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
天統(tǒng)五年十二月二十日文睿帝親赴永平陵拜祭逝世已滿周年的武成帝與成懿后,黃昏方歸。
夜仙都苑紫薇殿
一撩開狐裘簾子,就能感受到迎面而來的熱意,立于兩側(cè)的麒麟香獸幽幽散發(fā)著寧神沉香,同時殿里還彌漫著悠揚(yáng)輕緩的絲竹聲。
高緯挑挑眉,摘下御寒的黑貂帽,脫去沾滿清雪的斗篷,交給趙書庸。循著樂聲走去,有些驚詫:“涴兒,怎么是你撫琴?”
趺坐在軟墊上的陳涴,說道:“太醫(yī)說輕柔的樂聲對胎兒有好處,我正好有空,就帶著曹大家的兩位女兒為姐姐奏了一曲。”
高緯這才看到陳涴兩側(cè)趺坐著兩名容貌相似的少女:稍大的女子端豎著一截光滑如水的白玉簫,雙臂持平,神態(tài)平靜。稍小的一位則橫抱著一把精致的胡琵琶,眉眼稍低,嘴角微微勾起。
高緯點(diǎn)點(diǎn)頭,微笑道:“原來是曹大家的兩位女兒,果然如傳言中那般多才多藝啊。”離她稍近的陳涴聞言,猛然抬起眼瞼,眸子微微瞇起,面色卻依舊如常。
高緯沒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坐到軟榻另一側(cè),看著悠閑靠在榻上的人,滿臉無奈:“你最近的日子過得還真是滋味。”
斛律雨挑眉,理直氣壯說道:“誰叫我懷了你的孩子,我也是很辛苦的,陛下!”高緯嘆息一聲,不想再與她糾纏這話題,環(huán)顧了下周圍,問道:“炘兒在哪兒?”“剛才我看炘兒困了,就讓她乳母帶她去內(nèi)殿休息了。”
由于對上一個孩子的夭折仍然心里忌憚,故自從斛律雨再次懷孕后,誰都放心不下。半月前,胡曦嵐堅持要去碧云寺為斛律雨和她的孩子吃齋祈福,高緯只得答應(yīng),為期兩月,連瑞炘都托付給了陳涴。
“那就好,這孩子向來體弱,我還當(dāng)涴兒把她留在坤鳳宮了。”“我要是把炘兒放在那里,陛下您恐怕就立刻暴怒了吧?”高緯話音剛落,就傳來淡淡揶揄聲。
高緯見陳涴坐到自己身邊,專心飲茶,連個眼神都不給她,而斛律雨則挑起鳳眼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立刻哄道:“怎么會?我知道你不會那么做的,也就是說說而已,你從來都是心腸軟的。”
陳涴聞言瞥了她一眼,眼尖地看到她放在幾上的衣袖中露出的一小半奏疏,朝斛律雨笑道:“姐姐,你說陛下今日來會不會有其他事?”
斛律雨一愣,旋即明了,猛然扯住高緯的衣袖,眼中透出濃濃的探究意味。高緯正想拽出衣袖,卻發(fā)現(xiàn)陳涴早就按住了自己另一只手,挑眉看著自己,非得逼她老實(shí)交代。
無奈之下,高緯只好說道:“別鬧,別鬧,這么多宮人看著呢,我拿出來就是了。”示意她們先放下手,然后從衣袖中取出兩封青皮奏疏分別交給她們。
斛律雨一看完,就蹙起眉:“那幫六鎮(zhèn)勛貴真是不消停,竟然又打起紫凝婚事的主意了,也不想想他們那些子弟都是什么樣。”
斛律氏降服前魏前一直是草原上有名的敕勒貴族,歸魏之后,爵位賞賜又皆為上等。故斛律雨對原是禛兵又喜好驕奢、仗勢欺人的六鎮(zhèn)勛貴子弟多少有些輕蔑。
高氏皇族原也是六鎮(zhèn)出身,神武帝高歡念及情分,對于六鎮(zhèn)勛貴一直是睜一眼閉一眼,甚至是縱容,導(dǎo)致勛貴子弟有恃無恐,屢犯律例,百姓對此多有怨言。
文襄文宣二帝時,為了抑制勛貴勢力,對其鐵腕整治,六鎮(zhèn)勛貴才不得不暫時收斂。其后數(shù)載間,皇位更替頻繁,六鎮(zhèn)勛貴為自身利益,也不敢多加造次。
陳涴看向高緯,問道:“清理和氏余孽的行動不是剛消停沒多久嘛,他們怎么又鬧起來了?”
