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隱居番外(下)
雖然心中發(fā)誓一定要查清楚兒子高恪死亡的真相,并做足了心理準備,但實際查起來,還是比馮小憐想象的要難上許多。
費盡心思地查了將近兩個月,馮小憐才堪堪從一名來自陳國的宮外醫(yī)師口中得知:小高恪死亡前后的情形有些像中了某種毒后顯現(xiàn)出來的跡象,而那種毒、藥卻是來自苗疆。
苗疆,這對于馮小憐來說,是一個相對陌生的詞。
從小長在北地的馮小憐,對于那名醫(yī)師所說的話有些不敢相信,甚至可以說是難以接受。
自己的兒子,堂堂的北國皇子竟然可能是死于來自南國的毒、藥?
她瞪向那個男人,威嚇道:“你知道對我妄言是什么后果嗎?”
男人嚇得連忙跪下:“淑妃娘娘,小人說的千真萬確!中‘牽機’者的跡象,確實與二皇子的癥狀非常相似!”
馮小憐的心霎時涼了幾分,她試探性地問:“如果讓你驗尸,你能驗出是否中了‘牽機’嗎?”
此話更是把男人嚇得渾身戰(zhàn)栗,汗流浹背:“小人才疏學淺,中‘牽機’者的案例又極少,小人沒把握驗出‘牽機’!”
馮小憐卻道:“你是怕被追究擅動皇族遺體的罪責吧?”
男人一驚,然后拼命向馮小憐磕頭求饒:“娘娘饒命啊!小人的確是有這份擔心,但小人沒把握驗毒,也是實話啊!”
此言一出,馮小憐的神情一下子冷下來,沉默地盯著瑟瑟發(fā)抖的男人。
所幸這個時候的馮小憐心中尚有良善。
因此在沉默了良久后,她最終還是選擇放過了這個無辜的醫(yī)師:“你出宮去吧。從今以后不要再讓本宮見到你。”
男人感激涕零地叩首謝恩,隨后連滾帶爬地跟著原先帶路的人離開馮小憐寢宮。
※※※
馮小憐原本以為,線索會就此中斷,卻不料穆皇后會在幾日后遣人請她前往乾鳳宮。
可到了乾鳳宮,穆皇后卻讓她待在內殿里的偏室,還命宮人守著她。
馮小憐不解問道:“皇后娘娘這是何意?”“淑妃如果想知道二皇子夭折的真相,就乖乖待在這里。”
馮小憐心中大震,又見穆寧雪是一臉嚴肅地說出這句話,她只能遵照她的要求,安靜待在偏室中。
沒過一會兒,下一個人便到了乾鳳宮,而那個人的聲音,馮小憐也很熟悉。
那是陸令萱的聲音。
很快,穆皇后和陸令萱就將話題轉到了穆提婆身上。
高恪夭折后,皇帝遷怒穆提婆,將其明升暗降,雖然將其升為了從二品金紫光祿大夫,但也免去了他的侍中一職,等于再次剝奪了他的宰執(zhí)大權。
可陸令萱母子斂財?shù)氖侄未蟛糠侄际且勒逃谀绿崞诺氖讨泄俾殻实圻@一舉動無疑斷了他們的財路。
陸令萱為此心急如焚,但也知道皇帝對自己其實也是憤怒不滿的情緒。
自己去向皇帝請求,只會適得其反。
于是便想到了穆皇后和皇太子,想讓穆皇后和太子為穆提婆請求復官。
但穆皇后同樣不喜陸令萱母子肆無忌憚的斂財手段,所以陸令萱說了好半晌,她依舊是敷衍含糊的態(tài)度。
最終陸令萱忍無可忍,突然大叫道:“奴婢為了您和太子殿下,不惜犯下謀害皇子的滔天大罪。可您卻連為您的義兄請求都不肯?!皇后娘娘太過狠心了吧!”
穆寧雪重重放下茶盞:“二皇子當真是太姬殺的?!”
陸令萱:“奴婢是為了鞏固您和太子的地位!”
穆寧雪:“可二皇子只是個孩子!也是太子的親弟弟!”
陸令萱冷哼一聲:“天家何來親情?等太子殿下長大了,順利地繼承了皇位,他就會感謝我了!”
穆寧雪似乎是找不出話反駁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太姬所說之事,本宮會考慮的。時候不早了,太姬請回宮歇息吧。”
陸令萱走后,穆寧雪推開偏室的門,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馮小憐通紅的雙眼。
馮小憐猛地起身,拉著穆寧雪的手臂就要朝外走:“同我一起去龍乾宮跟陛下說清楚二皇子夭折的真相!”
然而穆寧雪卻掙脫掉了她的手:“淑妃,我不會去的。”
馮小憐大聲質問:“為什么?!你方才也親耳聽到她承認自己謀害了二皇子!”
“可我不能做危害她利益的事情,因為她于我,有大恩。”
穆寧雪滿是歉意地說道:“我不能坐視無辜幼子枉死,但我也不能當直接揭穿她的人,所以我至多只能做到讓你得知真相的地步。十分抱歉,我的正義感和道德心不足以讓我不去考慮所受過陸令萱的大恩。”
馮小憐憤怒地瞪視她,可穆寧雪仍然是那副不得已而為之的態(tài)度。
僵持了一陣子,馮小憐最終失去了耐心,轉身離去:“既然如此,那就不麻煩皇后了!”
陸令萱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徹底激怒了馮小憐,令她拋棄了所有理智,根本不管現(xiàn)有的證據(jù)是否充足,直接就去找了高緯。
可她到底低估了高緯對于自幼陪伴自己的乳母的依賴。
高緯不但不認可這些證據(jù),甚至還諷刺了馮小憐一句。
出來的時候,她遇見了正要入殿的陸令萱。
陸令萱上下打量了一番馮小憐,在對上馮小憐微紅的眼睛的瞬間,她的嘴角立刻泛起惡劣的笑意,明知故問道:“陛下沒有認可淑妃找到的證據(jù)嗎?”
馮小憐冷冷地看著她,沒做回答。
但陸令萱卻還在惺惺作態(tài):“真是萬幸陛下圣明,才沒讓奴婢平白背上謀害皇子的大罪。不過可惜淑妃白費了之前的許多時間。”
看到她至今還是一副假惺惺的樣子,馮小憐幾欲作嘔,她冷冷道:“太姬無需替我遺憾,紙終究包不住火,真相總會大白,我也遲早會手刃惡人。”
陸令萱眸光微閃,毫無征兆地走近馮小憐,在她的耳邊輕輕道:“不要妄想陛下會因為感情而偏袒你。我和陛下的親密程度一點都不比你低。”
馮小憐的瞳孔倏地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陸令萱:“你與。。。。。。”
她的語氣中有著明顯的不確定,吞吞吐吐地說了好久,都沒有說出內心想說的那句話。
陸令萱得意地挑眉:“看來陛下沒告訴你,那就由我來告訴你吧。皇太子出生前,陛下可是很‘眷戀’我這個乳母的。”
馮小憐藏在袖中的手當即就握成了拳,咬牙瞪著陸令萱:“我沒有時間,更沒有興趣繼續(xù)探究太姬和陛下到底有多親密。本宮告辭了!”
