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一章游
許負聽著他原原本本的把應(yīng)晨的事跟她說了一遍,既沒有給應(yīng)晨上花,也沒有撇干凈自己。
“許負,我跟她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她要是再找你就告訴我。”陳妄道,“畢竟她當時自殺過,我怕她再做出來什么事。”
許負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他不愛應(yīng)晨,同樣也不會愛她。
夜色沉了下來,許負被他按到身下,和往日一樣,他一遍一遍叫著她的名字。那枚玉墜一次一次落在她的身上,又從她身上離開。
她第一次捧起了他的臉頰,眼中的淚水又理所應(yīng)當?shù)呐芰顺鰜恚谒哪樕蠀R成一條條河流,形成一條條山脈。
他輕喚著,像是在訴說一聲虔誠的禱告,卑微的乞求。
“陳妄,你疼疼我吧……”
許負睡覺還是睡的特別淺,每晚每晚都在不停的做夢,有一點動靜都能把她給吵醒。她不打算把學(xué)校的事告訴陳妄,她只要做好她的本職工作就好,比如,打開雙腿。
今年的冬天來的比往年都要早,十一月中旬就下了一場大雪,把整個世界都給染成了白色。
除了許負的課桌。
許負從后門走進教室,一低頭就看見自己的桌子上被潑了鮮紅鮮紅的東西,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味道,她拿手碰了碰,是油漆。
她抬起頭在教室里看了看,聽到一陣轉(zhuǎn)頭的聲音,但還是有人偷偷回頭看著她的反應(yīng),有點期待,有點雀躍。
不止如此,就連課桌里也塞滿了她的照片,用鮮紅色的筆畫了一個大大的叉,有她和陳妄的,還有她下跪時的,還有被合成的她沒見過的照片。
上面寫著各種詞匯。
“□□”,“賤貨”,“二奶”。
許負不知道事情會發(fā)展成這個樣子。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她的回應(yīng),等她發(fā)狂或發(fā)怒,等她傷心或流淚。
她在這種逼仄的期待中喘不過氣來,她并沒有感覺到憤怒或者委屈,但她現(xiàn)在或許不得不離開了,只有這樣,才算是滿足了他們。
許負又聽不懂他們說話了,扯了一下嘴角,從教室里走了出去。
她無處可去,開始在大街上晃蕩,雪已經(jīng)下了厚厚的一層,踩在上面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她把帽子給兜頭戴上,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走到了平生路。
王萌萌這個時候應(yīng)該去上學(xué)了,她不能再去找她了。平生路的小賣部旁邊有一個高高的臺子,她來的時候就好多次都見過有人坐在上面聊天,或者看著下面的人打麻將。
許負到小賣部買了一瓶水,清理了一下臺子上的雪一屁股坐了上去,把水擰開,一口一口的往嘴里喝。
雪越下越大,在她的帽子上綴了一圈白白的痕跡,把她裹得像是雪娃娃一樣。
“許負?”王萌萌放學(xué)回來,一下子就看到了坐在那里可憐兮兮的許負,“你怎么來了?”
許負笑了笑:“我不想上學(xué),就來街上玩了。”
王萌萌不多過問,朝她走了過去,“我去福利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行。”
許負點了點頭,被她牽起了手,在大雪天里走著。
“其實,我每一次看見你就能想到當初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那一天坐在校門口記單詞,特別可愛,特別干凈。”許負看著腳底下的雪,故意把雪踩出很大的聲音,“王萌萌,我明明傷害了你,你為什么還對我那么好?”
王萌萌牽著她的手來回甩著,沒有回答她。一直到了福利院,她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王萌萌似乎來這里很多次了,福利院的老師孩子們都認識她,一進門就被孩子們圍得團團轉(zhuǎn)。
小孩們正在打雪仗,她把東西給了里面的老師,就被小孩子拉著去一起玩了。王萌萌把許負也拉過來,跟小孩子混在一塊。
小孩子的雪球砸在身上一點都不疼,她也不舍得打他們,輕輕地。不記得陳妄了,不記得謝圖南了,什么都不記得了。
雪越下越大了,王萌萌曠了下午的課,陪著許負在這里玩了一下午。
該回去的還是要回去,許負走到樓下,照例坐在花壇的邊上抽了兩根煙,小流浪貓又來找她蹭食兒,她就把王萌萌給她的一塊小面包給掰下來放在手邊。
貓咪似乎是不怕人,禮貌地在她掌心蹭了蹭才去吃面包。
許負把手放在它身上,順著它的毛揉了幾下。陳妄也喜歡這么揉他的頭發(fā),是不是在他眼里,自己也是個好心投喂的貓。
小貓吃完了面包,她也抽完了煙。
走進樓道,走進電梯,十六樓。
許負打開門,一眼就看見了坐在餐桌前沒個正形的白澈,白澈聽見門響聲,轉(zhuǎn)身朝門口看去。
“你回來了,他在廚房做飯呢,我來你們家蹭一頓。”
許負對他笑了笑,換了鞋脫了外套走進去,對陳妄說道:“我去看魚。”
陳妄探出頭朝她說了一句:“我早上已經(jīng)喂過它了,你別再喂了,再喂就給撐死了。”
等許負上了樓,白澈就向著陳妄走過去,倚在廚房外的白墻上:“什么魚?”
