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人性
回宮之后,高緯如往常一般在龍乾宮批閱奏疏,而趙書庸也在一旁歸置各類奏疏。
“之前一段時間,可有誰派人來這兒?”趙書庸想了想,回答道:“只有左娥英派人來,爺之前對外宣稱一整日都要處理奏疏,娘娘就讓人傳話:國事重要,但陛下也要注意身體,有些事要循序漸進。”
“循序漸進。循序漸進。”帶著玩味語氣念了兩次,側頭問道:“你送她回寢宮時候,是不是被看到了?”
趙書庸猶豫了一下,慢吞吞說道:“奴才確實看到玉堂殿附近有個鬼祟的小黃門,奴才讓人悄悄跟著,發(fā)現(xiàn)是乾鳳宮的。”
高緯抬眼掃了一眼心虛的趙書庸,心道:難怪如此風平浪靜,以她們的聰慧見識要是不能憑此猜出其中隱情,反倒怪了。
思及此處,她反而不擔心了,神態(tài)輕松地繼續(xù)批閱奏疏。
轉眼到了晚膳時間,聽了內(nèi)侍突然而來的稟報,輕挑左眉:“晚膳也不肯吃?”當即對正準備傳膳的趙書庸說道:“不用擺膳了,送去玉堂殿,備肩輿,朕要與弘德夫人一起用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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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進內(nèi)殿,明顯可以感受到這里與前殿的明暗之比,天色已成墨藍,玉堂殿前殿與其他宮室一樣點上了殿內(nèi)四角的祥獸紋寶燈,而內(nèi)殿中連一盞燭火都沒有,讓高緯心中一陣氣悶。
“點燭!”“不要點燈。”高緯循聲望去,果然在軟榻上看到一個朦朧的身影,低頭想了一下,只好命趙書庸找來一盞玲瓏燈,自己拿著燈慢慢接近那個身影。
“咚”穆寧雪被玲瓏燈放到案幾上時發(fā)出的輕響吸引,微微側頭看向玲瓏燈,耳邊傳來詢問:“為什么不要點燈?”
凝視著燈上精巧的琉璃小罩,慢慢說道:“我習慣暗處,也只適合暗處。”
高緯望著抱膝坐著的她,忽然輕笑:“這世上恐怕也沒幾人真的適合光明,配得上光明。”頓了頓,繼續(xù)道:“尤其是我。”
穆寧雪回頭與高緯對視,兩人間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你是來賜死我的嗎?”“你很想死嗎?”
她的眼神一下變得異常柔和:“我想我的母親。”一瞬間高緯不知道該說什么,心中想道:我連親生母親都沒見過。
壓下心頭凌亂的情緒,高緯說道:“你想死,可你六叔卻拼命要保下你,你說要我怎么辦?”
穆寧雪驚詫抬頭:“什么?六叔怎么會這樣?”稍加思索,她猜到一種可能,遲疑開口:“難道六叔已經(jīng)把三哥···”
高緯點頭:“他放棄了你三哥干辯,選擇了你,在琢磨人性情上,你六叔比你十一叔宇文達要高明。”穆寧雪又用很低落的語氣問道:“所以你如今過來,是要讓我?guī)湍阕ノ胰鐔幔俊?br/>
“不急,今日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夠多事了,連我都有些頭疼了,這些事之后再說,現(xiàn)在···該用晚膳了。”
穆寧雪剛想開口,就聽她道:“你母親當日自盡,可沒有讓你作踐身體盡早去陪她的意思。”
說著,就想伸手拉她,卻聽她忽然一句:“你不是男子對嗎?”