但是一回到寢宮,她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
在得知宮人、內侍犯錯的時候,她更是破天荒地發(fā)一頓脾氣。
她知道自己是在遷怒無辜者,但她真的很介意高緯的過去,尤其是高緯從未和自己提起過的往事。
宮人和內侍看出馮小憐心中不豫,生怕再因為疏漏而被主子訓斥,乃至于被懲罰,于是大多都恭順地退出了內殿,只剩下馮小憐和一名照例在未時正換香的宮人。
馮小憐眼神淡漠地盯著換香宮人,由于余怒未消的關系,她心底尚有些許厭煩。
剛想命令宮人退出內殿,她耳邊就傳來一個熟悉的男聲。
“小憐這幾年活得可自在?”
馮小憐循聲望去,見到的還是那名笑容滿面的宮人,可她從口中吐出的卻是宇文達的聲音:“小憐不記得這個聲音了嗎?”
馮小憐垂眸沉思了一下,隨后問道:“這是口技?”
宮人笑道:“奴婢此前曾是周國的口技伎藝人。”
馮小憐冷笑:“周國?是周國代王府上豢養(yǎng)的嗎?”宇文達此時已晉爵為代王。
宮人笑容不減地回答道:“代王得知淑妃在齊宮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和傷害,非常擔心,便讓奴婢來齊宮陪伴娘娘。”
話音未落,宮人向前走了幾步,又刻意將聲音壓低:“并命奴婢代其詢問淑妃:你可還記得,進入齊宮的目的?”
馮小憐躲避式地別過臉,盡力不去看宮人臉上的神情:“齊宮勢力錯綜復雜,各方勢力又都不是蠢人。直至近期,我才堪堪成為齊主的信賴之人,得到了窺視齊國朝政機密的機會。可代王殿下卻對我信任寥寥,可真是叫我寒透心。”
宮人聞言,瞳光一閃,忙替宇文達解釋道:“代王只是擔心時間拖得越久,淑妃暴露身份的可能性會越大。并不是懷疑娘娘對于周國的忠誠,代王派奴婢前來,最主要的目的是幫助淑妃。淑妃畢竟年紀輕,又天性純善,總會有不忍下手的時候,而且僅憑您一人,實在是過于危險以及強人所難了。”
馮小憐的嘴角霎時之間露出了一抹譏笑,但很快就隱去了。
之前幾年任憑她獨自一人在齊宮與各色人等艱難周旋,可曾考慮過她只有十幾歲。
等到了如今這種她好不容易有了一定勢力的情形下,又遣人來齊宮來幫她?
包括宇文達在內的周國皇室還真將她看做天真的孩子了。
盡管心中滿是不滿與譏誚,但馮小憐臉上卻依舊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原來如此,是本宮想差了,殿下確實是一位溫善厚道的殿下。”
宮人看起來是相信了馮小憐的話,又道:“殿下令奴婢提醒淑妃,齊主似乎已經(jīng)懷疑您了,您必須盡早想辦法取得齊主書房內的機密文書才行,不然您定會為齊人所害。”
馮小憐道:“齊主很相信我,她不會傷害我的。”
宮人搖頭:“齊人不可信,更何況齊主身邊還有個陸太姬,二皇子的死與她脫不開干系。”
馮小憐強裝冷靜道:“那是陸令萱做的事,不是。。。。。。”
宮人出聲打斷她:“齊主是被陸令萱撫養(yǎng)長大的,您如果輕視他們之間的關系,必然會反受其害。”
見她一臉篤定的樣子,馮小憐冷不丁問道:“代王是不是知道什么內情?”
宮人沒有正面回答,只道:“請娘娘耐心等待,很快就能證實代王的擔心是否有理了。”
※※※
不久之后,齊宮就發(fā)生了陸令萱遇刺事件。
令馮小憐憤怒又心寒的是,高緯第一個懷疑的人居然會是自己。
高緯就是個狼心狗肺的蠢貨!真是活該被陸令萱玩弄于鼓掌之間!
不過宮人對于此事倒是一副不出所料的態(tài)度,并道:“齊主已經(jīng)放棄了娘娘。”
“哪怕您搜集到再多的二皇子被害的證據(jù),他也不會問罪陸令萱的。在兒子和乳母之間,他肯定會選擇后者。這件事是就是證明。而且說不定齊主本身就知道二皇子被害的真相。不然久居深宮的陸令萱和只知斂財?shù)哪绿崞拍睦飦淼谋臼拢@得來自苗疆的稀有毒、藥?”
馮小憐紅著眼,咬牙反駁宮人:“虎毒尚不食子,齊主沒有那么滅絕人性!”
宮人一臉平靜:“您的心里已經(jīng)有些相信了不是嗎?更重要的是,您明白,靠齊主,陸令萱母子是永遠得不到應有懲罰的。”
說到這里,宮人遽然湊到她耳邊,一字一句道:“娘娘甘心永遠不能報仇嗎?您忍心您的兒子永遠不能平冤嗎?”
馮小憐沉默了一會兒后,抬頭看向宮人,冷冷問道:“你是想告訴我,能幫我報仇的,只有代王和周室是嗎?”
宮人道:“代王為了您,至今都將您的父親奉養(yǎng)在長安,為您和您的兒子報仇,自然也是他的分內之事。”
馮小憐不為所動,問道:“代王并不能做周室的主,那么,讓周室?guī)臀业臈l件是什么?”
宮人:“高齊五大重城的兵力圖和高齊疆域。”
語罷,見馮小憐臉上閃過為難與遲疑之色,她又道:“娘娘可以做到的,只要您想。奴婢想,您的父親應該也希望與您早日團聚吧。”
馮小憐雙瞳一震,腦中閃過昔日和父親相處的情景。
是啊,她現(xiàn)今尚在人世的唯一親人,她的父親還在長安,還在周人的手里!
她已經(jīng)失去孩子了,不能再失去父親了!
在應下了宮人所提的要求后,馮小憐馬上就開始了行動。
所幸高緯雖然對她已經(jīng)有了懷疑,但因為愧疚于次子夭折的緣故,所以并沒有限制馮小憐的自由,也沒有取消馮小憐進入皇帝寢宮書房的特權。
馮小憐因此成功復制到了晉州平陽城的地勢圖與兵力分布圖。
不過宮人對此還是有些不滿意,直截了當?shù)卣f了一句:“五大重城,娘娘只復制到了平陽城的?”
