自殺了?”
“死了就死了,省的給她爸媽丟人現(xiàn)眼了。”
議論聲四起,令許負沒想到的是,女生的聲音竟然蓋過男生的聲音。
她聽到“周媛”這個名字,猛地震了一下,身體的反應(yīng)比心臟快,她急切的撥開人群朝中間跑去,直至看到了那具……尸體。
“死了……死了?”
許負跪在周媛身邊看著她被摔得變形的頭,源源不斷地從她不知道哪個部位流出的鮮血,被地上激起的塵土沾染的臉龐,是,她是死了。
背后的聲音越來越大了,議論的越來越激烈,手機里的陳妄也在叫著她,許負什么也聽不見了,只能聽見面前的血流聲。
汩汩地,沒完沒了的。
許負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伏在她的尸體旁慟哭了起來,嘴里始終呢喃著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的狼狽暴露在人前,她的傷疤暴露在人前,可是她的罪惡,還被自己深深埋藏著。
電話還在通著:“許負,發(fā)生什么事了!許負,你說話!”
她不知道該怎么挪動自己的腳步,直到警察來,人群散去,她被帶回去問話。
她的手上還沾著些血,周媛的血。
許負坐在冰冷的問詢室里,兩個警察坐在她的對面,一個問話,一個做筆錄,她還是聽不見他們的話。
呆滯的像只提線木偶。
陳妄來接她的時候就看見她這樣子坐在問詢室里,手指不停的顫抖著,目光都無法對焦。
見到陳妄來,許負才回過神似的,抓住他的衣服就開始哭了起來,“陳妄,周媛死了,周媛死了!是我害死了她,是我……”
陳妄把她攔到懷里,輕拍著她的背,“許負,不是你的錯,她是自殺的。”
她不是做做樣子,不是簡單的憐憫和愧疚,她是真的痛心,是真的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周媛。
陳妄看著她的樣子——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她,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可以讓他的心臟跟著她的眼淚開始,抽絲剝繭的疼。
什么都無所謂了,什么都不重要了,她是不是私生女,是不是壞人,是不是自愿的,跟沒跟過孟澄,都不重要了,他什么都不在乎。
沒有辦法,他就是愛她。
陳妄哽咽了,抱著她的手緊了緊:“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無法克制的愛。
這個時候他才明白,他那么計較她私生女的身份,那么計較她跟孟澄的關(guān)系,那么痛心她走錯路。
如果不是愛,還能因為什么呢?
他很清楚的明白,這不是情竇初開時潦草的喜歡,不是淺嘗輒止的趣味,是刻在骨子里的,是認定了的。
他快二十五了,不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他明白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明白愛是什么,他明白許負之于他是什么。
許負終于平緩了些情緒,從問詢室里走了出來。
許負把頭轉(zhuǎn)向陳妄:“我去一趟廁所。”
陳妄擔(dān)心她,剛想跟,就被她制止了:“你別跟過來。”
許負疾步向前走著,下樓的時候也是快,太心急,一個腳步?jīng)]踩穩(wěn)就從高高的階梯上跌了下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順著臺階打了幾個滾,一直到第一層才停了下來。
許負勉強扶著地面,坐了起來,只感覺頭疼的厲害,往上一摸,摸到了一手的血,疼的實在抗不住,貼著冷冰冰的墻暈了過去。
陳妄聽到動靜,走過去就看見許負坐在墻角根,摔得滿頭滿臉的全是血。
“許負!”陳妄幾乎要從樓梯上直接跳下去了,拎起許負抱在懷里就往外跑。
她太瘦了,比上次他抱她的時候還要瘦。
陳妄把她安置在后車座上就開著車直奔著醫(yī)院就去,到了地方,還是一路把她抱了上去。
醫(yī)生給她驗了傷,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著嚇人。處理傷口的時候許負就醒了,任由陳妄攬著她,什么也不說。
周媛,她是個好女孩。
她借錢是為了奶奶的病,和許負當(dāng)初一樣。
但她和許負也不一樣。
等事情敗露,借的錢還不上了,她不肯去陪別人睡覺,也不肯去做什么賣卵的行當(dāng),等著自己的照片發(fā)到家里,發(fā)到學(xué)校里,跳了樓,一了百了。
那樣,她沒有自輕自賤去出賣自己的□□來換取金錢,也沒有讓自己的照片讓父母蒙羞,也沒有被自己的同學(xué)看光,來回傳閱。
