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天統(tǒng)四年十一月十日午時二刻豫州汝南郡崇陽縣素年客棧
食用午膳的時間到了,宇文漣雪、宇文寔已經(jīng)坐到了各自的席位上,宇文直和宇文達則因為要處理一些事,早已經(jīng)說過,會晚些時候再用午膳。
可是直到宇文直入席了,宇文漣雪都沒發(fā)現(xiàn)高緯的身影。手上雖端著白瓷碗,眼光卻開始飄忽不定。
就在她快按捺不住時,宇文寔按住了她,輕聲說道:“我去看看。”“多謝三哥了。”宇文寔站起來朝宇文直鞠了個躬,宇文直點了點頭。
得到許可后,宇文寔退出了廂房,走上了樓梯,去看看高緯是怎么回事。
過了半刻,宇文寔和高緯才來到廂房,可是高緯今日的臉色很蒼白,嘴唇也無血色。宇文漣雪用眼神詢問宇文寔,宇文寔輕輕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兩人入座后,宇文漣雪輕聲詢問道:“仁綱,你今日怎么了?臉色怎么這樣蒼白的?”
高緯抿了抿嘴,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突然頭疼,都穿好衣服了,但是因為頭太疼了,就又躺在床榻上了。”高緯這是真話,連她都不知道這頭疼欲裂是怎么回事。
“要不要請大夫看看。”“不用了,漣雪你別擔心了。”高緯拿起瓷杯,抿了一口酪漿,微酸的酪漿讓高緯很喜歡,忍不住又喝了一些。
“漣雪,你這還沒嫁給仁綱,就這么關(guān)心他了,嘖嘖。”正吃著截餅的宇文寔突然爆出這么一句話。
“咳咳。。”一口酪漿嗆在高緯咽喉中,讓她連連咳嗽。宇文漣雪的臉一下子爆紅,微嗔道:“三哥!”“我開玩笑的,你們別當真。”宇文寔咬了一口截餅,不緊不慢地說道。對于兩人的怒瞪毫不介意。
他們沒看到坐在他們稍遠處的宇文達正目光幽幽地看著高緯,他離三人有些距離,自然不知道他們在聊些什么。
只是看到三人玩鬧的場景,眉間蹙起,心頭涌起不悅,又想起早上拿到的那張“速殺高緯”的紙條,終還是有些不忍,嘆了一口氣,不去想這些事,只是低頭食用胡羹。
“砰!”眾人正在食用美味,廂房隔壁突然傳來巨響,而后傳來怒吼:“該死的,老子的弟弟伺候他們皇家好幾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場火又不是他放的,居然把他活活打死了,連尸體都不讓家人埋了,天理何在,天理唔唔。。。”說道最后男子的嘴大概是被人捂住了。
“你小聲點,你不想要命了,妄議皇室,那是大罪啊。”“嗚嗚。。。”被捂嘴的男子許是甩開了另一位男子的手,小聲抽泣起來。
哽咽地說道:“我三弟死的太慘了,他以前可是太上皇身邊寵幸的宦官,賞了好多寶貝,我們家也因為有他才能富貴,嗚嗚。。。結(jié)果,因為仙都苑大火中,東平王被燒昏迷之事,齊安王說他護主不力,就把他活活打死了。。。,京城的二弟快馬來信,說連是尸首都不準埋,嗚嗚。。。”
在廂房中的高緯猛然站起來,她的腦子里只有“仙都苑大火”、“東平王昏迷”這些詞,她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頭疼欲裂了,同母子一方若是受了太重的傷,另一方也會感受的。她居然沒想過高儼或許已經(jīng)出事了,不過現(xiàn)在高緯最關(guān)心的還是斛律雨和陳涴的安危。
“咚!”高緯摔倒在地,宇文漣雪趕緊將她扶進懷中,高緯暈倒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漣雪,幫我查查阿雨和涴兒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夜戌時二刻
高緯是被四周吵吵嚷嚷的聲音弄醒的,慢慢睜開了眼,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錦被,雖然很嚴實,但又不會讓人感到氣悶,看來是用了心的。
門被人推開,宇文寔看見已經(jīng)睜眼的高緯,笑道:“仁綱,你終于醒了,你可是昏迷了整整三個時辰了。”高緯揉了揉眉心:“我是被吵醒的,外面是什么聲音,這么嘈雜?”
宇文寔冷笑一聲:“還不是那些‘武林中人’,因為臨近大會,今日他們紛紛入住客棧,做什么都大手大腳的,說話也那么大聲,不過在他們眼里這些都是‘不拘小節(jié)’,‘大丈夫風(fēng)范’。”
“真是沒禮貌。”高緯小聲咕囔著。腦中靈光一閃,似是不經(jīng)意地問道:“現(xiàn)在客棧里一下子多了這么多武林之人,我們的安全還能保障嗎?”