馮小憐冷聲道:“寢宮守衛(wèi)森嚴,齊主對于五大重城也一向很看重,每一城的地勢圖和兵力分布圖都放在不同的地方。五座城池全部復制到,是我無法做到的事。但是平陽城是通往晉陽的必經(jīng)之路,而攻下晉陽則是獲得高齊全境的捷徑。這兩份圖,代王和周帝會滿意的。”
宮人聞此,眉頭松了下來,抬手想要接過兩份帛圖,卻不想會被馮小憐抬手躲開。
宮人的眉間再次皺起:“淑妃娘娘這是何意?”
馮小憐:“我要向代王追加一個條件。”“什么條件?”
馮小憐眼中發(fā)寒,咬牙說道:“我要陸令萱母子以身敗名裂的方式死去。”
宮人仿佛是被她的話震撼到了,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她想了想,然后說道:“這不算太過分的要求,作為代王的親信,奴婢可以替代王答應。”
馮小憐將帛圖交給宮人,輕輕說道:“希望周軍這次一切順利。”
從這一刻起,她,馮小憐就徹底站在高緯的對立面了。
※※※
有了馮小憐暗助的周軍,果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勝利——首次攻下了高齊境內的重城。
齊國朝廷也很快懷疑是有細作暗助周軍,才導致平陽城被攻陷。
不過幸好在馮小憐被懷疑之前,發(fā)生了穆提婆逃出地牢,投降周軍,并致使齊軍在晉陽之戰(zhàn)大敗的事情。
齊國朝廷也因此,順勢將細作的事情一并歸到了穆提婆身上。
陸令萱轉瞬之間就從高高在上的太姬與皇帝乳母,變成了叛國罪臣的母親。
陸令萱難以忍受齊宮中日復一日的言語侮辱,最終選擇以自盡的方式了結自己。
馮小憐一得知陸令萱用重金屏退了左右,就明白了這個女人是想要干什么。
可是在沒讓陸令萱親眼看到自己的獨子死去前,沒讓陸令萱飽嘗和她同樣的痛苦前,她不允許這個女人以這樣的方式死去!
然而可惜的是,馮小憐沖進陸令萱寢宮的前一刻,陸令萱就飲下了鴆藥。
看到她手中已經(jīng)打開的瓷瓶,馮小憐難壓心底怒火,她憤怒地打了陸令萱一巴掌:“你也配用這種輕松的方式去死?!”
猝不及防的陸令萱被直接打倒在地,但她眼中沒有絲毫懼意,甚至于還高揚起頭,直視馮小憐:“馮淑妃,你是把你兒子的死,全部歸咎到我和我的兒子身上了是嗎?”
“我的恪兒本來就是被你們害死的!”陸令萱卻笑道:“主謀是我和我的兒子,但涉案之人,并不止我們二人。”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淑妃知道我們?yōu)槭裁磿岩赡闶侵車藛幔课腋嬖V你吧,是因為有人提醒我們,你表面上的身份有問題,我們一查,果然查出了不尋常的地方。淑妃,你可以去查查你那個所謂的身份到底是怎么回事,順便想了想,那個苗疆的毒、藥到底是誰提供給我們?”陸令萱此時嘴中已經(jīng)流出了黑血,但她還是盡力清晰地說出這些話。
說到最后,陸令萱額頭已經(jīng)布滿細汗:“淑妃,在這個世上,你沒有可以值得依賴的人,哈哈。你真是個可悲的孩子。”
馮小憐大驚失色,下意識向前走了數(shù)步,想要進一步逼問陸令萱。
但陸令萱卻在此時失去了生息,身軀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高緯也在這時走進了寢宮。
看到難掩震驚的高緯,馮小憐本能地解釋了一句:“她不是我殺的。”
“我知道,她是畏罪自殺的。”聞聽此言,馮小憐的心微微顫抖,低眼看向高緯。
“我和陛下的親密程度一點都不比你低。”
看她溫柔合上陸令萱雙眼的時候,馮小憐的腦中再次閃過那次陸令萱對自己說的話。
馮小憐的嘴唇翕動了一下,她想要詢問高緯,她和她的乳母到底有過什么樣的往事。
但一想到自己已經(jīng)送給周人的平陽城機密帛畫,她的嗓子便發(fā)不出聲音。
事已至此,真相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她和高緯,也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可能了。
既然如此,還是早些放下她和高緯的那段感情吧。
※※※
其實在斛律孝卿還未離開南鄧村的時候,她就看出了他的異樣。
恐懼,煩躁,憂郁,這些情緒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忠心的齊主近臣身上。
然而這些情緒明明白白地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中。
所以馮小憐找了個機會,單獨見了斛律孝卿。
她開門見山地問:“斛律侍中是要去見周人嗎?”
斛律孝卿聞言,顫抖著朝她跪下:“娘娘!我不能不顧我的母親和我的妻兒啊!”
“你的親人在周軍手里?”“是。。。。。。”
停頓了一下,他突然激動地喊道:“娘娘應該很能理解我,畢竟您的父親也在代王府啊!”
馮小憐的眼神瞬間凌厲,質問斛律孝卿:“你為什么連被囚禁的是我的父親,以及被囚地點都知道?!你是和周國的誰聯(lián)絡的?!是周國代王嗎?!”
斛律孝卿忍不住哭了出來:“娘娘不要再逼問我了!我只是想救下我的親人!求您成全我吧!”
馮小憐沉默了許久,一直等到斛律孝卿再也哭不出眼淚了,她才輕輕說道:“救下你的親人后,你可要好好照顧他們。”
斛律孝卿愣愣地仰望她,有些不敢確定自己所聽到的話:“娘娘。。。愿意放過臣了嗎?”
馮小憐自嘲一笑:“我都因此而被人挾制,又有什么立場苛求別人?你走吧,就當今日我們沒有單獨見過。”“謝娘娘大恩!”