她也沒有起早貪黑的學(xué)習(xí),為的就是出人頭地,也沒有拼了命的賺錢去貼補家用,沒有天天窩在教室里啃咸菜,一分錢都不肯多花。
什么都不做數(shù)了,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了,她并不存在,她并未來過。
唯一的證明,是地上的一灘混雜著泥土的骯臟咸膩的鮮血,是父母徹夜不停的眼淚,是流傳在同學(xué)口中各式各樣的流言蜚語。
良久,許負木訥地轉(zhuǎn)過頭看著陳妄,眼睛里還是醞釀著那么一湖春水。
“憑什么她死了,憑什么我活著。”
她一身清白的死了,我滿身骯臟的活著。
陳妄把手指扣進她的指縫里,握緊了她的手掌,他不再安慰她了,他只是說,“沒關(guān)系,許負。”
“這一切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
許負請了假,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整整兩天,手機關(guān)機,誰也不讓進。
第三天的時候,陳妄直接一腳把她家的門給踹開了,一進去,酒罐子都快堆成山了。許負窩在陽臺的吊椅上,穿著真絲吊帶短褲睡衣,頭發(fā)糟亂的散著,手指間還夾著一根沒有燃盡的煙。
陽臺也未能幸免,被喝完的啤酒罐給占領(lǐng)了個遍。
頹廢,荒唐。
陳妄把陽臺的門打開,跨進去,靜靜地看著她。
許負聽到了動靜,依舊沒回頭,慢死調(diào)理地抽著煙。良久,才開口說:“陳妄,七樓,怎么就能跳死人呢?”
像是問他的,又不像是在問他。
她的語氣已經(jīng)比前些天好多了,總之是不再哭了,但狀態(tài)卻更不好了。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憔悴,明顯看得出是幾天沒合眼了。
她轉(zhuǎn)了轉(zhuǎn)頭:“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像是我親手把她推下去的一樣。”
陳妄盯著她的眼睛,沉聲開口:“你又做了什么,又能做得了什么?”
許負晗了晗首,她明白陳妄的意思。
就算沒有她,也會有別人來做她所做的事,她推動不了什么,也改變不了什么。言下之意,路是他們造的,卻是周媛自己選的。
是她自己出賣自己的照片又不愿意付出代價,便有人逼著她付出代價。
而許負自己,頂多只能算是個引路人。
可許負無法以這種理由來說服自己,欺騙自己,做了就是做了,錯了就是錯了。
周媛的死對她而言就像是當(dāng)頭棒喝,一棒子把她給敲醒了。她在樊籠里睜開了雙眼,四周都是銅墻鐵壁,讓她郁郁不得出。
“陳妄,我想離開。”
陳妄沒說話,他清楚,“想”和“能”是兩個概念。
且不說她外婆的病,就是孟澄,也不會輕易放她離開的。她吃了他那么多利,安能甩甩袖子想走就走?
“孟澄對我好,我知道,這世上沒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道理。”
她這樣的,又要當(dāng)□□,又要立牌坊。
陳妄想要張開的嘴又緊緊閉上了,只能在心里告訴她,沒關(guān)系,她,她們,很快就要解脫了。
他會幫她處理好一切。
可是不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他看著她如何的折磨,如何的煎熬,都無能為力。
陳妄把她手里的煙拿掉,揪著她的領(lǐng)子把她提了起來,讓她去洗澡換衣服,穿什么都可以,打扮成什么樣都可以,總之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
許負被強按著收拾好自己,就被陳妄扯下了樓。他不讓她再酗酒了,把她家里所有剩下的酒一瓶不落的全給搜刮到自己家里去了。
陳妄開著車,一路把她帶到了一個診所,一個心理診所。說實話,他挺怕她想不開的。她這樣重情重善的人,又經(jīng)歷了這樣的事,陳妄不能允許有任何意外在她身上發(fā)生。
許負也不反對,順著他的意,去看了醫(yī)生。
陳妄沒跟進去,坐在外面的接待室里喝茶看書。
天又漸漸的熱了起來,晚冬和早夏把春擠得沒有地方了。他回想起自己見她的第一面,比現(xiàn)在還要熱些,曬的她的臉上都出了汗,細密的汗珠掛在她的臉上,襯得她那么明朗。
那時他不會想到,她不合時節(jié)的長袖下面藏著的是如何觸目驚心的傷疤。見到的時候,他的心臟也跟著一抽一抽的疼,或許從那個時候,他就想定了,要對她好點,讓她好好的。
想到這里,陳妄的嘴角忍不住染上了點笑意。
他的手不自覺地撫上頸間的吊墜,是一塊玉,刻著慈悲為懷的菩薩。
“媽,我愛她。”他自言自語的說,“她是私生女,這不是她的錯。”