垂下眼瞼,高緯低聲說道:“上次的清洗也不過是處理了那些山東士族,六鎮(zhèn)勛貴倒是很少有參與的,而且按照慣例,我也對他們手下留情了,他們幾乎沒什么損失。”
忽然長嘆一聲:“沒曾想這幫老兵痞現(xiàn)在居然欺我年少,就想給我個下馬威。”看來高緯是真的惱了,連市井粗話也說了出來。
陳涴對于這些六鎮(zhèn)往事了解不多,也不好插嘴。只聽斛律雨擔(dān)心道:“你不會真要把紫凝賜婚于那些勛貴子弟吧,這不是讓她恨你嘛!”
高緯立刻說道:“怎么會!紫凝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我怎么會把她嫁給那些人!”隨即又喃喃道:“但還是要盡快選出合適人選,不然那幫勛貴豈肯罷休。”
抬頭看著她們,詢問道:“我想在平原王第三子段德衡和昌平莊王高隆之嫡曾孫高敬武兩人中選,你們覺得誰合適?”
“若論德行的話,該以段德衡為先,可惜段德衡年長紫凝數(shù)歲,紫凝也不會喜好太過溫和的男子,礙于年歲,又不能多親近,時間久了也難免有變數(shù)。倒是高敬武與紫凝年歲相仿,賜婚之后讓他們多多相處,倒是有可能日久生情,而且此舉還能撫慰昌平王府。”
段韶之父段榮是神武帝的連襟,段韶的生母是婁太后的親姊姊,故婁太后諸子對段韶很是親厚。而高緯對段韶諸子雖不親近,但也算了解。
“既然你已經(jīng)想得這么清楚了,那就選高敬武吧。”斛律雨挑著腰帶上的滾金邊紋飾,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
高緯默默看了她一眼,轉(zhuǎn)頭對身邊人問道:“你覺得如何?”陳涴淺淺一笑:“我同意姐姐所說的,接下怎么讓紫凝接受賜婚,還得靠你這個大哥呢。”
高緯的臉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面色平靜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很快就蹙起了眉,看向抱著胡琵琶的曹語,淡淡說道:“《海青拿鶴》承部第二段是以角階起始,以宮階結(jié)束。而你剛才卻是以商階起始,雖然不明顯,但還是要注意。”
曹語臉頰微緋,尷尬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頭尋找接下來該彈撥的弦,卻一時之間找不出,額上不由冒出了細(xì)汗。
“朕來教你吧。”懷中胡琵琶突然被抽走,曹語一愣,隨即回頭,清楚看見皇帝已經(jīng)盤腿坐于羊毛地毯上,懷中抱著胡琵琶,坐在皇帝身側(cè)的姐姐曹言雙手豎著白玉簫,愕然看著自己和皇帝。
皇帝調(diào)了一下音調(diào),《海青拿鶴》的剩下部分便從她光潔白皙的指尖中逸出,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無絲毫停頓,熟練程度堪比宮廷樂師。
饒是斛律雨和陳涴原先知曉她通音律,也無法不吃驚。畢竟高緯是皇帝,每日面對的是持續(xù)不斷的奏章,而不是樂器不離身的樂師,也沒見過她碰過幾次樂器,沒曾想她居然能用胡琵琶把頗有難度的《海青拿鶴》云淡風(fēng)輕地彈奏出來。
高緯從小就有明顯的音律天賦,甚至是高齊貴族子弟中的佼佼者,譜曲作詞演奏皆為一等,連各式舞蹈也是頗為精通。