宇文寔自信地說道:“你放心吧,六叔在客棧周圍已經(jīng)多加派二十名護衛(wèi),僅僅是你和漣雪的身邊就各自多加了兩名護衛(wèi),一定不會讓那些草莽之人傷害到你們的。”高緯點了點頭,眼中精光一閃而過。
宇文寔也沒注意,自顧說道:“至于仙都苑大火之事,已經(jīng)查清楚了,你的二弟傷了胳膊和腿,不是很嚴重。高儼則昏迷了,不過看宮中的動靜,他的傷勢應(yīng)該穩(wěn)住,你的兩個妻子沒受傷,斛律雨動了一下胎氣,不過沒什么事。”
“干辯,多謝了。”“沒事,也費不了什么精力。”“漣雪去哪了?”高緯突然問道。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替你蓋好錦被以后,她就待在自己房間里,連晚膳都是在自己房間食用的。心情明顯不好,你找她有事嗎?”宇文寔也是一臉不明白。
“哦,沒什么,問問罷了,我現(xiàn)在還有點頭疼,還想睡一會兒。”高緯邊說邊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恩。”
宇文寔走后,高緯卻沒躺下去,還是靠在床榻上。沉默了良久,閉上了眼睛,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十月十三日夜素年客棧小池塘邊
高緯慢慢走著,心中對那些看著自己的護衛(wèi)的位置有了大致的了解,沒錯,她看似是飯后散步,其實是時刻觀察著身后的黑影,她已經(jīng)知道了現(xiàn)在自己身邊一共有四個護衛(wèi),不過高緯推測他們四人不可能每時每刻都一起監(jiān)視自己,應(yīng)該是輪換的。
高緯剛才假裝拍靴子的灰塵時,余光看到了一個飛快閃過的黑影,她由此得出,日晝十二個時辰,這四個護衛(wèi)應(yīng)該是三個時辰一輪換的。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就算是武林高手,做一件事達到兩個時辰,就會感到疲憊,要是達到兩個半時辰,人就會昏昏欲睡,反應(yīng)能力都會慢許多,所以高緯想要逃走,必須依靠這半個時辰,千萬不能拖泥帶水。
高緯漸漸走到了涼亭旁,抬起頭,看見宇文漣雪坐在木欄上,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明月,身旁放著一白瓷酒壺,酒壺旁是一個盛滿清酒的青瓷小酒杯。
感覺眼淚已經(jīng)回到心里了,宇文漣雪閉著眼,拿起酒杯放在嘴邊。剛想飲下去,卻被人劈手奪了過去,被嚇得睜開了眼睛,就看到高緯仰頭喝下了那杯清酒。
宇文漣雪心中松了一口氣,穩(wěn)了穩(wěn)心緒,輕笑一聲:“那酒杯可是我喝過酒,你現(xiàn)在喝了,可算是間接接吻啊。”高緯的目光掃過她的唇,勾起嘴唇,問道:“需要我負責(zé)嗎?”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宇文漣雪撲哧一笑:“好了,我開玩笑的,我對有婦之夫可沒興趣。”拍了拍身邊的空位,說道:“坐吧,陪我聊聊天。”
高緯坐了下來,將酒杯放在兩人中間,宇文漣雪突然問道:“你怎么來涼亭這里了?”“額,我散步不自覺地就走到這里了。”高緯的面部表情很正常。
“真的?”宇文漣雪瞇起眼睛,微微轉(zhuǎn)頭看了看空寂無人的小道。勾起唇,湊到高緯耳邊說道:“你當我不知道你是在觀察那些黑影,想伺機而動嗎,我只是不想點破而已。”
曖昧的氣息讓高緯的耳朵慢慢變紅了,高緯的眼中露出驚慌,又聽宇文漣雪說道:“放心,我不屑于告密,我也不會阻撓你,高仁綱,你能不能回鄴都就只能看皇天了。”
高緯不發(fā)一言,宇文漣雪也閉上了嘴,兩人之間突然沉靜了。不知過了多久,高緯問道:“你今天為什么一直郁郁寡歡的?”