但真等進去了,許負還怎么就都配合不起來了。醫(yī)生問她最近有什么事讓她焦慮想不開,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把周媛自殺的事情說出來。
問到最后,醫(yī)生實在也沒了轍,就算他再如何的神通廣大,找不到病根,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這樣吧,小姑娘,有什么讓你感到難受或者焦慮的事情,如果你沒辦法說出來,你可以寫下來,寫寫日記什么的,寫下來,興許就不那么痛苦了。”
醫(yī)生給了她一個鼓勵式的笑容,許負點了點頭,確實聽進去了,在回家的路上就買了一個黑色皮質(zhì)封皮的商務(wù)筆記本。
曠了三天的課,許負也該回學(xué)校了。
不出意料,關(guān)于周媛的八卦熱潮依舊久久未散,即使她的照片已經(jīng)被撤了下來,即使她已經(jīng)死了三天了。
許負是最沒資格指責(zé)那些把生死不放在心上當(dāng)成玩笑的人,她只能絕口不提關(guān)于周媛的任何事。她心里明白,無論如何,無論過了多久,周媛都是她埋在心里避無可避的一個長刺。
那根刺會在她任何一個幸福的時候,快樂的時候,安心的時候提醒她,有一個女孩,被她害死在了最美好的年紀。
曾有無數(shù)個夜晚,她徹夜難眠,痛苦不堪。一想到這里,許負就會覺得自己任何的幸福都無比低賤。
她不想妄議周媛的事,也無法還她什么清白,只能像個鴕鳥一樣躲起來,自私地把自己置身事外。甚至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她也不大理了,事實上,她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們,在她的眼里,自己就已經(jīng)是個殺人犯了。
上午放了學(xué),許負就去學(xué)校附近的餐館解決午飯。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些吃不下去,畢竟這里跟陳妄的手藝比可差得遠,吃了幾天,倒也習(xí)慣了。
她出了學(xué)校,照例往那條街上拐,轉(zhuǎn)身之時卻看見了李漁。
她的狀態(tài)很好,幾乎可以說是滿面紅光了。穿著一身白裙子,不低于五萬,然后笑瞇瞇地進了一輛豪車里面。
這并不是什么好事,只怕過慣了有錢的日子,便再也回不去之前了。
許負只是嘆息了一聲,如陳妄所說,她什么都阻止不了。
“你看到了吧?”
身后傳來一道聲音,許負聞聲望去,是喬舊。
喬舊接著問:“這事和你有沒有關(guān)系?”
許負的心咯噔了一下,要是以前,她大可以笑著臉說關(guān)你什么事,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她就是說不出口,她想承認自己的罪惡,好像那樣能將其減輕一樣。
“為什么這樣想?”
喬舊盯著她,“那天我看見了,你走了以后,有車來接她。”
“還有周媛的事,你在其中,扮演著什么角色?”喬舊道,“那一天你在尸體旁邊哭。”
許負垂著的頭抬了起來,瘦削的臉頰,青黑的雙眼,蒼白的嘴唇,無一不透露著倦色。她輕聲開口,聲音也是啞啞的:“我想問你一句,你當(dāng)初,為什么想跟周渡?”
說話間,她已經(jīng)從口袋里摸出了煙盒,抽出一根煙熟練的點燃。
“我是在一個酒吧遇見的周渡,跟一個酒暈子發(fā)生了爭執(zhí),是他給我擺平的。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周渡是個徹徹底底的□□。”喬舊道,“許負,你為什么?你明明知道這是害人害己的事,為什么還要自甘墮落?”
許負滯了滯,手里的煙灰散落在地,灰色的灰上擦出了一點若隱若現(xiàn)的小火花。
“你別管。”
說罷,許負抬腳就走,一點余地都不給他留。
喬舊站在原地,也沒有跟上去。
李漁已經(jīng)從車上下來了,脖子上多了一個極其顯眼的吻痕。
她還是笑著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
他也阻止不了什么。
李漁做了什么,周媛做了什么,許負做了什么,他管不著也阻止不了。
他只是覺得很可惜,李漁做情人,周媛自殺,許負做壞人,在這個花一樣的年紀,很可惜。她們的人生本該有無限可能,這不應(yīng)該是她們的歸宿。
對她們來說,這樣的生活都無異于是自甘墮落。
他也不是沒有自甘墮落過,但被許負給推回來了,他不明白,她明明什么什么道理都懂,為什么還要做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