※※※
形勢之后的發(fā)展也全在馮小憐的意料之中。
斛律孝卿攜璽投降了周軍,并將周軍帶到了南鄧村,高緯、馮小憐等人因而被俘。
剛到長安,馮小憐被帶離高緯身邊,被帶到了長安宮中。
在那里,馮小憐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宇文達和周國現(xiàn)在的主人,周帝宇文邕。
第一次見到馮小憐的宇文邕和其他人的反應差不多,都是滿眼贊嘆地望著馮小憐。
馮小憐的相貌是上天給她的唯一禮物。
雖然這份饋贈并沒有讓馮小憐的人生得到一絲光明。
分別多年,初次見到長大后的馮小憐的宇文達也是怔愣了一會兒,但一回過神,他就轉頭看向周帝,并出聲提醒周帝:“陛下,這就是臣想求您賜還的馮小憐。”
聞言,周帝剎那間竟有些猶豫,他沒想到馮小憐居然美到這種程度。
可在宇文達的再三提醒下,他只能下令,將馮小憐賜給代王宇文達。
馮小憐就這樣,由齊國的淑妃搖身一變,成了周國代王的側妃。
得到馮小憐后的宇文達并沒有食言,不僅如約讓馮小憐和父親得以團聚,還給了馮小憐代王正妃的待遇與府中的大權。
馮小憐是個尊重別人也尊重約定的人,她既然得到了宇文達的愛護,便不會故作姿態(tài)地在高緯和宇文達之間擺出難以取舍的模樣。
所以,她也如約向宇文達獻出了一切,無論是身體,還是她自以為已經(jīng)空置的心靈。
對于這樣的馮小憐,宇文達非常滿意。
隨之而來的極大滿足感,令他輕易就做出了讓馮小憐代替正妃李氏隨他入宮參加宮宴的決定。
可使馮小憐措手不及的是,宇文達居然會在宮宴上,帶著她去見已是溫國公的高緯。
馮小憐自然心生抗拒,推托畏懼宮禁森嚴,不肯前去,然而宇文達卻摟住她,目光深沉地盯著她:“有本王在,就不會讓你遭遇危險。難道小憐你不相信本王嗎?”
馮小憐沒有底氣,也不敢反抗陰郁狀態(tài)下的宇文達,只能像尊人偶一般,被他帶到高緯面前。
而高緯對于他們的到來,似乎并不意外,面色如常地向宇文達作揖行禮。
宇文達笑瞇瞇道:“小憐自小在我府中長大,盡管之前有幾年,陰差陽錯地到了齊宮,但萬幸有溫國公幫我照顧她,才讓她能平安回到本王身邊。本王此來,就是特意來答謝此事的。”
高緯微轉眼眸,在馮小憐和宇文達的臉上分別打轉了一下后,嘴邊陡然逸出一點略顯詭異的笑意:“代王與馮側妃久別再聚是美事,也是上天安排的佳話,在下又豈敢居功。”
說完,她將目光重新放到馮小憐臉上,有禮有節(jié)地說道:“祝代王與馮側妃早日誕下子嗣,并相守一生。”
宇文達含笑謝過了高緯,但余光卻一直在馮小憐的臉上。
他在觀察馮小憐在再見高緯后的每一瞬間的反應。
讓他欣慰的是,他的側妃不論是臉上,還是眼中都沒有因為這次會面而產(chǎn)生太大的波瀾。
仿佛是真的已經(jīng)將高緯視作陌生人。
可只有馮小憐和她的父親知道,就在次日的晚上,馮小憐在父親的家中,對著自己的父親流了一夜的淚。
那次宮宴過后不久,周國朝堂就發(fā)生了穆提婆因意圖謀逆而被賜死的事件。
但令大部分人沒想到的是,周帝宇文邕居然會借題發(fā)揮地下詔賜死居于長安的所有高氏宗族。
宇文達對此也是始料未及,擔心馮小憐會誤會是自己私下做的安排,他連忙去找馮小憐,向她解釋并非自己所為。
馮小憐卻淡淡笑道:“殿下多慮了,我自然知道您的為人。何況溫國公對于我來說,只能算是一位故人,我又豈會因為一位故人而誤會我的夫君。”
宇文達聞言,微微抬頭,不動聲色地觀察馮小憐臉上的細微表情,似乎是在判斷馮小憐此話的真?zhèn)巍?br/>
在看到馮小憐確實是只有眼中顯出了一些惋惜之色后,他才松了一口氣。
也正因如此,在隨后馮小憐請求將高緯安葬別處的時候,他立刻就不疑有他地應了下來。
高緯一死,讓他對馮小憐徹底放下了心。
現(xiàn)在唯一令他遺憾的,只有馮小憐至今未孕這件事。
然而這件事注定成為他一生難以實現(xiàn)的愿望。
高緯死去三年后,宇文達的侄子——新任周帝宇文赟去世,隨后宇文赟十二歲的長子——宇文闡登上帝位,外戚楊堅奉遺詔輔政。
但是朝野上下卻普遍認為,楊堅是與宇文赟的兩名親信狼狽為奸,矯詔取得的輔政大丞相的高位。
周室皇族也對其非常不滿,甚至定下了在府中謀殺楊堅的計劃,而宇文達剛好就是此事的主謀之一。
周國幾位地位崇高的宗王時常來代王府上與宇文達商議謀殺楊堅的大計,馮小憐自然也不可避免地與他們撞上了幾面。
某日從前院回后宅時,馮小憐身邊的侍女不小心撞到了正在疾走的宇文達的侍從。
侍從猝不及防,險些摔倒在地,而他懷中抱著的活物也趁機想要逃走,可惜最后還是被侍從靈活地捉了回來。
馮小憐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只幼犬。
侍從抱著幼犬,忙向馮小憐叩首謝罪,并說道:“小人想著代王殿下急要此物,才會一時情急,沒仔細看人看路,請側妃恕罪!”
馮小憐并不想懲罰侍從,也沒有因為幼犬多想,只是隨口問了一句:“代王殿下要此物何用?”
卻不想侍從臉上立時露出為難的神情,含糊其辭地解釋道:“幾位殿下做的事,自然是有益于天下的大事。小人只是個奴才,不敢多問。”
馮小憐看出他是不愿意說出真相,便不再追問,抬手放過了他。
可就在侍從即將離開時,那名撞上他的侍女突然說了一句:“這狗又要被毒死了。”
侍從臉色大變,趕忙抱著幼犬離開。
馮小憐向那侍女問道:“這段時間經(jīng)常有幼犬被毒死嗎?”
侍女點頭:“是啊,這段時間的每日破曉時分,殿下身邊的侍從就會將幼犬的尸體攜帶出府。有次王妃正好撞見,把王妃直接嚇病了。”
然而馮小憐的臉色卻越聽越凝重,因為這些事,她一點都不知道。
她執(zhí)掌府中大權,卻對王妃患病真相一無所知,顯然是有人不想讓她知道。
想到這里,馮小憐調轉方向,重新走向宇文達的書房。
等到了宇文達書房之外,她便屏退了左右,側身躲到一個僻靜巧妙的角落,這個角落剛好在把守書房的侍從們的視線范圍之外。
確認了周圍的安全后,她就將左耳偏向書房的窗欞處,靜悄悄地聽著里面的動靜。
她聽到越王宇文盛欣喜若狂的聲音:“真是寶物!居然能讓被毒死的狗,與患病而死的狗呈現(xiàn)出一樣的死狀。這樣我們即使毒死了楊堅,也不會被人懷疑了!”