今日是太室山大會開始的日子,武林中的事和門派高緯完全不懂。那些所謂的武林正派所說的內(nèi)容大致是當朝皇室不是純漢人,漢人國土盡歸于鮮卑之手,他們痛心疾首,為了漢家正朔,他們必須以讓皇室廢除胡化政策,恢復(fù)漢制為終身己任。
這些迂腐的話,高緯聽到了一半就想翻白眼,對這種武林正派,正人君子心中更是鄙夷。
沒錯,他們高家確實是鮮卑化的漢人,但是并沒有像五胡十六國的胡族國家一樣,誅殺漢人,反而是很大程度地禮遇漢家士族。
通姻授爵從來沒有中斷,朝廷中有實權(quán)的官員一大半都是漢人,反而胡族貴族大多數(shù)無實權(quán),只是承襲爵位,而且皇帝服飾也是漢服胡服各占一半。
可惜,在這些的迂腐之人眼中,這些舉措等于沒有,高齊永遠是維護胡族貴族權(quán)利,冷淡漢人的,高緯也懶得理會這些偽君子。在這些人的心中反對他們的人都是邪魔外道,自己才是正義的。
高緯不去看那些偽君子的表演,環(huán)顧四周時,發(fā)現(xiàn)了郁郁寡歡的宇文漣雪。雖然她極力裝的自然,但是她的悲傷,高緯還是看出來了,乘著現(xiàn)在獨處的機會,高緯索性問了出來。
“因為今日是我母親的忌日。”宇文漣雪說出了真相,“你的母親。。。”“她已經(jīng)過世六年了,她是自盡的。”說這句話時,宇文漣雪的臉色很冷。
“可以和我說說你的母親嗎?”高緯猶豫地說道。“可以,反正我今天也想和人聊聊她。”
“我的母親名喚穆青霄,原周國的虞州河北郡人士,她的父親是當年孝武帝西逃時的隨臣,我的祖父宇文泰毒殺了孝武帝后,也殺死了我母親的父親。母親剛出生就成了丞相府的罪奴,每日都是不停歇地干活。直到她十一歲時,那日,十一歲的父親狩獵完回府,一時興起,帶著家奴去后院,碰到了正在漿洗衣服的母親,一見鐘情之后,就將母親調(diào)來當了貼身侍女。”
宇文漣雪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母親十三歲時,和父親同了房,父親說一定會讓母親當他的妻子。一年之后,母親有了身孕,祖父知道了,雷霆大怒,父親跪了兩天兩夜,祖父才放過了母親,卻逼著父親答應(yīng)永遠不娶她為妻。可惜,母親還是流產(chǎn)了,一個已經(jīng)成型的女孩,祖父余怒未消,派父親去鎮(zhèn)守隴右,父親帶著母親一起去的。”
高緯靜靜喝著清酒,聽她說。“母親說在隴右的三年是她一生中最開心的時間,唯一遺憾的是,他們沒有生下孩子,父親快十八歲時,祖父把他調(diào)到了宜州當刺史,同時為他娶了妻子。當夜,父親喝醉了,和他的妻子圓了房,八個月之后,我的大哥宇文賢出生了,可是年僅一月就夭折了。父親為了補償她,和她生了二哥宇文貞。三哥是一個侍女的庶出之子,三哥的母親生完他,當晚就難產(chǎn)而死了。二哥出生半年時,他的母親去世了,父親對外說,他傷心過度,不愿續(xù)娶,就這樣我的母親成了父親有實無名的妻子。”
“父親二十三歲時,祖父去世了,三叔建立了周國,父親天真地以為他和母親有希望成親了。可是,四個月之后,三叔被殺了,父親被立為新帝,宇文護瞞著父親,把母親和一歲的我送出了周國,任我們自生自滅。為了生活,母親只好去宋欽道府里當侍女,宋府管家見我們可憐,準許母親將我養(yǎng)在后院。可是,我三歲時,我發(fā)現(xiàn)宋欽道那個禽獸在侵犯我的母親。之后,我才知道,母親是為了讓我不再顛沛流離,才委身于他,我真的好恨!”
高緯驚訝地抬起頭,宋欽道是高氏老臣,一直忠心為君,她沒想到宋欽道也有如此虛偽的一面。
“我六歲時,宋欽道死了,他的兒子可憐我們,送了我們一座宅子。但是母親的苦難還是在繼續(xù)。遷出宋府的第三個月,三哥他們來找我們了。第二天,母親就自盡了,十一叔說母親已經(jīng)把我托付給他們了,從此我就跟在了他們身邊。六叔有一次醉酒時,告訴我是十一叔逼迫母親自盡的,因為在他眼里,母親是后患,呵呵,后患,母親嗚嗚。。。”
宇文漣雪的臉上已經(jīng)全是淚水:“我真的好恨宇文家,包括父親宇文毓,母親這一生的苦難都是他們造成的,最后還被他們逼迫自盡。可是我的身體里一半是宇文家的血,我恨他們,就是不孝。仁綱,我好痛苦,他們害我失去了母親,我卻不能報復(fù)他們,還要被他們利用,嗚嗚。。。”
高緯忍不住將宇文漣雪摟入懷中,宇文漣雪抓著她的衣襟,盡情地哭泣,高緯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
宇文漣雪哭累了,在高緯懷中睡著了。高緯嘆了一口氣,用衣袖擦干她臉上的淚痕,又將她輕輕放在后背上,向客棧走去,不再去管身后的護衛(wèi)。
將宇文漣雪放在床榻上,蓋好錦被,宇文寔走了進來,輕聲問道:“漣雪怎么了?”“今天是她母親忌日,哭了一場,累了。”“哦。”宇文寔點了點頭。“我們出去吧,別吵到她。”“成。”兩人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宇文漣雪睜開了眼,從脖子中拿出了一個小玉墜,兩只手緊緊地握著,仿佛是怕失去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新文《公主在上,駙馬遵命!》,去看看啊,明天更新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