高緯身體一僵,默默縮回手,聽著她接下來的話。
“那晚我?guī)湍闵纤帟r候,發(fā)現(xiàn)你沒有喉結,一點都沒有。”穆寧雪定定看著她。
高緯露出一個曖昧不清的笑容,輕聲說道:“難怪我覺得你這次對我的態(tài)度有些不同。”
“我們都有藏在心底暗處的秘密,你知道我的,我也清楚你的,所以你不要逼我離開這里了好不好,至少今日別。”
殿中寂靜許久后,高緯緩緩道:“但飯還是要吃的,你既不肯出去,那就在這里用飯吧,我去讓趙書庸再找?guī)妆K玲瓏燈來。”
知道這是高緯的讓步,穆寧雪也不再多說,無聲點了點頭。
高緯輕嘆一聲,轉身離去,現(xiàn)在的她需要短暫的時間思考一下這件意料之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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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鳳宮
“陛下今晚是陪穆夫人用膳的。”“什么?又陪?”聽到內(nèi)侍的稟報,思琦下意識皺眉說了一聲。
隨后反應過來,連忙去看陳涴反應,沒想到她依然握著玉箸,波瀾不驚吃著膳食,殿中一時之間只有器皿相碰時的悶響聲。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會兒,陳涴微微抬頭,朝內(nèi)侍問道:“沒其他事了?”“宮中今日應該就只有這消息。”她點點頭,命內(nèi)侍退下。
“娘娘,您別往心里去,陛下雖然陪穆夫人用過幾回膳,但甚少留宿,穆夫人也沒懷胎跡象,而且還有左皇后和左娥英也向著您,穆夫人不會危害到您的。”思琦向陳涴說道,果然讓她眉頭舒展了些。
見此,擅長察言觀色的蘇荷也勸道:“是啊,等娘娘身子養(yǎng)好了,定能很快懷上子嗣,等生下孩子,別說出身侯府的穆夫人,便是出自國公府的,也不足為懼。”
陳涴喜怒不明地輕笑一聲,淡淡說道:“只希望蒼天垂憐吧。”
便是女兒也好。這是陳涴從未說出口的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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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都中大部分人在表面的風平浪靜下又度過了五日,而有些人則是煎熬地度過了五日。
虢國府,浮陽閣
世子夫人邢氏聽聞丈夫親信一大早就進了院,且燕攸還與他密談了一會兒,猜到必然是這幾日讓他們夫婦坐立難安之事,立刻舉步前往書房。
一進書房,看到丈夫一臉灰敗,邢氏就知道事情果然沒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了。
燕攸聽到響聲,抬頭看見焦急之色未退的妻子,慢慢說道:“我讓人查了幾日,只查到清都獄五日前進了從南城抓到的兩名欽犯,但連是男是女都打聽不出來,而且我讓人在清都客棧外盯了五日,并沒有看到宇文達他們身影。”
“所以說,那兩名欽犯很可能是宇文達和宇文直是嗎?”邢氏坐到丈夫身旁,低聲說出最壞的結果。
“夫人,現(xiàn)在該怎么辦?要不我馬上去通知高陽王和博陵王吧。”素無主見的燕攸習慣性地詢問邢氏。
“你覺得如今忙著軍中之事的他們會相信你嗎?就算他們相信你去客棧調(diào)查此事,若是宇文達他們只是有事外出倒還好,可要是真的是被陛下抓去了,我們不就等于自投羅網(wǎng)嗎?況且若是他們認為你是杞人憂天,等父親與母親回來了,你定又要被教訓,被你弟弟嘲諷。”邢氏冷靜說道。
“那我該怎么辦?什么都不做嗎?”邢氏低頭琢磨了一下,轉頭對他說道:“你現(xiàn)在就悄悄進宮,去向陛下全盤托出此事,不過要把你參與的份盡量減到最低。”
燕攸大驚:“這豈不是要我出賣父弟嗎?”邢氏冷笑一聲:“你想著他們,可他們何時把我們當做家人!”燕攸聞言,咬著下唇,低頭不語。
邢氏見狀,繼續(xù)說道:“你明明是國公府的嫡長子,那原該屬于長房的榮陽堂卻讓燕政他們居著,而玘兒更是正宗的嫡長孫,可在府中活得還不如早逝的燕璋體面,更別說如今的燕琮了!就算你們這事成了,以父親母親的偏心和你弟弟那性子,你覺得咱們能落得什么好處,只怕日后瑛兒嫁不得什么好人家!再者你們要是真被陛下發(fā)現(xiàn)了,你就忍心玘兒與我們一起送死,瑛兒入宮為奴嗎!”
聽到妻子提到自己的一雙兒女,燕攸忍不住握緊了拳頭,自幼富貴的他不缺暖床之人,膝下卻單薄,成婚近二十年,卻只有燕玘和燕瑛這對嫡出兒女。
二弟燕政與自己差不多,生有早夭的長子燕璋和次子燕琮,不過看兄弟二人名字都是出自宗廟禮器,就知道燕子獻想要次子燕政襲爵的期望,這也是燕攸夫婦最悲憤的一點。
“對,我要為玘兒、瑛兒考慮,我這就入宮!”“等下!”邢氏喊住燕攸,從書柜中拿出一木匣,交給燕攸:“將這些信箋帶著,省得陛下不信你。”
燕子獻近日陪著妻子淮陽大長公主前往懷朔鎮(zhèn)祭祀其父母,燕政與其家眷自然跟隨,為了避免途中出岔子,燕子獻便將往日與高湜及與其他勛貴往來的書箋都交給燕攸保管。
燕政眼神復雜地撫摸著雕紋精致的木匣,再想到尚未的一雙兒女后,目光變得堅定,將木匣收入懷中,轉身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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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宮,龍乾宮
“爺,尚書右丞燕攸求見。”高緯玉筆一頓,茫然看向趙書庸:“燕攸是誰?”