宇文達冷哼一聲:“這藥可是我好不容易從苗疆得來的,舉世稀有,如果不是為了周室的安危,我才不愿意將此藥浪費在楊堅身上。”
畢王宇文賢問:“此藥可有名字?”
宇文達:“苗疆人給它取了個名字,名喚‘牽機’。說起來要不是上一次用它,得到的結果令我十分滿意,我真不想再與那些陰鷙的苗疆人打交道。。。。。。”
宇文達兄弟接下來的話,已經(jīng)傳不進馮小憐的耳中,或者說,她不想再繼續(xù)聽下去了。
馮小憐就如行尸走肉一般,面無表情地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邊走,她的腦中一邊一遍遍地回想陸令萱自盡當日與她所說的話。
原來,“牽機”的真正擁有者不是已死的高緯,而是睡在她身邊的宇文達。
難怪陸令萱當日會那么譏諷自己,難怪那名擅長口技的宇文達親信,她再也沒有見到。
她可真蠢,明明已經(jīng)察覺到宇文達如今的心腸已經(jīng)不同往昔,居然仍然從不懷疑高恪的死可能與他有關。
她真是個失敗的母親。
但好在,在她和仇人死去前,上天讓她得知了兒子死亡的真相。
宇文達,你既害死了我唯一的孩子,那就由你和你兒子們的命來償還吧。
※※※
周大成二年十一月,越王宇文盛等人謀刺丞相楊堅事敗,宇文盛父子等人被盛怒之下的楊堅下令逮捕,投入長安地牢。
同日,楊堅又以小皇帝宇文闡的名義下詔,判處宇文盛等人斬刑。
而代王宇文達則因為證據(jù)不足,被楊堅暫時放過。
但令宇文達沒有想到的是,宇文盛父子剛死,府外就傳來了匿名人士向楊堅投送宇文達參與宇文盛謀刺案的種種證據(jù)的消息。
宇文達大驚失色,立刻決定連夜帶著家眷返回自己的封地,以此來獲得轉機。
而在家眷中,他最放不下的自然是馮小憐,所以在簡單吩咐了侍從左右該收拾哪些必要的細軟后,他就立即前往馮小憐的住處。
原以為會看到瑟瑟發(fā)抖,甚至是梨花帶雨的馮小憐,卻不想見到的會是依舊鎮(zhèn)定自若,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軟榻上的馮小憐。
在馮小憐的反襯下,倒顯得宇文達這一位堂堂的周國親王過分滑稽可笑了。
他有些失落地摸了下鼻梁,走到馮小憐跟前,略有猶豫地問道:“小憐,你不愿意隨我走嗎?”
馮小憐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殿下都已經(jīng)將我父親送上馬車了,我又豈能不隨殿下走?”
被毫不留情拆穿的宇文達非常尷尬,只能以拳抵唇地干咳數(shù)聲來緩解自己的尷尬。
“既然如此,你這是作甚?”馮小憐面露感傷道:“我與殿下在長安相遇相知相戀,猛然間要離開,實在是有些舍不得。”
一邊說,她一邊將手邊的酒爵舉向宇文達:“殿下可否與我對飲一爵,就當是告別長安的象征了。”
宇文達有些猶豫,他并不想在這種時候飲酒,但見馮小憐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他又實在做不出拒絕她的行為。
躊躇了一小會兒后,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抬手接過了那爵酒,馮小憐也含笑舉起了剩下的一爵酒。
待一飲盡爵中清酒,宇文達便迫不及待地捉住馮小憐的手腕,想要直接拉著她出屋。
不曾想馮小憐卻大力地掙開了他的手,隨后面色略顯冷淡地向后退了兩步。
這出人意料的舉動令宇文達怔愣了一下,回過神后,他難以置信地問:“你這是做什么?!”
“在離開王府前,小憐還想問殿下幾個問題。”“問什么?”
“殿下可與陸令萱母子私下聯(lián)絡過?除誘使穆提婆降周那次以外。”盡管說這話的時候,面上很平靜,但藏在袖中的手卻緊緊攥著匕首。
宇文達聞言,臉上極快地閃過慌張之色,他強裝鎮(zhèn)定地說道:“除此以外,自然不會有聯(lián)絡瓜葛。”
“那就怪了,陸令萱臨死前,與我說,她毒殺恪兒的苗疆‘牽機’藥是您提供的。”“那個妖婦的話也能相信嗎?”
“她的話不可信,難道殿下的話,就真實無疑嗎?”短暫的停頓一下后,她繼續(xù)道:“如果不是受陸令萱提醒,我恐怕永遠不會知道殿下和周室給我在齊宮準備那個身份竟然有那么多漏洞。”
“這。。。小憐。。。這件事可能有誤會。。。”宇文達支支吾吾了好半日,可到最后都難以說出通順的解釋之言。
馮小憐見狀,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原來我還有點遲疑和不確定,認為那個身份可能是周室直接給我準備的,代王也只是聽命而已。”
“但看了代王殿下方才那樣心虛的反應,我一下子就肯定了,那個身份是代王親自給我選擇安排的。你怕我背叛你,怕我把心交給高緯,所以一開始就安排了這個巨大的破綻,這樣就可以保證我不會真正屬于別人。”
馮小憐的臉上浮現(xiàn)出似是冷笑又似是苦笑的復雜神情,凄苦地說道:“在你看來,我的生死,都沒有我到底屬于誰來得重要。宇文達,你這樣,也能叫愛我嗎?”
此時的宇文達被質問得已經(jīng)有些瑟瑟發(fā)抖,可他還是嘴硬回道:“就算我的行為與傳統(tǒng)的愛有些不符,但我到底撫養(yǎng)栽培了你多年,為我保留真心,難道不是你應該為我做的嗎?”
馮小憐冷冷道:“以恩要挾對我是不管用的。而且你栽培我的明確目的就是讓我?guī)椭苁抑\取高齊,實際上我也完成了這個任務,你的恩情我早就還了,你有什么資格再對我挾恩圖報?又憑什么讓我報答?宇文達你不要忘了,你曾數(shù)次用我的父親脅迫我!你可真有‘本事’!”
“我。。。我。。。我的身體是怎么了?!”宇文達被說得臉都漲紅了,羞愧難當之際,他突然感覺到渾身發(fā)軟。
馮小憐的嘴角卻在此時泛起冷笑:“看來是藥起效了。”
宇文達的身體無力發(fā)軟得厲害,他只能一邊扶住軟榻,一邊喝問馮小憐:“你要干什么?!”