恐怕誰也不會想到高緯的啟蒙導(dǎo)師不是別人,正是深得高湛寵愛的和士開。和士開擅長胡琵琶,作為他學(xué)生的高緯也喜好胡琵琶。
后來和士開因為高湛的原因沒時間來教導(dǎo)小高緯,高緯的老師也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宮廷樂師,技藝也愈加爐火純青。
遇到馮小憐后,兩人更是時常于園j□j奏樂曲,琴瑟和鳴。亡國之后,高緯得知馮小憐身份真相,親手摔毀了自己經(jīng)常演奏的胡琵琶,直接導(dǎo)致高緯重生十幾年對樂器的興趣總是淡淡的,讓人以為她不通音律。
一曲奏畢,默然合眼抱著胡琵琶,良久才睜眼說道:“這首《海青拿鶴》對你來說還偏難,不如朕教你一首簡單些的。”
看向軟榻上的兩人,勾唇問道:“你們想聽嗎?”對視一眼,斛律雨笑道:“陛下難得一見的演奏,自然是卻之不恭。”
高緯調(diào)了宮商角徵羽五階,輕快舒緩的樂聲隨之響起。皇帝垂著眼瞼,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奇異的安寧氣氛中。
這樣的高緯讓斛律雨感到驚慌,她從小就認(rèn)識高緯,對她的事一清二楚,可是今天才發(fā)現(xiàn)她精湛的音律技藝,才發(fā)現(xiàn)她用心奏樂時,能如此遠(yuǎn)離世界,仿佛自己已經(jīng)感受不到她的氣息。
陳涴的感覺與斛律雨大同小異,頗通音律的她還感覺到了高緯淺淺的情意。可她清楚這份情不是給她的,也不是給斛律雨的。
“難道阿緯心中還藏著一人,是我,甚至是姐姐都不知道的人,只有她自己知曉的。”想到這些,陳涴心里非常不舒服,深藏于愛人心中的未知人,比起已知的更讓她不安與不滿。
目光掃過高緯身側(cè)趺坐的曹語,看到她專心致志地看著高緯,眼中是藏不住的仰慕。心中冷笑:皇帝還真容易招桃花,一個張?zhí)鷦傠x開,又來個小曹氏,宮里又得熱鬧了。
情緒有些低落的皇帝陛下回過神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人的異常,低聲道:“無愁,無愁,世上何來無愁,信無愁者最可笑。”
曹語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大著膽子問道:“陛下,您剛才是什么曲子?”皇帝抬眼看她,不帶一絲波瀾地說道:“就叫她《無愁》吧!”
看她眼中里滿是興奮,心下一動:“這曲子的樂譜朕會讓人送過去,這曲子悅耳又不繁雜,非常適合你們姊妹。”曹氏姊妹立刻頜首拜謝。
回到軟榻上,斛律雨遲疑了一下,問道:“阿緯,這《無愁曲》是誰作的?”高緯一怔,下意識想說自己,但還是咽下了,淺淺笑道:“一個故人所作,生前只教了我,我挺喜歡的。”
斛律雨沉默看著她,看到了她眼中的躲閃,心中不由長嘆一聲。反倒是陳涴笑道:“那這位故人一定是位大家,不然又豈能作出這等樂曲。”高緯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個時辰后御宿堂
陳涴看著乳母好不容易哄睡了小家伙,終于松了一口氣,和打聽消息回來的思琦互換了眼神,示意去內(nèi)殿談事。
寢宮內(nèi)殿,陳涴聽完思琦的稟報,不明喜怒說道:“哦,她讓趙書庸親自送的樂譜和詞譜?還賜了一把象牙雕紋琵琶給曹語?”