陳妄抽出嘴說了一句:“她在百貨大樓對面的地攤買的,算上魚缸一共二十五,可寶貝那魚了,比我還寶貝。”
白澈調(diào)侃的笑著:“不是吧,你連個魚的醋都吃。我去上樓看看啊。”
他走到樓梯口,一眼就看到了許負站在窗臺前,她似乎是聽到了動靜,呆滯地轉(zhuǎn)過一點身,像是上了發(fā)條的機械一樣。
白澈看到她把水里的金魚攥在手里,慢慢地收緊,似乎要把它掐死。魚在她的手里不停的撲騰著,甩著細小的尾巴,想要掙脫她的桎梏。
“許負,你在做什么!”
白澈一吼,她才像是恍然大悟一樣猛然松開了手,手里的金魚恰好落到了下面的魚缸之中,奮力地撲著歡。
許負徹底的轉(zhuǎn)過了身,她右手臂上的袖子被卷了起來,在小臂的上方劃了一條長長的傷疤,還在汩汩地流著血。
往下看,她的左手上還握著一把美工刀。
“許負,你怎么了?”
白澈朝她走過去,許負卻忽然松了手,“砰”的一下倒在了地上。
他顧不得其他,趕忙走過去把她抱起來往下走,“陳妄,陳妄!許負出事了!”
陳妄聽到他的聲音,關(guān)了廚房的火才走出來看,“怎么了,鬼叫什么?”
一抬眼,他就看見白澈抱著許負急匆匆的往下跑,懷里的許負垂下來一只胳膊,血一直順著流到了她的手上。
“她怎么了?”
陳妄驚呼,把許負從他懷里接過來,直奔著醫(yī)院就去了。
許負沒什么大事,胳膊上止住了血,簡單的包扎了一下就好了,至于突然暈倒,醫(yī)生說是精神壓力過大導(dǎo)致的神經(jīng)衰弱。
“陳妄,你跟我出來一下。”
白澈看了躺在病床上的許負一眼,怕吵到她,就將陳妄叫了出去。
陳妄輕聲關(guān)上房門,點燃了一根煙。
“她有點不正常。”白澈道,“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嗎?我上樓的時候,看見她把魚缸里的魚拿出來,握在手里想要捏死它。”
陳妄皺了皺眉,“她真的那么做?”
“她當時的眼神,不知道該怎么說,很呆滯,像個提線木偶一樣。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陳妄低下眉眼,她會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會把她變成那樣?
“她跟我在一起,挺正常的。”
這句話說出來,他才知道自己多沒底氣,像是自欺欺人,也像是在自救。
白澈聽的出他聲音中的無奈和苦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意識到,許負是不一樣的,和誰都不一樣,他們不能用以前對付其他女人的方法去對付她。
她不應(yīng)該被這么對待。
他沒有告訴陳妄,他甚至都有些后悔當初為什么推波助瀾,添柴加火了。
許負醒了,她看著自己胳膊上的傷仔細研究了一會,死死地盯著。
陳妄走進去,還沒開口,就聽見許負問他。
“我怎么在這里?”
“你不記得了嗎?”白澈有些不可置信的睜大了雙眼,“你不記得你來之前都做了什么嗎?”