“我想楊丞相應該很愿意將謀刺他的宇文氏一網(wǎng)打盡。”說這話的時候,馮小憐不僅語氣中滿是惡意,還將臉湊到了宇文達面前,擺出一副十足的挑釁姿態(tài)。
宇文達微微一愣,旋即明白馮小憐這是承認了在暗地里算計了自己,巨大的憤怒令他第一次對馮小憐說出譏誚之言:“沒錯,是我伙同陸令萱母子害死你的兒子。我宇文達是個小人,可你馮小憐又是什么高尚人?你還不是為了區(qū)區(qū)懷疑,直接害得你愛的高緯亡國,間接害得他身死,你和我不過是一丘之貉!”
“閉嘴!你閉嘴!”馮小憐被這番話氣得雙頰微紅,雙耳泛紅,在旁人看來,只是姿容更顯秀美,但她卻知道,她已經(jīng)恨不得當場殺了宇文達!
可她剛拔出匕首,外面就傳來了粗暴撞門的聲音和各色人等大喊大叫的嘈雜聲。
宇文達聞聲,仰面大笑:“看來我是不能死在你手里了。”
說罷,他雙眼猩紅地瞪向馮小憐,一字一句道:“不過放心小憐,我即便是死了,也會看著你不得善終而亡!”
馮小憐滿臉震驚地望向宇文達,涼意瞬時就由心底蔓延到了全身上下。
越王宇文盛父子死后一旬,即大成二年十一月末,代王宇文達及其親屬男丁于長安伏誅,府中女眷依例沒入掖庭。
次年二月,隨國公楊堅受周禪位,登基為帝,建國大隋,改元開皇。
當月月末,隋帝楊堅下詔將周室遺孀分賜于從龍重臣,其中代王側妃馮氏被賜予代王李妃的哥哥,大將軍李詢。
未過數(shù)月,馮氏便被李詢母親逼迫自盡而亡,終年二十五歲。
※※※
但只有少數(shù)人知道,真正的馮小憐其實一直被新朝的獨孤皇后藏在暗處,直到傳出“馮氏”自盡的消息,獨孤皇后才將她放出。
“周室已滅,馮氏也已死,從此你就只是馮小憐了。”獨孤皇后端坐在御座上,略帶憐惜地望著下首與自己相差十數(shù)歲的女子。
“草民叩謝皇后娘娘救命之恩。”幸免于難的馮小憐真誠地向獨孤皇后叩首謝恩。
“你無須將此事太過掛心,你獻出了宇文達的罪證,本就該得免罪之身。但陛下礙于朝野輿情,不能公然赦免你,只能由本宮救下你。此外,周室中也有人想救下你,本宮只不過是做一順水人情罷了。”
“草民敢問娘娘,是何人救我?”“阿史那皇后。”說罷,獨孤皇后抬手遙遙指向寢宮后、庭:“她在那里等著你。”
馮小憐行禮告退后,獨孤皇后的貼身女官敏銳地察覺到皇后心態(tài)的變化,忍不住道:“娘娘看起來很喜歡馮氏?”
獨孤皇后嘆道:“這孩子,只比我的麗華大一歲啊。”
※※※
事實上,馮小憐入周以后,是見過阿史那皇后的,而且見過不止一面。
盡管周武帝宇文邕崩逝后,阿史那皇后便過起了深居簡出的日子,但在重要的宮宴上,馮小憐還是能見到這位美麗的異族皇后的。
但馮小憐難以想象,那位印象中進退有禮,舉止穩(wěn)重的年輕皇后竟然會請新朝的皇后救自己。
所以一見到阿史那皇后,她就忍不住問道:“您為何要救我?”
阿史那皇后笑道:“救你,一來是因為有人拜托我,二來則是因為那位齊主。”
“這關高緯何事?”馮小憐不由得就將重點放到了后者身上。
阿史那皇后垂眸嘆道:“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我是要嫁給他的。”
見馮小憐仍然疑惑,她進而提醒道:“武平四年的二月,突厥曾遣使向齊主請求聯(lián)姻。”
一聽到這句提醒,馮小憐便想起了阿史那皇后所說之事的原委。
武平四年的二月,突厥可汗的確遣使高齊請求聯(lián)姻,不過被高緯婉拒了。
高齊朝廷本來就將突厥視作豺狼之國和一直以來的手下敗將,讓本國皇帝迎娶突厥的公主,在齊人看來,無異于自降身份。
再者說突厥公主嫁入齊室,顯見是要做中宮皇后的,這自然更加無法令高齊朝野接受。
而高緯本人也對此非常抗拒,她那時冊立穆寧雪為后不過一年,實在不想讓自己再多一個被廢的皇后,也不想讓自己的太子再次離開自己的母親。
故而以高緯為代表的高齊朝廷最終婉拒了突厥的聯(lián)姻請求。
不曾想,同年被周室迎回長安的突厥公主居然就是被高齊婉拒的那位。
想來應該是突厥可汗氣惱于高齊的不識抬舉,便一氣之下同意了周國的聯(lián)姻請求。
不但將公主嫁給了周帝宇文邕,而且進一步與周室結為了同盟。
恐怕高緯至死都不知道,突厥和周國的結盟竟然是源于此事。
馮小憐心中百感交集之際,又聽阿史那皇后說道:“所以我一直很好奇齊主和齊主最寵愛的你。好在你們兩個人,并沒有讓我太失望。齊主被賜死,我還惋惜了一陣子;之后聽聞你被沒入掖庭,覺得實在可惜,便請獨孤皇后救下了你。”
聽到原來是這個理由,馮小憐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怕自己會失態(tài),她連忙轉了話題:“您剛才說,有人拜托您救我?請問是誰?”