趙書庸有些尷尬說道:“是虢國公的長子。”“是嗎?”高緯低頭想了想,可對燕攸大概是真的沒多少印象,想了半響,也才想起自己堂姑確實是生有兩子。
“傳他進來吧。”高緯索性也不為難自己記憶力了,反正他在散朝后特意進宮,必然是有事稟報。
燕攸行禮完,卻不肯起身,連連自稱臣有罪,高緯疑惑之余,也看到了他抱著的木匣,便問道:“你是為了這木匣進宮的嗎?”
燕攸一邊點頭稱是,一邊將木匣遞給趙書庸,并說道:“陛下看過里面的東西就明白了。”
高緯打開木匣一看,竟是一大疊信箋,而且最上層的一張上就有一個自己十分不滿的老勛貴名字。
她立刻來了興趣,將匣中信箋一一細看,結果看得自己火冒三丈。
“啪!”高緯惱怒地將木匣重重拍上,死死盯著燕攸,咬牙切齒問道:“這些都是真的嗎?”
“陛下若是不信,大可去暗查,若有虛構,臣該甘愿受欺君之罪。”燕攸將額頭貼在地毯上,字句清楚地說出這句話。
高緯聽了,怒極反笑:“好!當真是好!朕的十一叔,堂姑父,還有一幫六鎮(zhèn)老勛貴日日夜夜想要把朕拉下皇位,看來是朕過去還是過于婦人之仁了!”
話畢,便將木匣交給趙書庸,吩咐道:“將此親自交給東平王,告訴他隨時準備抓捕這些人。”“是。”
待高緯怒氣稍平后,燕攸才敢開口請求離宮回府,高緯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算是準許。
沒料想燕攸剛轉身,高緯忽然冒出一句:“燕攸,朕的堂姑是武姜嗎?”
燕攸愣了愣,隨即苦笑:“是啊,臣的母親是武姜。”
燕攸清晰感覺到身后沉默了好一會兒,皇帝的聲音才重新響起:“若你密報的事千真萬確,你父親的爵位朕定讓你承襲的。”他激動地想要轉身謝恩,高緯卻已經(jīng)說道:“退下吧。”使他只得遵命退下。
高緯靠到御座上,輕輕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喃喃道;“武姜,朕應該比你更懂那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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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之時,鄭武公之妻武姜生有鄭莊公與共叔段二子,武姜偏愛少子共叔段,厭惡難產(chǎn)而生的莊公,終使兄弟反目,愛子身死,其專愛少子甚至不顧長子性命之心古今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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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緯原以為趙書庸會很快回來,沒曾想他不但晚歸,還帶來了一疊新的書箋。
高緯拿起最上面同時看起來也是最陳舊的書箋,粗略一看,發(fā)現(xiàn)是北兗州刺史鄒亨的資料與歷年的政績考評,又看了看下面幾張,記錄了鄒亨的一些隱秘之事。
“這是東平王查的?”“是的。”“他沒事查鄒亨作甚,北兗州離鄴都可不近。”“鄒刺史年初私自給南陽王送了一歌女,惹得南陽王與王妃之間甚是不快,東平王原想找鄒刺史錯處來予以懲罰,沒曾想查到了這些。”
高緯接過趙書庸一直護在懷中的書箋,一看就皺起了眉:“鄒亨竟是靠博陵王才當上的刺史,這件事居然瞞得這么深。”
趙書庸趁勢說道:“而且東平王查到鄒刺史非但不是清吏,反而收了無數(shù)賄賂,但鄒刺史家中卻不甚奢華,聽聞每年鄒刺史都會給兩都勛貴送節(jié)禮,其中以高陽、博陵二王禮最厚。”
高緯微微瞇起眼,輕聲道:“高陽王?是啊,朕的兩位叔父從來都是兄弟情深呢!”
毫無預兆地她回想起一個景象:高濟臉色有些怪異地給她遞上密奏的信箋。
而高綽等人這幾日用酷刑從宇文達嘴里撬出的信息,便是關于她所中蠱蟲的。
那蠱蟲身形如水,能直接從人體肌膚潛入血脈中,但必須要將自它身上生出的粉末先一步在血液中流通循環(huán),使其遍布血脈,蠱蟲才能存活,當夜穆寧雪在姑蘇寺塔上刺傷她所用的匕首上就涂滿了這種粉末。
而要讓蠱蟲心甘情愿潛入人體就必須要用一種它十分喜愛的香料做誘餌,這種香料易揮散卻極易沾在人體上,同時也可沾在器物書箋上,進而黏到人體上。
“朕明白了!”高緯立刻站起,一邊走一邊低聲自語:“還有穆寧雪。”