“是的,那把琵琶奴婢打聽了一下,是東魏時期梁武帝送于當(dāng)時還是大將軍的文襄帝的,文襄帝駕崩后,這琵琶大部分時間都是藏于府庫,沒想到陛下一賞就賞這么名貴的。”
陳涴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問道:“那樂譜呢?”“奴婢在半路攔住了趙書庸,據(jù)他所說,那些確實(shí)是陛下的手筆。”思琦悄悄注視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陳涴放在幾案上的左手猛地攥緊,微微瞇眼,倏地笑一聲:“賜了文襄帝御用琵琶,還親自御筆寫詞譜曲,陛下對這小曹氏還真是夠?qū)櫍 ?br/>
抬頭又問道:“姐姐那知道嗎?”“應(yīng)該知道吧,畢竟這么大動靜,如果陛下想瞞的話,也瞞不了多久,就何況陛下根本不想瞞。”思琦最后半句說的極低。
陳涴垂下眼瞼:“不過姐姐就算知道了,她礙于身子,也不能做什么,八成會隔岸觀火一陣子,看看這位陛下到底想要干什么。”
見思琦用眼神詢問她,陳涴沉吟了一會兒,隨即說道:“那咱們也不做什么,看看咱們這位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當(dāng)夜鄴東城曹府
曹語睜著大大的眼睛,里面的激動依舊沒有減少,轉(zhuǎn)頭詢問身側(cè)的姊姊:“姐,你說陛下是不是看上我了?”
閉目養(yǎng)神的曹言無奈睜開眼,對上她的眸子,不答反問道:“小語,你覺得陛下有沒有看上你?”
“我看像!你看,陛下賜了琵琶給我,還親筆寫詞譜曲,一個男人要是不喜歡女人,又怎么會這么做?”可惜,高緯真不是男子,更不是能用正常邏輯來推理的人。
曹言回憶了一下當(dāng)時的場景,她坐的離高緯很近,可以清楚看清她的神色與眼神。她肯定自始至終高緯一直都是波瀾不驚的表情,對著曹語時眼中別說喜歡了,連玩味都沒有,只有平靜。
曹言大曹語兩歲,十四的她雖說還不是很清楚感情的事,但也明白那絕對不是喜歡的表現(xiàn),可又說不上來是什么,所以也不能現(xiàn)在就對曹語說死了,怕以后她埋怨自己。
嘆息一聲,替妹妹掩好錦被,輕拍著她,輕輕說道:“不早了,快睡吧。”曹語看了一眼神態(tài)疲倦的姊姊,點(diǎn)了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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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根據(jù)樂涵公主身邊的侍女的情報,皇帝陛下抱著某種目的屏退了左右,抱著公主進(jìn)了景華宮內(nèi)殿,隨后,寢宮內(nèi)殿里不斷傳來瓷器破碎聲,公主的哭聲,外加一兩聲的皇帝的慘叫聲。
過了一炷香,臉上稍微有些淤青的皇帝興高采烈地帶著兩眼紅腫的公主走了,黃昏方歸。
又據(jù)公主不經(jīng)意間說道,陛下是帶她出宮了,還保證日后一定帶她多多出宮,作為她答應(yīng)賜婚的條件。直接導(dǎo)致一直伺候公主的年老嬤嬤差點(diǎn)嚇得一口氣沒上來,去先帝后面前盡忠去了。
其后數(shù)天,皇帝陛下除了去哄左皇后和樂涵公主,還經(jīng)常去暢音閣與小曹氏討論胡琵琶技藝,有伺候的宮人說兩人舉止親密,幾乎所有人都以為皇帝陛下馬上要納小曹氏了。
沒想到,除夕當(dāng)天早朝,陛下突然說要改元武平,慶祝左皇后再次懷孕,完全沒有納妃的意思。在摸不著頭腦的情況下,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隔岸觀火看陛下到底什么意思,其中就包括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