阿史那皇后含笑不答,在她身后卻走出一人:“是我。”
馮小憐渾身一僵,不可置信道:“公主。”
被她喚作“公主”的穆寧雪淡笑回道:“小憐,別來無恙。”
高緯被賜死的當年年末,周帝宇文邕突然下旨封穆寧雪為淮陽公主,宣稱穆寧雪是其兄周明帝失散在民間的女兒,歷經(jīng)磨難,現(xiàn)已認祖歸宗。
此外為了補償這個侄女,周武帝之后更是將周明帝的潛邸賜給她作為府邸,并親自帶她前往周明帝山陵祭拜,看起來對其甚是寵愛。
周國朝堂對此議論紛紛,可懾于周武帝威嚴,誰也不敢提出異議。
周國亡國后,她便與周室的其他女眷一起搬到了新帝提供的居所中,馮小憐真沒想到兩個人有生之年居然還能見面。
可一想到高恒,馮小憐心中就忍不住生出愧疚之情,滿臉歉意地對穆寧雪說道:“抱歉,是我間接害死了你的兒子。”
穆寧雪微微搖頭,嘆息道:“不能怪你,恒兒的死應該是上天對于我當時對你袖手旁觀的懲罰,很公平了,現(xiàn)在我們誰都不欠誰,你也無須對我抱歉。”
“我實在不懂,你這般隨性通達的人,到底是什么樣的恩情,才能讓你心甘情愿地聽命于陸令萱?”這個疑問,馮小憐憋在心中很長時間,忍到現(xiàn)在,她終是忍不住了,當著阿史那皇后的面就問了出來。
穆寧雪臉上笑意更深,她沒有立即作出回答,而是無聲地望了一眼阿史那皇后。
阿史那皇后當即很有風度地向后走了數(shù)步,并且命周圍的侍女也往后退了一些,給二人留下足夠的空間。
等所有人站定,穆寧雪才向馮小憐回答道:“當年陸令萱幫還是宮人的我,埋葬了我的母親。這便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恩情。”
聽到真實內情的馮小憐先是短暫的怔愣了一下,隨后神情、眼神同時變得柔和,溫和道:“你一定很愛你的母親吧?”
穆寧雪點頭,微笑仰視天際,語重心長地說道:“在亂世中,也只有擁有感情才能證明你還能算是個人啊。”
馮小憐聞言,心中自嘲道:像我這種親手葬送真情的人,只怕是再活幾世,也不能再當人了吧。
二人分別之時,馮小憐忽然道:“為什么你沒有喜歡上高緯?明明你比我更有機會與高緯相戀。”
穆寧雪淡笑回答道:“因為陸太姬不允許我喜歡陛下。”“什么?”
穆寧雪耐心解釋道:“她將陛下視作私有物,她能允許陛下短暫喜歡我,也能允許我生下子嗣,但絕對不允許陛下愛上我,哪怕我是她的心腹,她也不允許,想必陛下也是不知不覺被她引導了,所以才會二十余年都沒有愛上人。所以小憐,她是真的很愛你,不然也不會為了你,與陸太姬幾近交惡。據(jù)我所知,在你出現(xiàn)以前,她對陸太姬一向是言聽計從。”
馮小憐臉上的血色霎時全褪,整個人就像是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她神情麻木地說道:“我親手毀了這份感情,也毀了高緯。不得善終才該是我應得的。”
※※※
隋開皇九年,隋軍南下攻滅陳國,天下終歸一統(tǒng)。
然而就在大部分人慶祝戰(zhàn)爭結束的時候,馮小憐卻在送自己世上僅剩的親人,她的父親離開人世。
在青州風平浪靜地度過了最后八年之后,馮小憐的父親終于在這一年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看著因為久病而無力躺在床榻上的父親,馮小憐內心五味雜陳。
她的父親在顛沛流離中度過了大半生:從原先的蕭梁的宮廷樂師變?yōu)槲褐芊敚恢笥直挥钗倪_軟禁,成為宇文達要挾馮小憐的人質;直至最后,他才過了八年相對平靜的日子。
馮小憐覺得父親活得實在是太累太苦了,死亡于他而言,更像是解脫。
她知道這個念頭很不孝,但她更想讓自己的父親能夠輕松一些。
她的父親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對她露出一個安慰式的微笑,并且溫聲說道:“小憐,阿爹終于要見到你阿娘了。
“可我放心不下你,你至今都沒有夫君,更沒有后代,我死后,誰能保護你啊?說到底,是我害了你!”馮澈緊緊握住女兒的手,淚眼婆娑地看著女兒。
“阿爹,無后而終是我的命。”馮小憐替父親擦凈眼淚,輕聲道:“與人又有何干系?
見女兒直到現(xiàn)在,都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樣,馮澈心中滿是愧疚與痛苦。
瀕死恍惚之際,他驀然目視上方,直愣愣說道:“小憐,恪兒如果活下來的話,現(xiàn)在應該長到你肩膀處了吧。我終于能看看我的外孫了。”
馮小憐立時神情一僵,她難以置信地望向已經(jīng)失去氣息的父親。眼眶變紅的同時,她的牙齒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咬緊牙關嗚咽了幾聲后,她以手遮面,抽噎著大笑道:“我終于送走了我所有在乎的人!終于能輪到我了!哈哈!哈哈!”
開皇九年,馮小憐自盡于青州居所,終年三十三歲。
※※※
合奏一畢,高緯與馮小憐便相當有默契地一起下臺。
可就在下臺的時候,高緯卻敏銳地發(fā)現(xiàn)馮小憐眼中的光彩不復之前那般明亮,神情與眼神也變得有些僵硬與呆滯。
擔心她是否是身體有恙的高緯趁著上臺階的空隙,不著痕跡地走到她身邊,側頭問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這句詢問非常溫和,聲音也很輕,但已足夠將陷入回憶的馮小憐拉回現(xiàn)實。
被拉回神思的馮小憐先是微有怔愣地回望了高緯一眼,然后沒過一會兒,眼中便溢出了笑意,含笑回道:“我只是在暗自感慨世間之事很奇妙。”
這下倒是輪到高緯愣住了,腳步一停,下意識問道:“什么?”
馮小憐腳步不停,笑盈盈地越過高緯,口中的話伴著她腰間銀鈴發(fā)出的悅耳鈴聲一起飄到高緯耳邊:“你很快就明白了。”
高緯額角一跳,那種不妙的預感再次浮現(xiàn)心頭。
果然剛走到高臺上,就聽穆寧雪煞有介事地說:“實不相瞞,我家中一月前剛好因故走了一位樂師,我家郎主對此至今不悅,令我們盡快再找一位實力相當?shù)臉穾煛7讲怕犃烁邩穾熕嘁袈桑罡畜@喜,我想我家郎主應該也會喜歡高樂師,不知張老爺可否割愛?”