許負仔細想,皺著眉。
她是變了,陳妄想,變得傻了。
這是他永遠都無法看透的。
以前那么聰明的小姑娘,現(xiàn)在她的身上被蒙上了一層保護布,那層保護布的名字叫做,愚昧,呆鈍,無知。
不明白,看不清,不知道。
所以她也無法理解痛苦,她就不會痛苦。
“我記得,我拿著刀,往胳膊上劃。我把魚從水里撈出來,我想掐死它。”
我是周媛,我是我,我是魚。
許負扯了扯嘴角,眼神變得怪誕可憐,“陳妄,我沒想那么做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控制不住自己。在做那些事的時候,我好像不是我自己。”
她清楚的知道,那個刀本來是要割向自己的動脈深處的,幸存的理智讓她偏移了航道。
許負也明白,自己大約真的是病了。
“陳妄,醫(yī)生怎么說?”
陳妄走過去,把她的手握在掌間,她的手握成拳,他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她。
“許負,醫(yī)生只說你的精神壓力太大了。”
許負低下去眼睛,沒有說話。
黑夜覆蓋住荒原,讓他無法窺探其中的星火。
陳妄把她攬在懷里,輕拍著她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樣。但他什么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了,他的措辭全部散盡,留下一具干渴的軀殼。
“許負,你想要什么?”
她沒想到他會這么問。
“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給你,你能不能把我要的也給我?”
她三緘其口。
她想要的是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想要的是什么,她怕自己知道了。
許負覺得自己可能快瘋了,痛苦來的往往比幸福要清晰的多,她曾聽說一個詞,叫做邊緣人。
她覺得自己也是。
掙扎在生和死的邊緣,善和惡的邊緣,貪婪成性。既想要親人的安康,還想要一個干凈的靈魂,既想要純澈的感情,還要他金錢的施舍。
他們的對話以許負的沉默作為最后的了結(jié),她在病房里睡了過去,他走到外面抽了整整一盒的煙。
白澈不去擾他,靜靜地看著他從煙霧里抬起深埋的頭。像一個無處可依的孤魂野鬼。
“你知道我有多羨慕沈弄嗎,他見過許負最初的樣子,他見過她所有的樣子。”陳妄啞聲,“我覺得我在自欺欺人,她也在自欺欺人。我想把所有的都給她,可我甚至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么。”
白澈也在沉默。
沉默是一首不可言傳的詩。
許負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房間走了出來,直勾勾地看著陳妄。
“如果以后有時間了,我?guī)慊丶野伞!?br/>
陳妄煙上的煙灰落了下來,在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留下一道粉紅的痕跡。
許負笑了笑,“我說的是,我的家,我生長的地方。”
話出了口,她也發(fā)覺自己的用詞有些不妥,不應(yīng)該是“生長”或許換成“長大”會更加合適。
陳妄看著她的雙眼,閉塞的道路終于柳暗花明,她還是那樣的一湖春水。
“為什么?”
許負還是笑,純澈而透明,“我怕有一天我會死,這一次是手腕,下一次,或許是我的動脈。”
她說的是真的,她從來不肯再騙他,也不肯再騙任何人了。
陳妄把她擁在懷里,有些事,他們都知道,卻又都不知道。
他將她輕攬在懷里,聲音流進她的耳道。
“許負,我愛你。”
她又聽不懂了。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許負即使不說,也會有人把這件事拋磚引玉地帶到他面前。
她也沒有想到,那是一場聲勢浩大,甚囂塵上的校園暴力。
教學(xué)樓門口,周媛自殺時身體經(jīng)過的地方。許負站在這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冰涼刺骨,將她的身體全部貫穿。
她抬頭看去,教學(xué)樓的陽臺上已經(jīng)聚滿了人,臉上的笑容就像是小丑面具,弧度一樣,內(nèi)容一樣,思想一樣。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在這之間,何處是天地,何處有圣人?
她知道他們是在喧鬧,可她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么。在這人群之中,許負始終尋著不到一個出口。可是他們的壓力太大了,她就成為了他們發(fā)泄情緒的出口。
地上的雪還沒來得及清理。
她倒在了雪地里。
慌亂之后人群散盡,無人在意一具軀體。她覺得自己大概死了,在死前咬著他的話語,只希望轉(zhuǎn)世之后仍能銘記,沉默即是罪惡。
“沉默即是罪惡。”
她墜入了那個洶涌的夜晚,黑夜撕扯著她,酒精撕扯著她,李漁的哭聲撕扯著她,只有一個人,把她愈合。
施行暴力的人戴起了偽善的面具開始推卸責任,未曾出手的人們又成為了圣人開始馴化子民。
許負倒在雪地里,意識慢慢的渙散,消融在雪里。她應(yīng)是慶幸的,畢竟這也算作是逃離。
天地間仍是一片純白,除卻她這一個污濁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