“也?”張老爺一下子抓住了話里的“精髓”,他抬頭看了一眼黑著臉的高樂師,接著又一次倒抽了一口涼氣。
被雙重損壞名譽的高緯皮笑肉不笑道:“在下粗鄙,不敢去兩位府上濫竽充數(shù)。”
穆寧雪卻對她的回答置若罔聞,依舊側頭看著張老爺,擺出一副靜候回答的姿態(tài)。
張老爺無奈,只好說出實情,說明高緯過了今晚便不再是張宅的樂師,自己因此無法替高緯決定去向。
不料,斛律雨卻突然道:“既然今晚還是張宅的樂師,那張老爺就還可以替她決定去向,張老爺也太偏愛這位高樂師了吧。”
被斛律雨冷冷瞥了一眼的高樂師:“。。。。。。”
見張老爺依舊沉默不語,馮小憐“善解人意”地說道:“張老爺莫不是要見了高家郎主才肯割愛?這倒也不難。但我印象中的高家郎主性情可不太隨和,張老爺可要做好心理準備。”
張老爺立時嚇得打了一個激靈,忙道:“不用不用,我這就讓人去取高樂師的契書。”
“。。。。。。”一晚上被多次損壞名譽的高家郎主默默撇過頭。
※※※
馬車剛離開張宅,穆寧雪就打開了張老爺臨走前讓她們轉送高家郎主的木匣,并很快就發(fā)出了驚嘆聲。
見高緯轉頭,她立刻將木匣里的帛畫平展在高緯面前,大笑道:“那位張老爺也太看得起你的身體和體力了吧。”
高緯聞言,眉頭一蹙,仔細一看畫上的內容,登時就臊得面紅耳赤。
原來那張老爺送給高緯的是春宮圖,風格還是少有的豪放。
被正大光明取笑的的高緯找不出話反駁穆寧雪,只能羞憤地奪過帛畫和木匣,異常粗暴地將畫塞回木匣,然后怒氣沖沖地扔給馬車外的趙書庸:“給我扔了!”
把趙書庸嚇得險些摔倒:“。。。是。”
斛律雨這時也道:“我看那張老爺比我們想象的還好騙,我們只說了幾句話,他就真的相信我們看上了高樂師。倒讓我們省了不少心思。”
高緯不敢置信道:“原來你們真是這樣的打算嗎?”
見斛律雨毫不遲疑地點頭,高緯這下徹底忍不住了,怒道:“你們這是在狼狽為奸地損害我的名譽!”
斛律雨一臉冷漠地回道:“你之前游手好閑的名聲又能比現(xiàn)在好到哪里去?”
斛律雨說罷,穆寧雪接話道:“不過以你現(xiàn)在的名聲看來,你這位高家郎主若是再不分晝夜地在外玩鬧,必然很快就能成為姑蘇首屈一指的紈绔,到時名氣一定遠甚我們。”
馮小憐譏諷道:“人到中年還能有個紈绔的名聲,你這一世倒真是沒白活。”
高緯被三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堵得啞口無言,心里又氣又急,想了好半日,才想起趙書庸向她們稟報自己行蹤一事,底氣一下子又足了起來:“三位夫人可否與我解釋解釋你們同趙書庸私下聯(lián)絡,從而獲悉我行蹤一事?原來三位在監(jiān)視我行蹤方面,志趣如此相投。”
果然,高緯話音剛落,原本還滿是得意之色的三人臉上就不約而同地閃過尷尬的神情,一時竟無法說出別的話打破尷尬。
正巧此時馬車也停了下來,高緯知道這是已經(jīng)到了高宅。
剛想率先下車,腰帶就被人從后面狠力一拉。
高緯猝不及防,身子因為慣性連退了好幾步,差點跌倒在馬車里。
高緯心中怒意高漲,轉頭看向罪魁禍首,拔高聲音質問:“穆寧雪你要干什么?!”
穆寧雪卻道:“我貌似聽到了忱兒的聲音。”
眾人側耳一聽,果然清晰聽到了高忱的笑聲以及高忱妻子——鄭寶兒與胡曦嵐的交談聲。
隨后高緯便覺眼前一暗,正欲抬頭,就被穆寧雪推回了原位,并被穆寧雪告誡:“忱兒離開前,不要下車。”
說罷,穆寧雪就徑直下了馬車,斛律雨、馮小憐緊隨其后。
高緯仔細查看了一遍自己,發(fā)現(xiàn)并沒有少什么,也沒有多出什么,穆寧雪何必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緊張模樣。
不明所以的高緯下意識蹭了一下鼻尖,感受到鼻尖下方光滑的觸感,才終于明白穆寧雪緊張的原因。
原來是高緯忘戴假髭了。
退位之后,高緯就養(yǎng)成了見子女時戴髭偽裝,平常日子則保持白凈無須的狀態(tài)的習慣。
不過高忱夫妻此次拜訪委實過于突然,便是穆寧雪也事先不知,自然也沒時間給高緯準備假髭。
穆寧雪深知自己兒子的性情,一旦讓他見到?jīng)]有栗髭的高緯,那事后無論說出怎么樣的解釋,都很難徹底打消他的疑慮。
為了避免徒生事端,只能先委屈高緯躲在馬車中,等高忱夫妻入內休息后,再下車。
然而穆寧雪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高緯,卻沒如穆寧雪所愿般安穩(wěn)地待在馬車里,反而有些焦躁不安。
因為高緯隱隱約約在馬車外聽到了某種動物的叫聲。
“喵~”“貓。。。貓?!”這一聲清晰而嬌弱的貓叫,讓高緯確定了自己的猜想,更使高緯驚恐得額冒冷汗。
與此同時,馬車外傳來高紫凝驚喜的聲音:“這是小貓?”
高忱:“是啊,大食近期進貢了十幾只貓崽,皇嫂惦念幾位家家,特意挑了其中最漂亮的六只貓崽,讓我送來。”
停頓了一下后,他又道:“不過皇兄擔心斛律家家會因為屬相的緣故,不喜歡貓,所以原本打算只送五只貓崽的。”
斛律雨滿不在乎道:“屬鼠而怕貓只不過是調侃罷了,怎么可能真的會有這樣的人。”
屬鼠怕貓,此時躲在馬車里的高緯:“。。。。。。”
不知為何,無論是前世,還是今世,斛律雨總是能準確地戳中她的弱點。
事實上高緯并不是天生就怕貓的,追本溯源,是因為高緯前世尚是世子時,曾被幾只貓抓咬過。
由于高緯身體實在嬌嫩,導致她之后養(yǎng)了一月有余傷勢才痊愈。
盡管事后高湛把當時守在高緯身邊的侍從全部杖斃了,但高緯從此還是變得非常怕貓。
幸好北朝宮廷和貴族府邸中并不盛行養(yǎng)貓,才沒使高緯窘相畢露。
不過這也使得斛律雨等人根本不知道高緯居然有怕貓這一弱點。
聽著馬車外熱烈的交談聲與不斷響起的貓叫聲,馬車里的高緯快崩潰了。
直到聽到三兒子夫妻倆離開了,高緯才默默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掀起車窗上的帷裳,想要看看外面到底是何情形。
結果視線正好和一雙貓眼對上,抱著幼貓的則是眉開眼笑的高紫凝。
幼貓毫不客氣地拍了面前之人一爪:“喵~”
“。。。。。。”高緯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心一下子懸到了最高處。
這次高緯是真的想離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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